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府衙之中,宋慈手中捧着厚厚一叠的卷宗,一边走路,一边皱眉沉思,全幅心神境界沉浸其中。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抽调而来的东厂番子,手捧着一大堆的证词、证据,跟着宋慈亦步亦趋,不敢懈怠。
“宋司直”突然这个时候,一道声音突然将宋慈喊住。
宋慈回过神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便见廷尉温体仁,正站在门厅前,对着宋慈很是温和地笑着。
宋慈微微一愣,旋即合起手中的卷宗,走到温体仁面前,对其躬身一礼,道:
“温大人”
温体仁看着宋慈,神态温和道:
“今日乃是元宵佳节,宋司直辛苦多日,怎么还不放衙回去休息啊”
宋慈闻言,低头道:
“身负皇命,实在不敢怠慢。柔宁帝姬被刺一案,尚未侦破,下官实在不敢休息”
“好”
听到宋慈的话,温体仁忽然一拍手掌,大声喝彩,然后道:
“宋司直年少有为,和本官一样,时刻谨记忠于皇命,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这份忠直之心,本官甚是欣赏”
温体仁这刻意放大的声音,便好似生怕别人听不到自己表忠心一样。这幅姿态,看得宋慈眼角一抽。
宋慈愣住了一会儿,方才轻咳道:
“温大人,下官这案件还在身”
温体仁闻言,连忙一拍大脑,道:
“怪我怪我,都忘记说正事了”
他顿了顿,朝身后微微招手。
片刻之后,一年轻官员从厅堂之中走了出来,先后对着二人微微躬身一礼。
“下官严嵩,见温大人,宋大人”
宋慈见状,不由得有些摸不清楚这温体仁想要做什么。
温体仁闻言,轻笑一声道:
“本官见宋司直近来,查案颇为辛苦,便做主从尚书台中听政的进士中,将惟中,啊,也就是严嵩严进士给借调了过来,给你帮把手。”
如今这些科举进士,只是在尚书台中听政,属于是实习期,没有授予正式官职,不好以官职相称。是以如今朝中上下,便直接称呼他们为哪位进士。
温体仁顿了顿,又指着严嵩,道:
“你别小看啊,惟中乃是这次科举秀才科的魁首,颇有才学。你们都是年轻人,想必自有共同话语的”
也不知是该说惺惺相惜,还是臭味相投,这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温体仁和严嵩竟然也能勾搭到一起。
宋慈听到温体仁的话,微微点头,打量了几眼严嵩。
别看严嵩人品一般,但这相貌方正俊朗的,看一眼,倒是能够让人心生好感。
宋慈微微点头,对着严嵩挤出一丝笑容,道:
“今后,便有劳严进士了”
严嵩见此,连忙躬身,态度谦卑地道:
“不敢不敢,还请宋大人多多照顾”
温体仁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你们两人好生合作,待这案子侦破,陛下、朝廷自有嘉奖如今尚书台之中,正在整合朝廷机构,于尚书台诸曹之外,筹备刑曹呵呵呵,本官今后,还需依仗你们这些年轻才俊啊”
虽未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就是自己即将升官,让二人好好办差,他温体仁自会照顾二人。
严嵩闻言,眼中顿时一亮,却强忍心中悸动,低头故作矜持道:
“严嵩为报效陛下之恩,自当竭尽全力。”
看着温体仁的这般模样,宋慈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意。
自己明明靠着本事做官办差,为何到了他嘴里,就需要他的照顾提携若是无论是谁,无论有没有才能,只要有他的提携便能够高升,那这朝堂还像个什么模样
但此时的温体仁,对宋慈他毕竟是好言好语。是以纵使宋慈心中厌恶,但也不好恶语相向,只得语气发硬,沉声道:
“若是温大人无事,那下官还得前去翻查卷宗呢”
温体仁原本笑呵呵的脸上,微不可查地一僵,旋即一转即逝,继续笑道:
“哎呀,差点忘了大事。宋司直快去吧”
宋慈闻言,抱着卷宗,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一群东厂番子,本就是奉命听宋慈调遣,自然是连温体仁的面子也不用给,跟着宋慈离开。
温体仁嘴角笑意不消,眼中却是冷了下来。
严嵩眼睛见宋慈领着一众人离去,方才对着温体仁躬身一礼,道:
“温大人,下官这便前去了”
温体仁温和地点了点头,勉励道:
“好好办差”
严嵩以余光一撇,见四下没人了,腰身微微躬起,语气谦卑道:
“谢大人,下官必定不忘大人您的提携之恩”
温大人,刚刚人多,不好发挥。但他不计您的情,下官记得啊
温体仁将严嵩如此,心中倒是微微好过了一些。
看着宋慈离去的身影,温体仁眼带深意。
这侦破了案子,陛下更加重用于你,今日这事就当没发生。
可但凡你没查出来,在陛下那边失了作用,哼
宋慈领着一众东厂番子,走到他在廷尉府中的一处小院子,扭头一看,却将严嵩没有跟来,微微皱眉。
他摇了摇头,走进小院之中,抬头便看到穿着一身官服,身形挺拔清瘦的身影,不知何时就站在了院子中,好似等候了许久。
看到宋慈回来了,身穿官服的清瘦青年当即走上前来,对着他微微一礼,一脸严肃地道:
“下官海瑞,奉尚书台之命,借调入宋司直麾下,受宋司直调遣。”
海瑞微微一顿,取出一封公文,肃着脸递给了宋慈,道:
“借调公文在此,请宋司直查验”
宋慈闻言,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道:
“可尚书台借调之人,不是严嵩严进士吗”
海瑞闻言,微微摇头,道:
“下官不知但公文在此,请宋司直查验”
宋慈见此,只得接过公文查验一番。
然后还不待宋慈开口,海瑞这边便沉声道:
“若是没问题,便请宋司直吩咐下官吧”
宋慈嘴上一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海瑞。
尽管只接触片刻,但他便能够感觉到,这海瑞个性中的执拗强硬。可你还别说,他宋慈还就喜欢这个性子
他微微点头,将手中厚厚一叠卷宗放到了海瑞手中,正色道:
“如今柔宁帝姬遇刺一事,其中疑点重重。你先将这卷宗看完,了解案件之后我再给你安排事情。”
海瑞毫不犹豫,当即接下卷宗开始快速翻阅起来。
而就在此时,和温体仁联络完感情的严嵩,也姗姗来迟。
“宋大人,下官来迟一步,恕罪恕啊,汝贤怎么也在这里啊”
汝贤,海瑞的字。二人乃是同科进士,分别为秀才科的一、二名,自然是认识的。
看到海瑞也在这里,严嵩明显有些错愕。
海瑞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严嵩一眼,微微点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自正月初一的那场御宴之后,性子刚直的海瑞,便不免对严嵩有些看法。不过现在,倒是也没有闹到翻脸的地步,只能算是交情不深。
当然了,对于海瑞来说,他和谁的交情都不深
宋慈此时虽然因为严嵩刚刚的举动而减去了不少好感,但也是没有太多成见,只当是他性子圆滑,便开口道:
“许是尚书台知道我手下人手不够,所以将二位一同调来了吧严进士,你现下先和海进士一起,翻阅卷宗,了解帝姬遇刺之事的种种。”
宋慈犹豫一阵,继续道;
“有些话尚书台那边应该也交代过,但为稳妥起见,我还是再说一遍。卷宗之中,有些事情事关重大,绝对不可私泄若有泄露,便是拿自己的前途在开玩笑”
宋慈说的,自然便是真假帝姬之事。
这件事,和萧承之后的谋划有些关联,所以暂时不可外泄。为了稳妥起见,在宋慈手下缺人之际,萧承还特地示意尚书台,将海瑞、严嵩二人送来。
这二人一个严于律己,一个野心勃勃,都是能够管得住自己的人,倒是不用担心会泄密。
海瑞、严嵩二人听到宋慈如此严肃的交代,心中一凛,当即拱手应是,一起低头,仔细地翻阅起卷宗来。
说起来,这柔宁帝姬遇刺之事,前后牵扯到佛门逆党、两国使团、真假公主等等诸事,其中线索宛若一团乱麻。
纵使如今宋慈,已然知晓了真假帝姬的事情,却还是有颇多疑点。
待宋慈整理了一番手中的线索,将各个卷宗归档分类完毕之后,这已然过去了数个时辰。
一旁的严嵩,早已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有些疲惫地闭目养神一会儿。
而海瑞则依旧精神抖擞,毫无倦态,不断翻看着手中卷宗。
宋慈见此时天色已然不早,又是元宵佳节,便想着让二人早点回去。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一人计短,两人技长。翻阅卷宗,可有什么发现”
听到宋慈问话,海瑞抬起头,沉声道:
“除了那明面上的刺客,一共还有两方势力。一方能够在东厂监视之下给假帝姬下毒,另一方能够在岐王亲兵护卫之下,给真公主下毒。如此从容不迫的行事手段,留下线索的可行性实在不大”
严嵩睁开涨红的双眼,道:
“这三方势力,一方在外,便是那些刺客。两方势力在内、最起码也是在夏国使团有内应,否则下毒不可能做不到这般从容”
海瑞点了点头,道:
“对,最起码是三方势力。下毒那边能够悄无声息,何必再派刺客前来而真假帝姬中了毒性不同的毒,这也是两方势力分别动的手。”
宋慈闻言,沉声道:
“只要作案了,便必有证据遗留,绝不可能悄无声息,或许只是我等尚未找到而已”
宋慈说到这里,微微一叹,道:
“今日便先到这里吧”
严嵩闻言,轻舒一口气,正要站起身来之时,便听到一旁的海瑞断然拒绝道:
“不了,我还想再看看卷宗,说不定能够翻出什么线索来。”
宋慈见海瑞这一心办差,无比认真的模样,不由得露出一丝认可之意,连连点头道:
“好”
严嵩嘴角一抽,看着宋慈、海瑞的模样,微微有些麻爪。
现在当官,也都这么卷的吗
严嵩一阵踌躇,终究还是强忍着回家的冲动,继续坐了下来煎熬着。
想要下班,却因为傻逼领导,而不得不在工位上辗转反侧,说的就是现在的严嵩了。
看着身边忙碌一天,却毫无疲倦之态,精神抖擞的二人,严嵩头皮发麻。
妈耶,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啊不能,得阻止他们
“等等,宋大人,下官有个想法”严嵩突然出声道。
宋慈、海瑞闻言,手头顿时一停,齐齐看向严嵩。
“两位只想着从这里面找到线索、证据,来查明真相。但我们不妨,换一换思路”
听到严嵩之言,海瑞微微皱眉,道:
“怎么换”
严嵩当即道:
“两位想用证据找到幕后之人而不得办法,那不妨反过来,先从幕后之人的身份入手,再找到其动机,最后找到证据两方势力,都隐藏在夏国使团之中,一方是对假帝姬下手,一方是对真公主下手呢”
宋慈忽然一抬手,打断了严嵩的话。
之前的宋慈,肩负皇命,压力不小,所以不断地想要找到证据,查明真相。但就在刚刚,严嵩的一句话,忽然点醒了他
从幕后之人的身份入手,找出其动机诱
对真公主下手的,是知道真公主身份、相貌。若是没猜错,这种层次的,应当就是涉及夏国皇室斗争之事了。
早就听闻夏国夺嫡之争愈演愈烈,虽然让人惊讶,但也能够理解。
至于假帝姬,是夏国朝廷之中,反对和谈之人动的手
不对,不应该如今夏国西南诸郡将乱,不可能有人脑子不清醒,宁愿西南诸郡乱起,也不愿意和谈的
或许,动手之人,就是要杀一个假帝姬呢
宋慈双眼一厉,猛地站起身来,忽然快步走出屋子,看着门口守卫着的东厂番子,道:
“通知国宾院那边,让人都警惕一些,小心夏国使团,尤其是岐王派去的人”
话音刚落,便看到有东厂番子匆忙跑了进来,禀报道:
“宋司直,出事了,柔宁帝姬不见了”
宋慈闻言,懊恼地一拍额头。
严嵩面露凝重之色,心中却在哀叹,不知何时才能够放衙下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