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琳在车厢里缩成一团。她浑身湿透了,冷得发抖。雨滴打在车篷上,发出密集的扑扑声。车厢里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亮,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女巫是不是还在车厢里。
“我可以为你烘干身体。”女巫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温德琳咬紧牙齿,说了一个不字,然后牙关就开始打颤。现在已经入秋了,又下了雨,气温远比想象中更低。她伸展着有些冰冷僵硬的身体,双脚碰到了一些杂物,感觉上像是一些锅子之类的东西。温德琳有些后悔,她不该什么都不带的。最起码应该带一条毯子。
“你会生病。”女巫继续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将一条柔软的东西披在了她的身上。那是一条厚毯子。
温德琳咬着牙,她想道谢,但是又觉得这样是在对女巫屈服。她心里隐约明白这一切的缘由都是父亲不肯应誓,到最后却害了他,也害了她。可是她就是不想承认这一点,想要一厢情愿地让自己恨这个女巫,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一点。
或许我可以逃跑。温德琳想,现在,就现在,掀开车帘跳下去,然后在路上翻滚,躲入黑暗之中。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一连串阻碍所压倒了,温德琳心里似乎有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怯懦地试着提出逃跑,然后另一个理性的声音在阻止她。雨这么大,我身上湿透了,又看不到路,我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要是在这么大的雨里淋上一夜,没有火炉的话我会冻死或冻病,天气已经变冷了。
况且,她还没有忘记父亲的假设——那个女巫和狼的假设。女巫会施咒,温德琳有些绝望地想,她会像对付父亲那样对付我,让我动弹不得,或者把我变成石头。而且她还能驱赶狼来找我,我绝对躲不过她的搜索。
“你是不是在想,狼是我放的?”女巫平和的声音继续从黑暗中传出。温德琳不说话,心里却在默默点头,然后为她能探查出自己心中所想而感到惊慌和恐惧。
“我没有放狼出来,那是你们自作自受。”女巫平静地说,“前些年,一直有猎人在这附近打猎,将鹿和兔子打光了。狼没有了食物,只好去骚扰山下村庄的牲畜。于是人们又组织了猎狼队,剩下的狼怀着对人的憎恨躲进了山的深处。”
那么狼为什么不会攻击你?温德琳模模糊糊地想。女巫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因为我让狼知道我想帮助它们。我知道如果它们再次袭击了人,只会引来人类更猛烈的报复。但是它们太饿了,我没有办法阻止它们去吃那匹马。最后我让它们尽可能绕过人居住的地方向北迁徙。那里有很好的森林,在那里有很多猎物。如果运气好,我们还会在路上遇到它们。”
在路上遇到狼吗?温德琳甚至感到自己的绝望要成真了。她会不会要将我也当做狼群的食物?没有人知道我会死于狼口。女孩儿努力想着,冰冷已经让她的思考能力变得迟钝了。
“我没有恶意,更不会害你。”女巫说,“我可以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叫艾菲。”
温德琳没有太过于去细想这个名字。“你想把我怎么样?”她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雨还在不停地下,她的身体越来越冷。
“或许你可以当我的学徒。”艾菲说,“命运将你带到我身边。”
“你抓走我就为了这个?”
“并非如此。在要求你的父亲立誓时,我不知道命运会带给我什么。我也没有想到这誓言会酿成如此结果。但我需要一个学徒,迟早需要。只有这件是确凿无疑——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她重复道。
“你就不能去找别人做你的学徒吗?总会有蠢货乐意去学你那些邪恶的把戏。”温德琳反击道,但却隐约感到一丝宽慰。只是因为对方许诺了不会伤害自己吗?这点天真的宽慰很快就被怒火、不安和羞耻浇熄,女巫是不可信的。她告诫自己。
“我已经说过了,命运和誓言将你带到我身边。”艾菲简单地说,她等待着温德琳的回应,但是黑暗之中却寂静无声。她只好继续说下去,“智者都知道不应随意立誓,并且立了誓言就要尽力遵守,不应之誓会带来很可怕的后果。倘若你父亲到家后便宣布要将家里某样东西给我——哪怕是一支蜡烛,一枚铜板,一条面包,甚至是一颗铁钉,我都会欣然接受,然后离去,而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你的意思是,这都是我爸爸的错?”温德琳提高音量。她紧盯着黑暗里,似乎能从黑暗之中看到艾菲的影子。
“那么我又做错了什么?”年轻的女巫略微抬高了音量,“为什么我要因救了他人一命而蒙受敌意?难道你们不是咎由自取吗?我为什么要因为身怀别门技艺就要被认定为邪恶呢?医术能够调制药物,也能够制作毒物,剑术可以保家卫国,也能杀人夺命,你们为什么不认为药师和骑士是邪恶呢?仅因为你们能够理解医术和剑术,却不能理解巫术吗?是谁给你们这些偏见呢,是父神的教士们,还是你们自己?还是两者均有?”
温德琳陷入了沉默。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女巫的诡辩,但是心中总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抗辩着,她说得对。她不想听这个声音,但是它一直未曾消失,也不会消失。所以她只能沉默,女巫的话与教士们的话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她该相信谁?相信教士?相信女巫?还是说谁都不相信?她不知道。
马车里只剩下雨滴砸在车篷上发出的密集的噼啪声。过了一会儿, 女巫慢慢开口,“你看起来不像是虔诚的教徒。我遇到过很多这种人,每当他们知道我是女巫,或者认为我是女巫的时候,都会高呼父神的圣名,然后划圣礼来试图驱赶我。”她的声音中似乎有一些奇怪的魔力,让温德琳心中的怒气多多少少消散了一些。其实女孩内心里也隐隐觉得父亲不该这么做,他该付出报酬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哪怕是一半财产。但如果女巫在骗他呢?可如果她想要他的财产,又何必用骗的?她难以理清事情真相。但现在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坐在女巫的马车里。
温德琳抱紧了膝盖,将毯子围得紧了一些。她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答应让女巫帮自己烘干身上的湿衣服。现在她浑身冰冷,寒气似乎在往骨髓里窜。她听到了女巫的问话,虽然不打算多作回答,但也不打算骗她,因为这样毫无意义,“我的确……不太信父神。”
“能告诉我原因吗?”艾菲问。
温德琳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艾菲没有追问,马车车厢静静地晃动着。温德琳在黑暗中抬起头,倾听着车帘外的雨声,有些出神。或许这个女巫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对象。她想,我没有办法将这些深藏于心里的想法讲给别人听。镇子里的人会去告诉教士,他们会认为我不虔诚。不虔诚是一种罪。但是告诉女巫又有什么关系呢?
温德琳决定开口,因为寒冷的缘故,她需要活动身体,并且用说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五岁的时候,妈妈病死了。”少女慢慢地说,“当时镇子里有个流浪的老药师,是个老太婆,给人和家畜看病。要价很便宜。当时爸爸还没有经商,靠给人鞣皮过活,挣的钱并不多,所以对于请不到城里那些药师的我们来说,这个老婆婆几乎是唯一的希望。可是……”
温德琳停止了讲述,她感到眼睛开始变得酸涩。
“教士们把她赶走了,说她是女巫?”艾菲说。
“是。他们说,她就算不是女巫,也一样邪恶。他们本来打算抓住她,但是她跑了。那些教士对我和爸爸说,疾病都是命定的,是父神的惩罚,我妈妈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才会生病。他们还说,女人的知识都是魔鬼给的,是可鄙的。他们要爸爸花钱请他们为妈妈祈祷,爸爸这么做了,但是没有用。祈祷没有用。妈妈还是病死了。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相信教士,我们本来可以用那些钱请药师来看病的。爸爸说,知识就是知识,没有什么可鄙和不可鄙之分,没有这种道理。药师只不过是懂草木和病症罢了。”温德琳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她觉得口干舌燥,身上非常湿冷,但是嘴里却很干,想要喝水。
“所以你不相信教士?”艾菲说,“但也不相信女巫?”
温德琳没有回应。然后艾菲也没有再说话,车厢里又陷入了一片沉默。温德琳感觉黑暗像铁幕一样向自己压来,压抑得难受。她需要开口说话,因为寂静和黑暗会让她感到更加寒冷。
“如果我当你的学徒,你会教我什么?如何用白水煮婴儿?”温德琳说。
“忘掉那些。我可以教你如何用草木做药,给人和动物看病。也可以教你怎么占卜,教你找到丢失的东西,你认字吗?”
“认。”
“很好。如果你想学,我还可以教你别的语言。我们来设一个期限好了,三年。你当我三年的学徒,之后就可以离开。”
“……你不怕我找机会逃走,或者离开之后去找教士来捉你?”
“我不怕。我不仅不怕你去找教士,而且也不怕你父亲去找教士。”艾菲说,有些狡猾地眯起眼睛,这是温德琳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种神色,这时她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女巫,“我对你的父亲下了咒术,让他无法说出我和你的事情。”
“可你说过会放过他!”温德琳猛地在车厢里站起,头重重地顶壁上。她狂怒大喊,不顾疼痛,怒视着面前的黑暗。女巫当然一直就在黑暗之中。
“我的确放过了他。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身体不会有碍,只是无法说出这件事。你看,我需要隐匿自己的行踪,因为我不喜欢自己的生活被那些傻乎乎的父神教士所打扰。”艾菲用安抚的语气说,“当我们到了我的住处之后,你可以给他写信,和他互通信件。我向你承诺,在这一点上我不会限制你,而且你还可以定期回去看望他。”
温德琳慢慢地坐了下来,女巫的话确实有效地平息了她心中的焦虑和怒火,“你——你允许我写信,还让我回去看他,你——”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是不是也对我下了咒?”
“我没有。我相信你不会泄露我的踪迹。”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要我发誓吗?”
“你不用发誓,而且你会理解的。”艾菲说,她抱着膝盖坐在车厢里,声音再度恢复了以往的温和与安静,“我和我所做的一切都并不如你想的那样邪恶。而且我并不怕教士,就算你把整个教会都搬来,也无法抓住我。我躲藏只是因为我只想平静地生活。”
“但我没有扰乱了你的生活吗?”温德琳反问道,“既然你这么想静静待着,干嘛还要抓走我?”
“我说过很多次了,是命运和誓言带你来到我身边。”
“誓言真有用?”温德琳忍不住问,“那些教士天天向父神发誓。”
“言语本身就有着力量。”艾菲说,“只不过那些教士浅薄而愚蠢,他们不会知道。不知道言语有着力量的人,不会领悟这一点。我要你父亲发誓时,古老者就倾听他的誓言。他发誓之后,命运就将他和我束缚了起来,随后这束缚又由他延伸到了你的身上。”
温德琳看着黑暗,试图找到艾菲的轮廓。她喃喃说:“古老者,古老者……它是神吗?”
“是‘她’。我师父曾经对我说过,古老者不是神。”艾菲平和地纠正道,“我们不用神这个字眼来称呼她,我们不能用比她更加晚出现的事物来代指她,这是一种亵渎。我们通常称她为母亲,因为她确实生养我们,她是森林,是河流,是湖泊和大地本身,你会知道的,迟早会知道。”
“你们……崇拜森林和大地?”温德琳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们不崇拜,我们相信。相信与崇拜之间有一道巨大的深渊。”艾菲说,“相信本身就有着力量,与言语同样有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相信的事物,或者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相信的事物。我能看得出来,你的父亲相信财富和知识。那你呢,你又相信什么?”
“相信什么?”温德琳自言自语着,望着面前的黑暗出了神。女巫的话似乎将她带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是教士们的话语之外的世界,在这之前,她从未思考过自己相信什么,或者说应该相信什么,她们两人是在谈论信仰吗?不,并不是的,女孩知道女巫只是在漫不经心地询问她,她相信什么——或者说相信什么是值得追求的,什么是值得坚守的。
温德琳没有从自己的内心中寻找到答案。她茫然说道,“我从未思考过这些。也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这些。”
“总是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你这些。人总是应当相信着些什么的。这就是信念。”艾菲说。随后温德琳继续沉默,她低下头,在黑暗中思索。
“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烘干衣服?只需要一瞬间。”艾菲任由温德琳在沉默中去咀嚼这些话语。过了一会,她再次问道。
“不。”温德琳几乎脱口而出。艾菲的话原本已经软化了她和身体一样寒冷的敌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这个女巫。但是艾菲的这一句话又再次唤醒了她内心的倔强。温德琳仍然执拗地认为如果接受了女巫的恩惠,就是在向邪恶屈服——她到现在也不信任那些巫术。
“你会生病的。”艾菲指出。
“不会。我的身体很结实。”温德琳倔强地说,“一些湿衣服算不了什么。”
“那么就这样吧。”艾菲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她转而问道,“你要喝水吗?”
温德琳不说话了。干渴在灼烧着她的喉咙。雨滴落在车篷上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雨似乎停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喝水,这干渴感迫使她想着,喝一些水总不会和巫术有关系。于是温德琳点了点头,过了几秒她才意识到黑暗中的女巫并不能看到自己的动作,于是轻声说,“要。”
很快,一只皮袋就被丢到了她的身上。温德琳摸索着拿起那个袋子,它显得有些轻。她拔开塞子,仰头将水倒入喉咙。不过袋子里的水没有剩下多少,那些并不够解她的干渴。温德琳沉默了一会儿,为自己的贪婪感到有些窘迫,但依旧被迫向艾菲开口问道:“……就只有这么些?”
“看起来是的。”黑暗里传来了摸索的声音。随后一缕光芒窜入车厢,是车帘被人拉开了。借着白月的光芒,温德琳看到了艾菲的侧脸。女巫掀起车帘看着外面,“雨停了。或许我们可以去找些水。”
温德琳凑了过去,但小心地和女巫保持距离。她看到车窗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野,不远处还有一大片黑暗的阴影,似乎是森林。
“森林里一定有小溪。”艾菲很有把握地说,“我们去找。”说着,她轻喊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她跳下车,从温德琳手里抓过皮袋,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转了一圈,“今天的月色多美啊。你说是不是?”
温德琳跟着跳了下来,打了个寒颤,离开了车厢后,外面的寒冷让她几乎难以忍受。就连清澈透亮的月光,以及月光下明亮的林地,她也无暇去欣赏了。她现在只想快点找到水,痛饮一番,然后睡去。
“我们去找水吧。”温德琳用干哑的声音说。艾菲点了点头,轻轻提起裙摆,不让它沾到草地上的雨水,然后往森林走去。温德琳跟在她后面钻进林子。夜晚的森林黑暗而阴郁,潮湿的水气充斥着,地面非常的潮,连带着树叶和泥土也都被泡成了一摊烂泥。温德琳和艾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间跋涉。很快温德琳就疲劳不堪,但是前面的女巫却依然步伐轻快。
这或许也是巫术吧。温德琳想。但是她不知道,一旦人心里存了巫术这个念头,那么就看什么都会认为是巫术了。她跟着艾菲在森林之中前行,她只觉得女巫似乎对这片林子非常熟悉,总是能够找到道路,而且一点都没有犹豫。即使是最老练的猎人野需要停下来观察树木和泥土,来寻找溪流的痕迹,但是她却没有,甚至连灯都没点,温德琳只能借着树叶间隙中的月光,非常勉强地捕捉她的身影。
“你来过这片森林?”温德琳忍不住提高音量问道。
“来过几次。但不算特别熟悉。”艾菲说。
“那你怎么知道溪流在哪儿?”温德琳看着黑暗的林地,那些树木的阴影奇形怪状,每个地方看起来都一样。
“森林的女儿总是知道自己母亲的脉搏在何处。”艾菲说。温德琳皱起了眉头,于是她认定这也一定是女巫的巫术,“那么森林的女儿可以点灯吗?”她语带讥嘲地问道。
“如果你想点的话。”艾菲说,停住了脚步,在黑暗之中鼓捣了一些什么,然后灯光就亮了起来,女巫举起一盏提灯,照亮了她,也照亮了她身边的林木。温德琳松了口气,快步跟了过去。灯光让她感到安心,同时也让她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或许我可以突然夺过这盏灯然后跑掉,或者直接跑掉。她在森林里总不可能跑得比我还快,我比她健壮而有力。温德琳忽然这么想着,趁现在还可以逃离这个女巫。但是随后她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父亲被巫术定在门口的模样。
她也会那么定住我的。而且我又冷,又湿,还很渴。想到这里,温德琳感觉心里刚刚燃起的那簇小火苗逐渐地熄灭了下去。或许她说得对,誓言真的有力量,我跑不掉。
“你是不是在想着趁机逃跑?”走在前面的艾菲忽然说。这句话让温德琳浑身打了个寒颤。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女孩更加绝望了,她觉得身上掠过一层寒意,它比裹着一身湿衣服沐浴在夜风中更加寒冷。温德琳沉默了很长时间,在焦急地思索着应该怎么回答,还是说不回答更好一些。最后,她犹豫着问:“你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会读心?”她想起了骑士小说中女巫和法师们的惯用伎俩。
“我不会读心。只是你的心思比较好猜。”艾菲头也不回,举着那盏油灯,“如果你想跑,就跑吧,我不会阻拦。”
“为什么?因为誓言??”温德琳问。
“就算没有也一样。你身上湿透了,森林里一片漆黑,刚下过雨。你会迷路,摔伤,生病,你可能走不出这片林子。”艾菲回答,语气平静而冷漠,然后借着灯光弯下腰观察灌木,“你看,我实在不必费力气去阻止一个想寻死的人。”
温德琳没有说话。她知道女巫说的都是实话。自己很累,很冷,很渴。而且不认路。现在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跟着这个女巫走。女孩儿有些挫败地抬起头望向天空,白月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挥洒下来,映照在地上,就像满地散碎的白银。
“记住我的最后一次忠告。”或许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艾菲放缓了语调,“相信我不会害你,别做傻事。”
温德琳默默地点点头,跟在黑暗中唯一的一盏光芒后面。很快,艾菲带着她拨开了一片树丛,越过脚下的草地,温德琳看到一条小溪,溪水平缓地流淌着,在白月的映照下,就像是横亘在树林之中的一条银色丝带。艾菲来到溪边,将提灯交给了温德琳,然后拿出水袋。
“我来汲水。”她说,在溪边蹲了下来。温德琳怔怔地拿着提灯。
“如果你要跑,这是最好的机会。”女巫不无讽刺地提醒道。温德琳摇摇头,她不会逃跑了。就算有提灯,她也不知道离开的路。而且她知道,女巫会找到自己。艾菲没有说话,专心地将水袋浸到溪水之中。望着水面上破碎流动的月亮,温德琳感觉身上的衣服吸饱了树林中的湿气,更加沉重了一些。她转过身,借着灯光与月光,看到一丛灌木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白点。她走了过去,发现那是一朵自己从未见过的小白蘑菇。
温德琳忍不住掀开灌木丛,于是看到了更多的蘑菇。围绕着一棵粗壮的老树,白色的蘑菇与绿色的三叶草形成了一个圈。这真是奇特的景色,少女好奇地端详着这个圈,然后怀抱着某种隐秘的愿望,静静地在草丛中寻索,最终,她伸出手去轻轻摘下了一朵四叶草。她闭上眼睛,将那小小的植物放入怀中。希望爸爸平安无事,一切都好,她对着这四叶草祈愿。
过了一会儿,艾菲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妖精环。”女巫说。
“那是什么?”温德琳站了起来,艾菲伸出手,于是她将油灯递了过去。
“妖精们围成圈跳舞时留下的痕迹。注意不要踩到那个环,凡人踏足妖精留下的痕迹,往往会遭遇……某些事。”艾菲说,表情稍稍有些古怪,“我说不准,通常而言这意味着厄运,但是也有因为踏足妖精环而交好运的凡人。”
“会被报复?”温德琳忍不住问道, “因为踩坏了她们的……舞台?”
“不。妖精们会向踏足环的凡人发出舞会的邀请,而凡人通常无法拒绝这种邀请,这往往就是厄运的开始。”
“舞会?那不是……好事吗?”温德琳下意识地说。和许多小镇居民家的女孩一样,这个皮革商人家的女儿也渴望着大城市里上层市民乃至于贵族们高贵而优雅的舞会。在那里,女孩们踮起脚尖穿上高跟鞋,挽住英俊的年轻骑士、贵族甚至是王子的手,在舞池里忘我地旋转,宛如一朵绽开的花……
“但那是妖精的舞会。”女巫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无奈的神色,将水袋递给温德琳让她喝水,“妖精是反复无常的生物,她们的感性与情绪往往超出凡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外,即使是来自妖精的善意也会给凡人带来厄运。”
温德琳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小小的四叶草正安安稳稳地待在湿透了的衣衫褶皱之中,像一个安睡的孩子。艾菲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话,只是简单地说,“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马车之中后,那匹健壮的公马已经在草地上吃饱了饱含水分的青草,站在那里微微闭着双眼,像是已经睡着了。艾菲钻进车厢,将提灯放在一边,让灯光照亮黑暗。温德琳跟着钻了进去,这才看到车厢里还放着一些布袋、毯子、绳索之类的杂物。
“我们也休息吧。”艾菲说,在车厢里躺了下来,抓过一卷绳子垫在脑后,将一个装满了植物叶片的布口袋递给温德琳。
温德琳下意识地接过口袋,学着她的样子也躺了下来,将它垫在脑后。她看着女巫枕着的粗麻绳,那东西既粗糙又坚硬,会不会磨破她细腻的后颈皮肤?而自己脑袋下面的布袋子装满了树叶,既柔软,又散发着树木的清香。她将毯子盖在自己寒冷的身上,有些麻木地想着。
“晚安。”艾菲说,然后吹灭了油灯,车厢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一切都陷入黑暗和寂静。温德琳试图闭上眼睛,浑身依旧湿漉漉的,原本湿透的衣服并没有如她所想一般变得干燥起来,反而因为吸足了林间的水汽,变得更加潮湿,令人难受。黑暗犹如浓密的天鹅绒一般包裹着她。这样睁着眼和闭上眼又有什么区别呢?所见的都是一团完全的漆黑。温德琳仰面躺着,开始再次后悔为什么没有让艾菲替自己烘干身上的衣服。或许我可以找一找生火工具,生一堆火来烤干自己。温德琳想,但是刚刚下过雨,附近森林里的树木都湿透了,想要找到干燥的木柴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如果说第一次拒绝是被对巫术的厌弃和恐惧——这来自于教士们虽然虚假但是却足够潜移默化的圣书宣讲,以及骑士小说中关于一切法师、术士和女巫的负面描写——以及出于自己被从父亲身边带走的敌意;那么第二次拒绝很大程度上就只是出于少女那颗倔强的心了。然而现在,温德琳心里却只有后悔。
我干嘛要和她拗着呢,受苦的还是我自己呀,而且我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温德琳这么想,身体的寒冷让她想要叫醒艾菲,但是少女却仍然不愿意这么做。她梗着这一口气不放,强迫自己将刚刚睁开的眼睛再次合上。胡思乱想,胡思乱想,赶紧睡觉吧,温德琳对自己说,雨已经停了,再也没有那恼人的沙沙声,该安睡了。
是的,雨停了,黑暗非常安静。安静到能清晰地听到这片黑暗之中另一个人平静而均匀的呼吸声。
倦意最终还是来了,就像黑夜最终还是会来。温德琳感到疲倦比以前更加强烈地侵入身体。因为这一连串变故而变得有些亢奋不安起来的心情被黑暗抚慰着低下了头,蜷缩起来准备迎接睡眠。她感到自己在一片潮湿冰冷之中被黑暗包裹着向下沉,一直向下,就像沉进了漆黑深邃的海底。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光芒在黑暗中摇曳。它那么执拗地在温德琳眼皮内部所营造出的黑暗摇篮里闪烁,迫使女孩睁开眼睛。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像是在发光一样的人儿正掀开车帘,对着她招手。那是什么样的人啊,温德琳揉了揉眼睛,不由自主地坐起身子。那是一个全身白得通透的人,穿着白色的轻袍,从身体曲线来看似是女人。她戴着白色的花朵,大大方方地露出白色的皮肤,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变成的人。
发光的女人对她不断地招手,用温柔的声音催促。这声音像歌儿一样动听。
“快来呀,快来呀。”温德琳听着那声音,然后皮肤上一阵冰凉,她被那人抓住了手掌。对方的手像是被溪流冲刷过的卵石一样凉而且光滑,她被拉下了车,双脚踩在仍然湿漉漉的草地上。
“快来呀,快来呀。”那人快乐地拉着她奔跑,她看到许多同样发光的女人,从灌木丛中,从高草中,甚至从夜幕下的空气中现出身形,应和着,歌唱着,推着她前进。温德琳惊讶地发现自己脚下原本应当潮湿泥泞的草丛变成了光滑的白色鹅卵石,一直向森林深处延伸出去,就像一条白色的道路。一簇簇白色的小蘑菇生长在道路两旁摇晃着菌盖,在向黑夜中奔跑的少女点头致意。
“快来呀,快来呀。”声音仍然在响,歌声仍然在响。温德琳身不由己,她感到一阵目眩神迷。森林在她面前张开了自己的怀抱,树木一反常态为她让出道路,粗壮的橡树和高大的杉树用干皱粗糙的树皮表面的纹路咧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用柔软的嫩枝和树叶抚摸着她的脸。像蛇一样缠绕在树枝之间的藤蔓坠下身子轻轻抚过她的头,让自己更为细小的孩子盘在她的头顶,用嫩叶编织舞会客人的头冠。缀满浆果的灌木丛高高抬起身体轻吻她的手,将一颗颗饱满的果实送到她的手中。
森林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欢迎她,温德琳跟随着那些可爱的,发光的人们在温柔潮湿的林地间跑过,她身上那湿漉漉的粗布衣服缀着星光和露水,她的头发被树叶和藤条捆扎,她的手里没有盛着美酒的酒杯,但却拿着比任何葡萄酒都更加甜美醉人的果实。她被森林的一切所欢迎,她沿着白色石头与蘑菇的路径一路向前,没有任何阻碍。她看到了那条艾菲曾取水的小溪,也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少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从未见过如自己身上所穿的衣裙一般美丽的衣服:它简直就像是整个夜空都坠落了下来,披在自己的身上。纯白的胸衣和束腰,边缘用冰蓝色的丝线绣着精美的蕾丝和花纹,钟摆状的黑色裙子夜幕般泼洒下来,银线串连珍珠,一圈一圈地编织围绕。她的手上是深蓝色的长手套,同样用珍珠和银线点缀,手中的浆果也不知何时化为了轻柔的银纱,在她的双掌之间悄悄流淌。
发光的人儿们围着她歌唱,跳舞,嬉戏,引她到树底下去,那是一棵年老的橡树,它用比其他树木都更加皱巴巴的苍老笑容欢迎了她,她们手拉手围成一圈,歌唱着古老的韵律,迈着奇妙的步伐,舞动身体,随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音乐声舞动身体。温德琳也加入了她们,她的双手被冰凉光滑的手掌握住,双脚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她那惯于走路和劳作而被磨出茧的脚上套着一双水晶制作的高跟鞋,那仿佛每走一步都要倒下的感觉使少女不得不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握着自己双手的那两只手上,就像是被架着悬空摇摆一样。
光逐渐亮了起来。她说不清楚是从哪里亮起来的光。但是很明亮,色彩鲜艳,她从未觉得世界这么鲜活过,仿佛自己过去的十七年间都蜷缩在灰暗发霉的阁楼角落里,直到今天才真正地离开了那满是灰尘的所在,来到了畅快而美丽的田野间。湿润新鲜的空气,清澈的水,鲜甜的草木芳香在同一时间拥抱了她,一切都如此美好,没有一丁点污损。她确信这之前还显得阴森逼仄的林间空地,现在就是她唯一的天堂。
“跳舞啊,跳舞呀。不要停,不要停。你和我,在这里,一起唱,一起跳,到永远,到永远。”发光的人儿们抬着腿,迈着脚,转动身体,拍手欢笑,温德琳跟着她们一起转动自己,直到面前所有的光都变成一片色彩辉煌的涡流,她就像融入海洋的一滴水,身不由己,又像是身体被打破了,里面的内容物流了出来,她的心,喜悦和灵魂,都和周遭那美妙绚丽的光之海洋融为了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她不想离开,只想这么跳下去,永远地跳下去,旋转,歌唱,在华美的衣裙包裹下,融化在光和色彩的洪流里。森林欢迎她,大地欢迎她,一切都欢迎她,无论哪里都是她的居所。温德琳强烈而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被世界所拥抱,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
“母亲,母亲——”她一边笑,一边叫,几乎分不清笑声和叫声的界限。她的声音融化在周遭甘美的旋律中,成为了音符的一部分。“母亲,请带我走,请带我走——”带她走,带她离开过去十七年间栖身的那个阴暗狭小的缝隙,她蜷缩在那里太久了。她想要新的家,新的世界,一个总是有花开放的地方,淡紫色的天空,彩虹永远悬挂在天际,没有热辣的太阳,只有平静温柔的银色月亮,河流叮咚流淌,河床里满是宝石,然后她就要一直跳舞,一直歌唱,忘却所有,忘却自己。
也忘却那个女巫,那个有着湿润晶亮的黑眼睛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