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花房角落。
湿润的肥大叶片上有水珠滑落,于层层掩映中滑过,叮咚落在柔顺黑发间,又流入一只蓝紫色的眼睛里。
水滴浸润笑意,随着他胸膛里震动的频率,盖住他的叶片跟着抖动起来,簌簌动静下,胸口的白手套若隐若现,仔细看去,一根纯黑色的细钉穿过他的手掌、正扎在他的胸口上,散溢的鳞粉雾气源源不断从胸口漫出。
可惜他却动弹不得,甚至无法散成本相,犹如被钉住躯干只徒劳挥舞翅膀的蝴蝶。
“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他笑着叹息,眼底的颜色沉积更甚,脸上的纹路也明灭忽闪,衬出笑意里极致疯狂的味道,仿佛在这小小花房里即将上演一场风暴,空气里的水分凝结成白雾、又条条缕缕成丝,一道道落在他的身上,粘着附近的宽大绿叶,累丝成茧。
茧成的刹那,他自言自语,犹如预言:“下一次,会将您彻底变成我的。”
灿烈日光里。
塞缪尔在高高白色圣塔前停下脚步,拉长的影子都是有别于旁人的纤细优雅,“你们先去教室,我还有事。”
辛迪目露不解,但没多问,点了点头就往前走,莉莉丝看了眼没精打采地趴在他肩上的小人儿,玩笑般地问:“你要为了他逃课吗?”
金发神明并未回答,双瞳没被这高悬的日光照的更暖和,反而如神殿顶端托举的宝石,有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距离感。
少年从他这沉默的态度里得出了答案,手指卷向腰间的红鞭,半开玩笑地说道:“早知道就不把他给你了,白白抢了你的注意力。”
“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东西,”莉莉丝作势要将那小东西从对方肩上抽下去:“说不定是那些高阶的学徒们学了一些咒语,变小了故意来博你的喜爱,塞缪尔,你可别上当。”
鞭尾扫过,本来还蔫蔫的陆景行从塞缪尔肩上站起来,捡起自己童年优秀的跳皮绳技能,轻松一蹦,落地后瞥了莉莉丝一眼。
从这拇指小人的眼神里瞧见明显的嘲讽,莉莉丝气结,手腕再次一扬,塞缪尔却往后退了几步,好听的嗓音再次开口:
“这是我的事。”
莉莉丝挥鞭动作一顿,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狠狠跺了跺脚,鞭子落下,在地上甩出噼啪空饷,他愤愤道:“果然越漂亮的东西就越不听话……迟早要把你做成不会说话的大娃娃。”
话落下,他仍未解气:“还有那个该死的争宠小玩意!只配当我的挂件!”
……
白色长袍被一枚太阳形的徽章将波浪拘于右肩,陆景行看四下无人,攀着塞缪尔肩上的条条褶皱当阶梯,作势要往下滑——
塞缪尔正往图书馆的方向走,余光瞥见他的动静,掌心不由隔了些距离虚虚在底下接着,出声道:“你想去哪里?”
小东西眉头一扬,稚嫩不少的声带学着他方才的话,“这是我的事。”
“恐怕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塞缪尔轻描淡写地托着他的脚底,又把他往自己肩上送了送,小人儿被这猝不及防的力道顶的栽了个小跟头,四仰八叉地趴在他肩膀上,翻得头晕脑胀。
缓了好一会儿,陆景行转过脑袋,近距离看着他放大后也毫无瑕疵的侧脸,看了会儿头晕症状非但没缓解,还加重了不少,只好闭上眼睛:“为什么?我不是说了不喜欢你吗?”
塞缪尔蓦地停了脚步。
圣湖边有带花香的风吹来,将波浪金的头发吹到黑发小人身上,差点给小东西直接吹飞,未免多翻几个跟头,只好五指牢牢攥紧身下的布料。
塞缪尔转过头来,淡如玫瑰的柔软唇瓣离他极近,天籁声线也近距离钻进他耳朵里:
“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送走,又特意来神学院看我?”
陆景行平生没受过这么大的考验,差点被这美色逼得什么都招了,糊里糊涂的话都到了嘴边,刚想毫无原则地翻供说喜欢,陡然找回了理智。
……不对。
他早知道!
顶着软趴趴的黑色头发,还没绿豆大的碧色眼珠眨巴着看他下颌线里的阴影,陆景行这才发现神的化身竟然还挺蔫坏,看自己搁这儿兢兢业业演了两天。
他也跟着问:“既然早认出来了,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拆穿我?”
想想又哂然补上一句,“早上还吃我给的面包,不怕我下-毒?”
塞缪尔呼出的声息温热,吹得陆景行额前碎发左右动了动:“毒我总比毒其他的同学要好。”
您嗐挺友爱?
陆景行眉目里露出冷意,早知道他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那个火腿面包拿去喂布兰特都更好。顺着塞缪尔这思路想下去,先前许多疑惑都茅塞顿开。
原来这位圣子不是突然对他顶替的身份特别关爱,只是单纯认出了他,怕他来神学院有其他目的,所以不断将他的注意力锁在自己那儿。
湖边替他解开红绳,夜半敲门,是为了保证莉莉丝的安危;晚会上的金色麋鹿、早晨的面包事件、刚才将自己主动讨来,是为了让他不要去坑害其他的同学。
思绪一通百通,陆景行沉默地坐在他肩上,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出了问题。
应该是之前在神殿跟教皇大战的后遗症吧?
他抬手摸摸心口位置,明明该因为塞缪尔宽仁、爱护信徒,并且对黑暗力量有所堤防而感到欣慰才对,怎么还有些空落落的?
黑色的灵魂团不再流动,沉得像能凝聚成一滴墨。
塞缪尔又一次察觉到对方的心情变化,压抑而又糟糕,按说天天听着同学们心底那些声音和念头,他早已习惯将旁人的感觉视若无物。
可直到踏进图书馆,他的余光里也始终装着那团纯黑色灵魂。
……
“圣子大人?”
图书馆里,有位上了年纪的神侍站在高高的阶梯上,正在整理书籍,瞥见踏进室内的金光,脸上绽出惊喜来,似觉看他一眼都是荣幸。
从高高的阶梯上走下来,神侍殷切地想为他服务,凑近了发觉他肩上多了个“装饰”,侍者笑得眼尾弯起:“今天您看起来有些不一样,还是看高阶光明咒术吗?”
他的目光从陆景行的脑袋上扫了又扫,半点黑暗气息都没发现,重又挪回塞缪尔的领口附近——圣子的容颜实在太美,他自觉连正视都是一种冒犯。
塞缪尔点了点头,声音温和礼貌,“劳烦。”
“相当乐意为您效劳。”老神侍乐呵呵地去替他找羊皮卷。
金发美人步履轻便地走到最里面,那里有一面被布遮掩的墙,隐约能见到布下凹凸起伏的图案,可圣子向来规矩,即便来过这很多次,也从没有探究过墙上的东西。
陆景行视线掠过这墙面上钉着的绒布,忽而出声:“既然知道我是恶魔,为什么不直接消灭我,而是选择控制我?”
骨节分明的白嫩指尖停在一本厚书书脊,浅金色的睫毛浅浅抖动了一下,美人眼帘半阖,遮住部分眼底的光:
“你是恶魔?”
陆景行:“……”
塞缪尔就着他无意中的自-曝思索片刻,顺着他的话道:“恶魔难以被杀死,除非知道他们的诞生名姓。”
“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陆景行将刚才的奇怪心情压下,不欲多做探究,从对方的话里找到了新的自救方法,登时精神抖擞。“你能彻底把我消灭吗?”
这次被噎到的人是塞缪尔。
以他有限的见识和记忆,不足以支撑他思考出一个恶魔为什么活了几万年突然想不开。
短短的几秒沉默里,陆景行已经想好了自己回到现代社会的生活,先把这个辣鸡小说从自己书架里彻底删除,再点外卖、通宵游戏……
他畅想未来,再也不想搁这变态环伺、主角危的破故事里提心吊胆救火,临了还拿错剧本,顶着反派身份,干着好人卧底的活儿,还不能跟主角说出真相,一份工资干三分活,资本家看了都直呼内行。
于是他抬手拍了拍塞缪尔的肩膀,又恳切地追问:“你行吗?”
塞缪尔被他这么一问,少见地皱起了眉头。
陆景行随着他神情变化,一颗心提了提,还在想他有什么难处,来回思索间,以为自己的问法冒犯到了他,毕竟神的化身也是男人,说什么行不行的,不合适。
正欲改口,皱了眉头也依然如画般好看的男人终于出声了。
他迟疑地问:“你是不是——”
陆景行盲目点头:“是是是。”想不开、有阴谋、想耍人,随你怎么填空,反正只要能解脱,我能当场磕头认爹。
塞缪尔不疾不徐地接了下半句:“心情不好?”
陆景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