城市已经荡然无存,至少表面如此。菲娜看到地底的岩床被打开,炙热的岩浆蓄势待发。
在那些流动的红色波浪上,钻出了一些尚未被吞噬的石像、树木、残骸……
它们在汹涌的熔岩上趁波逐浪、随波逐流、听之任之……
一切都变成了过去。
在开裂的大地上,钻出了一些生灵。他们活像是从地底钻出,一开始只有一两个、然后三五成群,在阳光手足无措的下眨巴着眼,所有生灵都是一个模样,还未能从奇迹般的幸存中回过味来。
菲娜抬起手,发现自己的力量已不足一成。她叹了一口气,即使是奥法核心如此衰弱的情况下,她还是能听到生灵的祈祷和哭喊。
鲜血。
昏迷前不是在这里战斗的,她可以杀死我,但是却没有杀我。最后的一刻,定格在了废墟,她要将我封印,似乎是在等待某人的到来。
菲娜抬头看了一眼血红色的天空,呢喃般的说,“不,事情的关键不在这。要先找到爱尔,防止她做什么傻事。”
她将武器紧紧的握在了手上,寻找着妹妹的踪影。
漫步在黄沙中,耳边有风叹息,隐隐约约夹杂着死者的呢喃。
这片区域已然成了荒芜的空壳,跟爱尔过去的记忆相差甚远。坍毁的城墙,破损的地基,断裂的群山森森而立,开裂的地面隐约可见丝丝暗红,她行走在末日里。
对于这样的场景,菲娜并不陌生,但也不算熟悉。她与嘉尔战斗的场景,一切如在昨日。巨大的愧疚和自责让她低下了头,她不喜欢这样的世界。无边无际的荒芜令人窒息,阴沉暗红的大地令人压抑。
在这片凄凉的大地,尚未熄灭的火山仍在云顶,暗红色的熔岩在滚滚黑烟的包围下喷涌而出,轰隆隆的巨响惊醒了死寂,烧的通红的岩石被推到高空却又迅速疾下,在黑色的帷幕下留下千万条绝望的划痕。
她迅速竭尽所能,展开魔法屏障,保护仍在喘息的生灵。
毁灭来的快,去的也快。
烟消云散后,菲娜久久的矗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废墟里到处都潜藏着鬼魂,濒死之人的残响接着夜晚的冷风飘过四散的碎石,残垣断壁上烙印的轮廓如同把阴影画在了上面。
这里不是地狱,也不是神庭。
调停者把一段枯木丢尽了篝火。一团火星滕上上空,像一群萤火虫在它面前盘旋飞舞。
调停者望着那团火星,挣扎了片刻随即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似乎有一种压迫感,就悬在不远处。
“你在黑暗中看什么呢?”一声哀叹从它嘴里传出。
与此同时一阵烟雾卷着闪尘袭来,一个模糊的身影依偎在了它背后。
“亲爱的,我们不该带上面具的同时又摘下面具,也不应该摘下面具的同时又带上面具,更不应该不戴面具。”
它慵懒的说着,右手支起来面颊,偏过头,温热且深情的看着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说。
“无聊…无聊罢了。”它一边笑,一边嘟囔。“飞舞的火星。”
“火星?”
“是啊,燃烧的如此闪耀,转眼间就荡然无存。”它嘲弄的声音回荡在废墟里。
“然后呢?”
它笑了笑。“没了,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像是在预示什么。”
“我的爱人,你怎么了?怎么和我一样多愁善感起来了。”
“哪有。”它说,“我那里和你一样了。只是,你看看这一团星火,活了、燃烧了、然后就没了,就像那些生灵一样。”
她笑了,空灵的声音给这片废墟增添了一点梦幻的色彩。
“亲爱的,我们是不是又做过头了。”她说,“事情的发展出乎我们俩的预料。”
“哪有,全在预料之中。”它回答说。“等爱尔那个小家伙,施展我们交给她的咒语,结局就皆大欢喜了。”
“皆大欢喜?”她摇了摇头,无奈的笑了笑。
“放心,这个故事的结局一定很漂亮。”
“什么是结局呢?”她问。
“嘉尔、菲娜、爱尔三人在我们的引导下于埃尔帕索相面,爱尔施展深渊禁忌将嘉尔囚禁,以自身为容器的代价封印嘉尔。”
“可我看到的预言不是这样。”她淡淡地说,“菲娜最后才是容器。”
“无所谓,”它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的波动。“倒不如怎么说,这样的结局反倒更好。”
“为什么一开始不选择菲娜?”她问。
“她很坚强。不是吗?”它微笑对着她着说,嗓音平静,虽是轻声细语,但却听得字字清晰,“爱尔很软弱,可这并不是坏事。”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吗?”她依偎在它身旁,摸索着它的唇,然后轻轻在面具上的那个位置留下一吻。
它笑了,它将自己的面具摘下,将她揽入了怀,重重的在她唇上留下一吻。
一吻过后,她狐疑的歪头看它。
她用双手捧着她的脸。“我知道,我犯规了,但是有些面具是必须要摘下来的。”
“嗯。”她回道,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把它贴上了脸颊。
“亲爱的,”她说。“我爱你。”
“我也是。”
………
“闭…嘴!”爱尔大喊道。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呼吸,但是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一串串血珠从额上滚落下来,像红的泪水。“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个恶魔罢了!”
爱尔双手紧紧握住法杖,她用意念变化出更多的法球,此举抽干了她的力气,她觉得自己被困在水中,随后她盲目的控制着所有法球,迫使嘉尔躲避,而她也知道每一个发球都会错过她,与暗红色的地面碰撞,活着飞向更高的天空。
“我没想到你竟会将我逼得如此狼狈,一切都到此为止!”她的声音干燥嘶哑,千百年的仇恨已经让魔性完全占据了她的头脑。
“恶魔!别小看人,我可是神庭第一魔法使!”
魔威惊悚,如同泰山压顶,但爱尔没有屈服,在她那不可估量的力量面前丝毫不露怯色。
但是她的呼吸已经急促竭力,而嘉尔则像是一位猎人在她四周盘旋,她一直故意消耗她的力量——而现在她已经准备好终结这场对决了。
筋疲力竭之中,爱尔咬紧牙关,准备完成自己必需完成的事。她会被封印,而这个敌人也一样……但人世的战火会平息。
然后又过了那么几秒钟的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见到哥哥、姐姐他们了。感受不到他们的拥抱,听不见他们的欢笑,看不到他们脸上温柔的表情……
在她分心的同时,嘉尔突然袭来,她勉强挡开了她的攻击,但魔法爆炸的力量让她跌落在地,嘉尔向后翻滚一圈,随后毫无停顿的向她袭来,心中的魔法已经准备好了最后一击。
这就是她的机会,她没有格挡,而是举起法杖。
“漂流于尘世的亡灵,游走于天空的神者,沉睡于地底的恶魔;请你张开虚无的瞳孔,聆听神明的呼唤,响彻我心中的希望。”
时间一瞬间似乎暂停了。
“祈愿,凝永恒于瞬息,化瞬息为永恒,死亡之殿堂,岁月之门扉,时之波涛从未止歇,席卷众生,直止天自己所在;时之记忆,交汇于长河,双目所及之处,皆停滞于琥珀之帷幕。”
爱尔的身体在颤抖,牙龈之间淌着血。
“回归黑暗:败走吧,我以生命为契,死亡为约。”
“堕于光明:消散吧,以世间万物为名,囚禁汝等!”
……
然后,突然之间…菲娜!
她打断了她的赌注,扶稳她,叫醒她。她的身上闪着一团白色的光芒,将她们环绕在一起。爱尔能感受到嘉尔的进攻打在光芒之上,没有夺走她的性命,她感到自己的脸庞贴在姐姐的胸前,她感受到姐姐的呼吸。
同时她意识到自己的魔法被打断了。
又有威力更大的魔法向她们袭来——菲娜的护盾始终闪耀,如同牢不可破的盾牌,抵挡她的攻击。但爱尔可以明显的感受到她为乐保护自己,力量变得越来越虚弱。
她又发起进攻了,魔法碰撞的声音如同丧钟奏鸣。菲娜的护盾破了,爱尔和菲娜跌倒在地。
之后,一片黑暗。
……
“是梦。”
爱尔睁开眼睛,空荡荡的房间内一无所有。
“有多久,没有梦到那件事了呢?”
她走到窗台,自言自语的说。
窗外,朝露闪耀,鲜花盛放,新鲜的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哀伤。另一个世界的光沐浴着她。
她回头看了一眼黑暗的房间,哽咽着抹去了眼角处的泪水。
止不住的眼泪让一切变得模糊了起来,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她的肺部,她可以轻而易举的消除自己这些负面的感受,但她并不想怎么做。
她不断的抬头张望空荡荡的房间,希望能够看见一些熟悉的身影,但除了益发昏暗的残影外,眼中并无他物。
突然间,周围的阴影一下子消散,金色的光芒把她紧紧的裹在了其中。
“哥哥。”
她知道这是哥哥在提醒自己:切勿沉幻梦。
哭泣声止住了,心中的豁口愈发疼痛。
时间不会带走一切疼痛,只会让所有痛苦更加深刻。
模糊的记忆、凌乱的哭喊,我们天生都是一些谎言者。
因为我们是脆弱的生物,我们本能不愿意接受残酷的现实,所以只能在自己营造的囚笼中生活,以此来阻挡更加猛烈的悲伤与幸福。
否定、愤怒、悲伤、痛苦、接受。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踏过这五个阶段。
那一天,她永远不会忘记。菲娜为了自己,回溯了无数次的时空,终是窥得深渊的禁忌。
在最后的战斗她打断了爱尔的咒语。抢先一步吟唱了深渊,她怀中无比沉痛的心,以自己的肉身为容器,封印了嘉尔。可能是魇魔的力量太过恐怖,也可能是她自知神袛已然染黑,菲娜打开了深渊之墓,让爱尔把她封死于其中。
爱尔拒绝了,她绝望的想要寻求其他的解决方法,但她已经别无选择。在姐姐的祈求中,爱尔怀着无比沉重的心,她将自己的姐姐封入了深不可测的深渊,永世隔绝。
回到神庭,她受到了嘉奖,她出色的完成了封印嘉尔的任务。
凡尘已被肆虐,信仰轰然倒塌,人人自顾不暇,所有尚存的凡人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心灵应该是失去了什么,但是却说不出。
曾经潺潺流淌的河水干涸了,世界陷入灾后的死亡与黑暗。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失去公平道义,弱肉强食的世界,无数薄暮般的人群被历史选择。
或黑暗、或残酷、或狡诈、或天真……
彻底封印住自己内心的爱尔始终承担着沉重的负罪感,她在空荡荡的废墟中悄然徘徊,看着无数王国的建立与覆灭,哀叹着一切无法挽回的东西。
几千年了,爱尔彻底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神明的职责,直到那一天,埋藏的封印被熟悉的力量解除。她说不清为什么,但她冥冥之中知道,姐姐变了。
“姐姐,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姐姐。”
在她身前,星空呼唤着她的名字。
在她身后,过往的岁月被人抹灭。
*
阿莎莉把灯火把放在了雕像的基座上。岩石般的面具已被黑暗完全笼罩,斑驳的影子像泪水一样在它的面颊流淌。
“贝西尔,听见了吗?请务必消除对大哥的怨恨,你的报复能够让你的伤口痊愈吗?星神爱尔曾因怨恨犯下了过错,结果她需要用千百年来偿还自己的过失。”
“我想……哥哥的确是道过歉了,而且十分真诚。”说着,他又吃吃地问道。“姐姐,哥哥是不是也看过了我的日记?”
“嗯。”阿莎莉笑了笑,她拿起火把,向后转身。“你腿上的草药也是他不顾危险,在黑雾峡谷中为你找寻的。”
“姐姐,我不生气了。”他说,“我回去不在和哥哥冷战了。”
说完,他们顺着原路返回。
贝西尔回头看见青烟缭绕扩散,将石像笼罩在了阴影之中,当他再次眨眼时,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带着面具的雾影坐在了石像面前,阿莎莉已经走很远了,贝西尔连忙跟了上去。
“我听到,关于我们的故事。”它说道,面具背后发出一阵轻笑。
“未必。”她答道,“我感觉,凡人对我们只是略知一二,不甚了解。”
“算了……”它答道。“力量即将发生变动,该换你出场了。”
“我能不戴这副面具吗?”她抓住了它的手,有点神秘的悄声道,“这副面具很难看,而且十分可怕。”
“你说呢?”它说,“这是规矩。”
“行——知道了。”
她像是故意一般,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拖的老长。
“亲爱的。你说这次我们能够维持好这个世界的均衡吗?”它轻声而又安详的问道,仿佛在谈一件对它来说及其平常的事。
她莞尔一笑,直视着它的眼睛。
“不知道,我看不清我们的结局。”她淡淡的继续说,“我唯一能看见的——”
她的话被打断了。
“在世间的尽头,我们相拥而眠。”
“嗯。”
“万年之前你是这样说的,现在你也是这样说。”
“因为在我的预言中,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这副画面。”她微笑着回答,空灵的笑声回响在这个黑夜,犹如一串玲珑珠玉。
“亲爱的,未来的我假若我死亡,你会怎么办?”
“你不会死亡,我也不会。”
“别那么无趣。”它依偎在她怀里,昂起头,用它那双黑色眼睛贪婪的注视着她,好像怎么看也不够似的。
“第一,你先把手移开。”她说,同时娇艳的红晕霎时布满了她白皙的面颊。
“我想要了。”它用克制的、时断时续的声音问道,它呼吸沉重而又不平均。
“今天月色很好,我不想生气。”她回头注视着它,那双漠然的眼神淡然的看着它。
它害怕她生气,便飞快的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会在黑暗之中建起一座城堡,将自己孤零零锁在里面,直止世界灭亡。然后在新的世界里我找到你,在你面前自杀。”
“你在说什么?”
“回答你刚刚提出的问题。”
“真可怕。”
“所以,你不要死在我前面。”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平淡,但是它知道她是认真的。
“注意到今夜的天空了吗?”它问。
“很美。”
“不如你美。”
“愿闻其详。”
她狡黠的看向它,追问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