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冷海边,停着一个孤独的人。
别人都叫他鸷如风,这个名字是收养他的那个男人给起的,颇有做搏击长空的鸷鸟,要像风一样自由的意思。
五岁那一年,他忘了以前发生的任何事,记忆毫无保留的空白,只能看着眼前贸然出现的男人,十指修长,在逆光中抚过他的额头,低身蹲下与他视线齐平,轻声说道:
“从今以后,你就是鸷如风了。”
鸷的意思是天性凶猛的鸟,如鹰鹯之类,亦称晨风。无知年幼的他立在原地,茫然地眨过眼睛。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当他经历过十年的磨练,再次站在男人面前时,已变成能为其抹除一切的刺客。
其间经历过的种种,危如累卵;坎坷度过的艰难时刻,不甚枚举……他成为了那个男人参与造就的称手兵刃。
公会中人对领命的刺客避之不及,只有占星者从不曾抱有敬畏之心,人都道是因占星者能知晓未来,感知危险,尚能周全从容。
被休伦·卡尔收养后成为了公会按在鞘中的利器,却又和公会中人格格不入,就像是一件没有确切归属的工具。
看似冷血杀伐果断的人,被排挤在众人之外,鲜少和外界产生交流。
孤独,且荒诞。
但就是这样缺爱的人,日积月累的我行我素中,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竟养出了一身莫名的慵懒。
对他们笑过之后便视而不见的鸷如风,总是如此,仿佛带有与生俱来的从容,就算被示意身份特殊也毫不自持,意外的活成了乐观模样。
后来甚至更变本加厉了起来。
有闲心,喜好到处找不排斥他的同龄玩伴交流见地,立志做个追风的少年,在工作外闲暇之余的表现,与常人无异。甚至,还曾收养过一个孩子。
直到,他收养过一个孩子。
每当看着这个乖巧安静的孩子,即便一次次的尝试交流都得不到回应,他的心底也禁不住生起欢喜。
他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微笑的样子。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我一定会照顾好你……我不会像休伦那样,让你变成一个工具。”
甚至为了她,面对种种潜在的危险,不惜放弃一切,隐姓埋名。
“难道是我交给你的任务不够多吗?”
当休伦卡尔意外地接到他的离职书时,温和的眼睛兜兜转转着围绕了鸷如风许久,却最终同意了他的请求。
直到……
“我就是要让你和我一样痛苦!我不是金丝雀!如果哥哥在的话,他一定不会让我感到这么痛苦!”
“你把哥哥还给我!”
那个孩子是?
“你以为这么多年可以洗去我对你的仇恨,那简直是大错特错……我对你十分憎恶,你是世间最坏的魔鬼。”
“你夺走了我降临陌世的唯一亲人,整座宫殿都因为火焰的熄灭而变得冰冷刺骨……他是世间唤醒我的仅存温暖,而你,早就把我给杀死了!”
原来那个孩子很早就发现了,他是她的仇人。
空静的眸子里忽然填满了至死与他对抗的怨恨,像是激起了一身的逆鳞,变得不再乖顺。
“现在该明白了吧,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你是谁!我恨你,鸷如风,这八年,是我对你的报复!”
“我原本想杀了你!”
她说完这些刺骨的话语,随着回忆远远的被大海冲噬,消失于这个世界。
因为,我会思考啊,我的感情并不比你低级。你以为这么多年可以洗去我对你的仇恨,那简直是大错特错。
呵……压抑了这么多年,我等的就是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对你十分憎恶,你是世间最坏的魔鬼。
我原本想杀了你!
鸷如风觉得,这一切真是可笑极了。他只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却偏要保留一丝怜悯,用尽气力去伪装成一个善人。
他以为总有一天她会明白,明白他所做出的努力,哪怕丝毫……结果却都是,付诸一炬。
她将他的所有付出,亲自毁在面前让他看。
鲜活独特的生命,难以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他一直坚信的事,从走上杀手这条路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也尝试过回头,结果显而易见。
背弃了自己的职业,为了一个孩子隐姓埋名,反倒让那个孩子痛苦地活在阴影之下,杀他不得,只能将自己毁灭。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卯时的冷海边,站着一个孤独的人。
鸷如风,收养之人所赐予之名,即化身鹰鹯,专门驱逐抹杀藏匿于暗处的鼠虫之徒。
他不是一个适合给予别人希望的人,带来的若都是痛苦着的,那就罢了,继续走上那条不该回头的路,送走那些需要离开的人,如此而已。
手里紧握着骨牌,他几近下定了最后决心。
漫到极限的海水爬升于脚边,喧嚣匍匐着,翻涌起阵阵起伏波澜。
“你这孩子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好像……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那喃喃声,在海浪的喧嚣里显得极其微弱。
但还是听到了有人在隐约说些什么,瞳孔闪烁间,鸷如风转过身来,指尖滑落,背对着潮涨和咸风,看到了身后缓缓走来的老人。
那老人随着他转身露出的面容,迟迟停下了深浅的脚步,眼瞳里倒映着翻涌的波浪,慢慢聚焦住对面孤独修长的身影,似是有些惊异,复杂悄然划过之后,最终对着他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啊,看来是我年纪大了,有些老眼昏花……怎么会有人五十年了,模样连一点儿都没变呢。”
鸷如风依旧站在原地,闻言拢过头顶随风而动的发丝,还是笑过。
“呵哈……”
他像街市间偶遇的行人,平常问候般的,温和目视着老人。
“起的早呀阿婆,海边冷,来这儿散步吗?”
……
卯时冷海边,孤独的人于回忆中潜行,渐行渐远。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的存在,甚至连他自己也极少愿提起与之有关的过去。
科诺尔的骨牌坠落于铺陈星沙旧事的海滩,沉潜在漫过星沙砾石的翻涌冷海之下,闪过莹润的光泽,而终泯然于此。
还会有再一次的机会吗?当他小心翼翼地问着,鲜活的生命难以再次出现在面前,那一直坚信的事被紧紧否咬住……
仍不愿其成为记忆里的断壁残垣,也尝试着回头,寻找不一样的答案。
远处海阔如镜,涟覆潮涌,喧嚣不歇。
天边越在薄雾后透出微光,拂晓将至,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