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县之中的一处看起来颇为简朴的两进小院门口,葛朱脸上挂着笑意双手奉上了拜帖,道:
“这是沈刺史的名帖,烦请这位大人进去,和海大人通报一声吧”
一边说着,葛朱一边凑到随心差役之中为首的那人身边,袖子一抖,一枚数两重的银子,便径直塞到了差役的手中。
为首的差役,此时感受到手中一沉,低头看去,却是一枚银锭被塞了过来,眉头皱起,毫不留恋地扔了回来,眼神锐利地看着他,沉声道:
“葛掌柜这是什么意思此举,有贿赂御史台吏员的嫌疑大云朝堂法度,贿赂官吏者,视情况而定,轻则罚款流放,重则拆家问罪啊葛掌柜还是就此离去吧,我只当没有看到。”
葛朱盯着这为首差役锐利的目光,心头一跳,却还只以为差役嫌银子少。
他眼睛转动几下,旋即脸上继续挂上和气的笑容,身形微微弯曲做卑微状,压低了声音,道:
“这位大人对不住,是在下不懂规矩,恕罪恕罪”
葛朱一边说着,右手一边在袖子里摸索了两下,便径直摸出一张折叠得极为小巧的银票,再次塞了过去。
“这是四海商行存凭,可于四海商行之下的任何一家门铺,取纹银百两”
说到这里,葛朱稍微顿了顿,继续道:
“只待日后,在下还有仪程奉上”
差役闻言,猛地后退一步,看向葛朱,面上的表情相当玩味,道:
“葛掌柜是听不懂吗还是说,大云朝廷定下的法度,葛掌柜已经不放在眼里了吗”
葛朱经商做事多年,人情世故、察言观色这方面,不会愚笨。
此时的他,自然看得出来,这名差役并非是故作清高,想要更多好处。自己若是再纠缠下去,只怕真的讨不了好的
葛朱脸上笑容有些僵硬,不再多言,捧着手中准备的礼物,转身上了马车。
待到马车驶离,葛朱的脸上方才彻底阴沉了下来。
“这个海瑞,就真的这么软硬不吃吗”
说话的,是马车之中的另一道身影。
马车之中,这个身穿常服,故作镇定,但时不时的小动作却依旧暴露自己心中焦躁的中年男子,赫然便是太中大夫,北境诸郡刺史沈睿广
他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瞒着所有人,悄悄地来到了常宁县中。
葛朱冷着脸,咬牙道:
“我之前来过五次,这个海瑞一次都没有见我金银、宅邸、美人、古玩字画,我送过所有东西,但不管多么珍贵,第二天也会被他扔在院子外”
沈睿广闻言,长叹一声,闭上双眼,喃喃道:
“这个海瑞,是去年科举出身的进士。如今看来,只是个初入官场的愣头青,做事只凭心中热血,全然不顾后果啊。”
说到这里,沈睿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冷,冷声道:
“这样的人,不用白费力气”
尚且未被打磨,血性仍在,做事从不权衡利弊,只知恪守国家法度,尽职守责。
想当年,初入官场的沈睿广,便是这幅模样。
就因为如此,所以沈睿广很熟悉,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的除了动手除去,再无别的方法了
葛朱闻言,顿时一愣,不由看向沈睿广,道:
“不到万不得已,动手不是更麻烦监察御史死在北境,你能逃得了”
“只要没有证据,顶了天不过一个失察之罪,丢了官位而已”沈睿广道。
如今他们做下的事情,若是朝廷那边察觉,便是一个死罪相较而言,丢官回家,当个富家翁显然更值得。
葛朱到底是生意人出身,不喜欢打打杀杀,便是此前早就有了动手杀人的准备,此时真要下决定的时候,也不由得有些迟疑,继续道:
“城中百姓每日吃的什么,根本遮掩不了,海瑞不可能不知道可他,既不开展调查,也不回禀当今陛下。说不得,他就是拿捏咱们,想要更多呢”
葛朱的话听着,似乎极有道理。海瑞如今安安静静地待在常宁县中,一点动作也没有,看上去还真有拿捏他们,要更多好处的意思。
但此时的沈睿广,心中却是更为烦躁不安,看到葛朱仍有侥幸心理,语气更急,道:
“这里面,绝对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一定有古怪说不定,他还有什么暗中的渠道,可以联系中庆城,所以这才这般从容。不能再拖了我甚至怀疑,中庆城那边已经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现在常宁县不比其他地方,因为瘟疫之事,尚未解除管禁。任何人出入其中,都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线”葛朱当即反驳道。
听闻他的话,沈睿广勃然而怒,出声骂道:
“到底是商贾出身,眼皮子为何这般浅朝廷的手段,尤其是你们能明白的朝廷之中效力的高手,不知多少。那些人只要有心隐藏形迹,是你花钱弄几个眼线,收买一些官吏,就能够探查到的吗”
此时的沈睿广,心中那叫一个悔恨啊。
自己没经受得住诱惑,收了银子。本来还只想着故作糊涂,睁只眼闭只眼,以求置身事外,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当他真正上了贼船,越陷越深之后,他才发现,这事情又岂能如他设想地那么好
沾染上污泥的他,洗不干净了
想到这里的沈睿广,猛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看着葛朱,脸色变得略显狰狞,低声道:
“你们若是再犹豫,我就要自己动手了”
虽然沈睿广并不知道当今陛下,到底有没有收到海瑞的密报。也不知道,杀了海瑞到底能不能救自己。
但杀了海瑞,却已经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为了缓解他心中的惧怕不安,海瑞一定要死
看到眼前,隐隐有崩溃迹象的沈睿广,葛朱心中也烦躁了起来,随口敷衍道:
“好、知道了,我现在就安排人计划一下,找个时机下手”
沈睿广闻言,脸上神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一点。
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马车之外,响起葛朱手下护卫急促的声音。
“掌柜的,东家来信了”
葛朱和沈睿广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慌张。
刚刚沈睿广的那番话,到底也是让葛朱同样感到了不安。
“快拿来”葛朱忙道。
手下闻言,忙不迭地将书信递了进来。
葛朱一把夺回,打开扫视一眼之后,整个身躯顿时松弛了下来。
还好,不是什么坏消息
沈睿广心中有些忍不住,道:
“什么事情”
葛朱闻言,神色莫名,将手中的书信大大方方地递了过去,道:
“东家在京中御史台中,也安排了人。东家的意思是,既然这个海瑞的性子摸不清,那就换一个能和咱们合作的”
沈睿广扫视书信一眼,终于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此时,那间简朴的两进院落之中,海瑞微微抬头,道:
“打发走了”
刚刚拦下葛朱的那名差役微微点头,道:
“是,赶走了。”
一旁的郅都,露出凝重之色,道:
“大人,你这是第六次回绝他了。这般下来,只怕下一次上门,就不是带着礼物的葛朱了”
海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沉声道:
“无妨,若非顾着大局,本官岂容这些虫豸在眼前猖狂”
张汤闻言,却是不解道:
“大人,如今这常宁县城之中,瘟疫逐渐平息,解封之日不远。如此情况,咱们何必还要顾忌什么呢”
海瑞闻言,脑中顿时浮现出,自己此前看到的,夏国那边的城外场景,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不忍。
常宁县中,因为道衍的缘故,官府行政能力并非完全瘫痪。加上当地驻守的边军,是以尚有能力安置难民,维持秩序,使得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但常宁县城外,就并非是这般情景了
当初因为城中汇聚了太多的难民,蒋县令当机立断,关闭城门,阻止了剩余难民进入城中。致使又是数十万的夏国难民,被拦在了城外。
为求活路,有部分人离开,或是折返家乡,或是躲入大山之中。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再无余力行进的人,选择了在城外苟延残喘。
难民之间,无人组织,自然是没有什么秩序可言。
一开始的时候,城中尚且还能听闻外面人之哀嚎痛哭之声,但到了现在,因为瘟疫肆虐,如今城外,无数难民因瘟疫而亡,尸体堆积如山,再无半点人气。
便是大白天,野狗呜咽,老鸦泣声,白骨露于荒野,与野草纠缠一起,宛若阴森鬼蜮,让人心中生寒。
海瑞轻叹一声,道:
“且先看着吧若是当今陛下能够听从道衍大师的劝谏,这些硕鼠虫豸,还是有点作用的。但凡能够救下一些百姓,我自然可以暂时容忍他们”
海瑞的话说得不清楚,郅都张汤二人,也不敢多问。
唯有刚刚那名差役,微微攥了攥腰间的铁尺,朗声地道:
“三位大人莫要担忧了,便有刺客,想要伤到海大人,也要先过了我等师兄弟这一关啊”
听闻他的话,海瑞看向差役,点头道:
“你们法家出身的弟子,无论武功才学,皆是上上之才。结果却要委屈你们,这一路上充任本官的随行差役,实在是心中惭愧”
从这番言语之中自可听出,海瑞身边的这些,御史台委派而来的随行差役,竟然全都是法家弟子充任的。
天下显学之中,法家本就位居前二,地位尊崇。法家出身,便是不太出色的弟子,出师门之后,也不会去充任普通的吏员,更不用说去做差役了。
这也是正值如今,诸子百家拼了命地想要向萧承展示自家诚意,这才有这些弟子前来效力。
其实不光是海瑞身边,这次萧承派出的各路监察御史身边,都有法家之人。
这些法家弟子前来,既能够起到护卫之责,保护各路御史。除此之外,萧承还示意过法家,会从其中挑选出可用的人才,直接进入御史台听用。
双方也算是一拍即合
差役看着眼前身形消瘦刚肃的海瑞,眼中凝重真诚,拱手道:
“本就是为当今陛下,为大云朝堂效力,谈不上委屈。更何况一路之上,大人为人处世,已经这刚强肃直的性子,更是让我等师兄弟心中折服请大人放心,我等必定保你周全”
海瑞闻言,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有劳诸位了”
刘伯温微微晃动着手中的竹筒,片刻之后微微一倒,从中滚落数枚铜钱,一一排列在面前。
一旁的章岳看得眉头直抖,忍不住道:
“你还懂卜算之道”
刘伯温微微抬头,轻笑一声,口中很是谦逊道:
“略懂、略懂”
章岳闻言,却是微微摇头,道:
“我有阴阳家出身的朋友,见过他卜算。别的不说,他卜算需用精心温养的龟甲,静心斋戒之后,方可动手。而如今见你手中的竹筒,怕是过于随意了些吧”
刘伯温闻言,耸了耸肩,道:
“这卜算之道,就是以己心勾动天地之心,从而得到冥冥之间天地的回应,以此窥探天机。既然如此,真正精通卜算的人,自然便可随心而动,又何必弄那么多讲究呢”
章岳闻言,失笑一声,似乎是有些不太相信,随口问道:
“那天地给了你什么样的回应呢”
刘伯温闻言,站起身来,微微伸了个懒腰,道:
“天地告诉我,只怕老先生,要随我一同前往中庆城了”
章岳当即指着刘伯温,笑道:
“何以见得”
刘伯温闻言,耳朵一动,指了指远处的官道。
章岳见状,旋即望去。
便见官道之上,数道身影纵马而来,朝常宁县的方向望去。
章岳挑了挑眉,道:
“怎么,你有看出了这是云国朝廷的人”
“自然”
“何以见得”
“观这些人头顶气运,有皇气相随,当然是云皇亲信”
“你还会望气”
“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