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元秋想了想,这水桶到底是新做的,还需得用上好些时日,便弯腰将它轻轻放在脚边,起身看向黑衣女子,问道:“有什么事吗?”
白玢闻言眉心一跳,陈文莺忙出言提醒:“元秋,这位大人是咒师。”
洛元秋感到有些奇怪,她不太懂两人一脸担忧从何而来,反手合上门,道:“是为了那道咒术吗?”
说话间,她感觉那黑衣女子的目光依然落在自己身上,连片刻都不曾移开,心中更是纳罕,不自觉有些紧张,手下意识捏住了袖角。
谁知那人偏了偏头,仿佛看出了她的窘迫,将目光移开些许,问道:“你是符师?”
她的声音低沉悦耳,洛元秋目光掠过被黑布遮住大半的脸,强压下心头好奇,答道:“我是。”
但她说完,那人却不再说话了,握着剑站在雪地里,仿佛在看别处。
风雪弥漫,天色愈发昏暗,气氛一时有些诡异,洛元秋转身确认门已经关好了,摸了摸鼻尖道:“寒舍简陋,不足待客,诸位若是有要事相商,不如寻个清静的茶馆饭楼。有什么话,饭桌上也是可以说的。”
这等紧要关头,她居然又说起了吃,白玢与陈文莺神情微妙,心中极为佩服洛元秋,纷纷将头撇开,不去看身后的咒师。
说是要去茶馆酒家,但此时天昏雪骤,微光隐隐,风急急涌来,卷起万千雪花,有如白浪击岸,其势汹汹,教人难以行进。最后三人在巷口止步,洛元秋被雪迷了眼,她揉来揉去,再睁开时眼前虚影重叠,不甚清晰。加之大雪凄迷,遮目难辨,洛元秋道:“这雪下的太大,要怎么走?”
于是便想了个折中的主意,领三人去了巷外常去的面摊。几张桌子斜摆着,炉火映亮织网般细密的雪,融化出一片湿漉漉的地面,仿佛下了一阵小雨。老板连问也不问他们吃什么,扯了面团就去揉面了,洛元秋自然而然的落座,手支在桌上,问道:“是吃面,还是面片?”
黑衣咒师是最后坐下的,她脸上蒙着黑布,此时神情如何实在难说。她将剑压在桌上,不像是来吃饭的,倒像是寻仇的。洛元秋见老板已经铺粉切面了,赶紧问:“这位……这位大人呢,你是要吃点什么?”
白玢看着此种情景,实在是有些想笑。但事已至此,他好像也别无选择,为了面子上过的去些,当即道:“我还是吃面吧。”
陈文莺再三权衡,道:“我吃面片,看看味道如何。”
洛元秋目光转向最后一人,极为真诚地看着她。咒师唇形姣好,像是春天的樱瓣,透出些微粉意,不禁让人猜测黑布下到底会是怎样一张面容,她静静坐着,仿佛没有听到。洛元秋耐心等了一阵,她到底是开口了:“面。”
洛元秋立马探出身子,手拢在嘴边说道:“老板,两份面片两份面!”
“好嘞,就来!”
许是下大雪的缘故,来吃面的食客不多,三三两两坐在离火炉近些的地方,吃完就抹嘴走人。因带了这么一位打扮古怪的咒师,出于不惊扰他人的考虑,洛元秋挑了一个最远的位置坐。吃食还未上来前,四人围着一张空桌本该说说话,但大家各自将嘴闭紧,如同一个蚌壳,撬不出一词半句。
洛元秋有些不明所以,低头拨了拨茶碗里的碎叶子,低声问:“大人,那道咒术,要我现在就画给你看吗?”
年轻的咒师闻言下颌绷紧,手按在剑上,薄唇微抿,似乎是飞快地牵动了一下,随即只对着坑坑洼洼的木桌,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她。
洛元秋倍感稀奇之余,不禁思索,难道是自己言行不当,得罪了她?按理来说不大可能,太史局中掣令官官职最低,连品级都没有,人人都可得她一声‘大人’,她唤咒师大人自然是没错的。但这位咒师大人,何以对她如此冷淡?
洛元秋目光落在咒师的脸上,只能看见裸露在外的下巴和嘴唇。她手支着悄悄看了一会,又为节省力气,改成托着下巴。
但这番举动可谓是无礼,不管咒师能不能看见,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人家也不大好。不过看着看着,洛元秋目光就转到了别处,落在咒师搭剑的手上。那只手洁白如玉,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与漆黑剑身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令人见之难忘。
咒师的手腕上似乎系了什么东西,从袖口露出一点。不知不觉中,洛元秋竟对着她的手发起呆来,没忍住看了看自己按住木凳的手。当真是巧,咒师的右手就放在膝上,两相较之,几乎是惨不忍睹,洛元秋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用袖子遮住。
不多时,老板将面食端了上来,热腾腾的卤汁浇在面片上,葱花浮动,卤肉酱香浓郁,令人食指大动。洛元秋立刻将方才所想抛之脑后,全心全意低头吃面片。待一碗面片汤下肚,身上顿时暖和起来,人也开始没来由地犯困。
吃饱喝足后,洛元秋自顾走去结账,白玢与陈文莺也跟了上去,待离桌远了些一把将她拽住。白玢长叹一声,似是非常无奈,道:“洛姑娘,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那位大人是个咒师,你就一点也觉得哪里不对劲?”
陈文莺不住看外头,忽地道:“咦,她怎么走了?白玢你快点说,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怎么知道?”白玢压低了嗓音道:“……我原本在家祭祖,也不知为何被临时召到太史局。见了冬官正以后,又被太史令问了几句话,随后这位咒师大人便出来了,说那道咒术并不完整,或有所缺,须得再查!”
洛元秋倦意满满,靠在老板的火炉旁烤手。此时雪仍在下着,却是舒缓了许多,如鹅毛般轻飘飘随风而落,一触及炉火便消融飞散。雪意深寒的夜里,火光盈满她的手掌,镀上一层柔暖的橘红。洛元秋突然想起咒师那双手,如果此刻映着火光,定然十分好看。这么一想,她深感莫名,抬头就看见一道黑影站在对街的树下,状若游魂野鬼,好像是在幽幽地注视着自己。
洛元秋心中一惊,向后退了一步,撞在陈文莺身上,就听陈文莺道:“哇,元秋,你怎么了?”
洛元秋心虚地问:“你们说,那位大人她到底能不能看见啊?”
陈文莺噗嗤一笑,道:“你还这个呢,适才是谁一直在偷偷看人家?我还当你真的是一点也不怕呢。”
洛元秋根本没听他们刚刚在说什么,闻言道:“怕什么?”
陈文莺道:“咒师啊,你们符师不是和咒师向来不大对付的吗?百年前还开过什么法坛会,为争高下吵来吵去,这事连我都听过呢。”
洛元秋才想起这桩公案,顿然醒悟过来。自符道开宗立派以来,又分出符与咒两种。世人常将符咒一词挂在嘴边,以为符咒本为一体,其实不然。符术是符术,咒术是咒术,两者虽出自同源,却背道而驰,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法门。
符术归根究底,是借万物之力为己用,顺应天道而为,讲究清净养性,灵台清明不染凡尘;咒术却诡谲莫测,虽传言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能,但终究有违天道,以身饲咒而堕邪隧者无数,不啻于掘坑落堑。
符师不愿与咒师为伍,深感耻辱;咒师瞧不起符师,认为他们只会乱画甩墨,无用之极。
两者势同水火,敌视已久。虽然入门所学经法本就相同,依然不肯承认彼此同出一门。如今道门凋敝,符术也好,咒术也罢,都难现昔日风采。何况无论是符师还是咒师,都少之又少,这等宗门内斗也只是修士们自己看看热闹罢了,还没闹到世人皆知的地步。
洛元秋联想到方才咒师对自己冷淡近漠然的态度,心头彻悟,凑过去说:“难怪她刚刚问我是不是符师,只怪我不曾想到这件事。不过说实在的,我也不是光只学符术,许多咒术也看过,符咒同源,其实很多东西也都差不多嘛。”
陈文莺呵呵道:“好的,那你去她面前说吧,最好把‘符咒同源’这四字说的清楚些。”
洛元秋咬了咬嘴唇,余光瞥见那道黑影,只觉得背脊发凉。虽说玄清子符术咒术都教过,但对这件事也是略略一提,她从来没有放在过心上,却没想到符师和咒师间的积怨如此之深,这可如何是好?
那边白玢道:“先不提那道人是不是百绝教的人,就说他卖丹药,只卖给那些应试的举子,这就很有问题了……”
陈文莺道:“要是百绝教插手,那这件事岂不是更严重了?”
洛元秋想到更深的一层,低声道:“你们还记得那道人是怎么和贺升说的吗?他说‘以后有的是他们求你的时候’,如此推测,服用过丹药的学子,是否会受其所控?”
白玢震惊道:“要是这些人中,有人中了进士入朝为官,或派遣至他处上任,又依然被这药所控制——”
他倏然住口,如果这么去想,那此事绝非一件简单的命案。为何他被匆忙召进太史局,那些再三详询的却语意不明的问话,此时都有了隐约的答案。
洛元秋道:“甚好,这下将事情理清了许多。那么我有一问,那位咒师,你们打算一直让她站在那儿吗?”
两人顺着她所指之处看去,黑暗之中似站着一道人影,陈文莺脸色微变,低声道:“不是我胆小,说句真的,这位大人看着让人发怵。也是怪我哥哥,总在我小时候说些咒师如何凭血祭、厌胜咒杀仇敌的故事,听的太多,也就有些害怕。”
白玢迟疑片刻,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她蒙着脸,应该是有眼疾之类,但举止与常人相同,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可能不想让别人认出她来?”洛元秋顺口接道:“目不能视的人,听觉要比常人敏锐许多,多细心留意,也能做到听声辨位。当然,她是咒师,靠一些玄奇法门相辅,也不是不可能。”
陈文莺定定地看着她道:“元秋,你好像不太怕她?”
洛元秋讶然:“我为何要怕她?”
陈文莺眉头皱起,很快又舒展开来,道:“我知道了,你们符师,是不是有克制咒术的办法?”
洛元秋笑道:“那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我不怕她,是因为我觉得她没什么可怕的地方。她不过是冷淡了些,怎么就能说是可怕了呢?”
“我听人说过,有些咒师会在法器上附上诅咒,人若是不幸被割伤,留下一道伤口,那可就永远不会好了。”陈文莺手肘推了推白玢,问:“白玢你说是不是,你听过没有?”
白玢点点头,对洛元秋道:“让洛姑娘见笑了。实不相瞒,陈文莺说的确有其事。在我们南楚之地,曾有一位咒师为炼制邪术法器,屠戮了一镇的人。洛姑娘要是想听,以后得空可以详细说说。”
洛元秋道:“好,不过你们不必太害怕,这位咒师既然是太史局的人,想来也不会是那等丧心病狂的凶徒。”
陈文莺嘀咕:“谁知道呢,那可不一定。”
白玢道:“算了,莫要多说,虽有前因先入为主,但大家本是同僚,不该一开始就心存怀疑。”
说话间三人又看向对街,老树旁空无一人,陈文莺惊讶道:“人呢,难道已经走了吗?”
她将头探出去看了看,惊呼一声转回来,道:“原来没走,还在巷口……”
白玢叹了一声,道:“洛姑娘,她若是要私下询问你……”
洛元秋道:“那我便有什么答什么,把知道的都说了就是。”
面摊老板擦完了桌子,收起案板,道:“几位客官,小铺要打烊了,请移尊步,行个方便可好?”
三人赶紧从面摊里出来,慢慢挪到巷口,黑衣咒师果然站在那里,肩头落了层厚厚雪花,等他们走进了,才开口道:“符师留下。”
这便是无关者速离的意思了,陈文莺与白玢向洛元秋投去多加珍重的眼神,拱了拱手告辞。
咒师站在巷口,双手抱剑,全身上下流露出拒人与千里之外的淡漠之意。洛元秋只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只觉寒风更甚,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本就是不相识的人,就算有什么符咒同门相背的恩恩怨怨,也已经是百年前的旧事了。洛元秋向来不拘此节,却不知为何,始终开不了口。
巷中伸手不见五指,夜雪盈路道滑难行,洛元秋不知不觉走到家门外,差点在雪地里滑到。手在半空胡乱划了划,还未摸到门,忽地身边一亮,转头看去,身后跟着一道黑漆漆的人影,手里还拎着一盏小小灯笼。
那盏小灯笼居然是挂在剑柄上的,灯中发亮的不是蜡烛,而是一团上下浮动的光球。
她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这人也有些意思,轻快地说道:“多谢。”
咒师依旧不言,洛元秋从袖中摸了道符纸出来贴在门上,取了朱砂笔,借着光画出记忆里的那道咒术。感觉灯笼移过来了几分,在她侧脸边定住不动了,像是为她举灯照明的意思。手中不由顿了顿,又道了句多谢。
洛元秋画完咒术,将符纸取下递给她。咒师微微低头,没接,反而说:“这样没用。”
洛元秋这才想起她的眼睛被黑布蒙住,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不免有些愧疚,低眉敛眸道:“那我带你画一遍?”
咒师微一点头,道:“但请指教。”
洛元秋忙道不敢,又看了一眼那张被黑布蒙住的脸,愧疚更甚,只怪自己未替他人着想。不假思索牵起她的手,在朱砂盒中沾了点,靠着门板飞快地画了道咒术。
咒师的手背温近寒凉,人是冰冰冷冷的,手更胜一筹。洛元秋掌心温暖,一触在暗自道了句好冷。她牵起那只形如无暇白玉的手,无意中却发现在中指上有圈小小伤痕,隐约像个齿印。
咒师的手颤了颤,洛元秋收回思绪,怪自己逾越了。手松开了些许,虚浮地覆着,并不贴近。却不禁想,是谁这么心狠?但此时不便深思,两人之间也未熟识,她规规矩矩地牵着咒师的手画完那道符咒,问:“如何?”
咒师沾了朱砂的手更白的惊心动魄,她举着手指,轻轻摇了摇头。洛元秋只道是自己心急了,又牵起她的手,这次特地放的慢了些,掌心紧贴在咒师手背上,一笔一划,把这道咒术再画了一遍。
她问:“怎么样?”
咒师继续摇头。
洛元秋迷茫地看着那道咒术,想不通她怎么还不明白。但料想咒师也不至于在人前暴露自己短处,她既然说不会,那便是真的不会了。洛元秋只好再度握住她的手,一连画了四五张符。因为太过专注,后背都出了层细汗,口干舌燥,略有些紧张地问:“现在呢?”
咒师慢悠悠地点点头,洛元秋如蒙大赦,松开她的手,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却听她道:“其实,只懂了一半。”
这话让人不知如何作答,洛元秋手都有些颤抖,一摸袖子,刚要取一道新的,突然身形一僵,艰难道:“那怎么办,我没符纸了。”
总不能画在门上吧,一个符师在自己家门板上画咒术,那像什么话。
咒师发出低低的笑声,洛元秋大窘,面色微红。咒师手捏起那几张零碎的符纸,染上些许朱砂的指腹揉了揉,嘴角微勾,挑着灯笼道:“多谢。”
她不等洛元秋开口,径自走进风雪茫茫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