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雪禅记事开始,再到他能完全驾驭流照君的这段时光里,苏晟和苏斓姬就从未允许他踏出过青丘半步,对之后相继出生的苏星摇等亦是如此。一百多年的朝朝暮暮,陪伴他的只有面容有愧,待他极好的双亲,以及剑锋雪白,剑鞘冰冷的流照君。
“阿禅,不是母亲不让你出去,”苏斓姬的眉间暗藏忧虑,“只是外面太过危险,在你没有自保能力之前,母亲如何能放心让你去历练?”
年幼的他总是不甚理解。
危险?能有多危险呢?他对外界的唯一认知是从书本上得来的,那些古旧斑驳的竹简书页上还纂刻着圣人的遗训,翻开来看,里面都是纯朴蛮荒的民风人情,以及神异古怪,在大地上腾云驾雾的异兽仙客。
在对外界的极度好奇和渴望中,在枯燥乏味日复一日的修行中,他终于有所成就,达到了苏晟给他制定的严苛目标,他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临行前,苏斓姬将能够瞬行千里的青丘山图挂在他颈间,又把无数保命的法宝装在他的芥子袋里,细心叮嘱他莫出风头惹人注意的话说了一千遍一万遍,到最后,还是不得不看着他驾上流云,离开青丘山系的安全范围。
苏雪禅看着琳琅山图,眨眼间就将苏斓姬的苦心叮嘱抛到了脑后。他一时间不知去往何方,到最后只得随意选择了一处偏僻山系长长见识。
哪个少年人心里没有冒险的梦想?比起繁华的各国都城,他更愿意到荒野中体验一下探险的快乐。
于是,在那个叫阳山的地方,他第一次看到除了青丘狐以外的妖族。他们名为领胡,妖型状如黄牛,马尾如火赤红,化成人形后,脖子下还生着一个肉瘤。
和富裕的青丘不同,他们皆住在低矮的泥屋里,族民数目堪堪过百,仅有数十位成年男子作为族中支柱,其余都是老弱妇孺。
苏雪禅静悄悄地观察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近了扬声问道:“你们好,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吗?”
为首的魁梧男子立即拿起武器站起来,其他人也都聚拢上前,用戒备的目光看着他。
苏雪禅生得漂亮,身上所穿也不是凡物,见他们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他急忙举起手:“我是外出历练的青丘族人,见天色已晚,又不想露宿山林,你们能让我在这里借宿一夜吗?”
说着,便幻化出雪白狐尾,对他们摇晃示意。
为首男子面容质朴,倒也不疑有他,连忙放下武器笑道:“原来是青丘来的客人!”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瓦解,那些躲在房内的老人和孩童纷纷出来围着苏雪禅小心打量,妇人们则忙着为他收拾出一间干净房屋。青丘狐多为机敏灵活之辈,苏雪禅少见这样忠厚老实外族,一时间不由觉得新鲜无比。
“客人不妨在这里多留几天呐,”身着麻衣的妇人有着奇特的柔和口音,“这几天可是要下大雨的,住下来还是要保险一些呐。”
苏雪禅连忙道:“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们?”
“不麻烦呐!”旁边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清脆笑着,发间别一束赤红的小花,“留下来多住几天吧,我叫领瑶!”
领胡一族热情好客,苏雪禅也不是擅长推拒之人,只得答应下来。
次日,果然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下了大雨,苏雪禅拗不过热情的领胡族人,也抗拒不了他们真挚淳朴的笑容,只得答应在此处多居住几天。他和年迈的老人在一起,学会了如何轻巧地搓细麻绳,编制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他看到了领胡族的男人是如何打制钢铁红铜的箭镞和矛,女人是如何烧制陶罐,也看到了孩童如何用泥捏的拐骨做游戏,用竖起的蓍草占卜……
“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呐,”老人含糊不清地张着没牙的嘴开怀大笑,“什么都好,就是族人太少呐!”
苏雪禅点点头,“是,这确实不太方便。”
老人笑咪咪的:“可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人少就少吧,人少也清净呐!”
苏雪禅也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他从未在青丘感受如此亲昵又淳朴的人情,他的父母端持恩爱,弟妹也都温尔有礼,亲人间的互动无疑是温馨美好的。可此处的氛围更像是平原上吹拂而来的热腾腾的夏风,火力洋溢,毫无遮拦,扑面将人抱个满怀,有一种坦诚而热烈的悸动。
他将一缕草叶穿过编好的缝隙中,给手里的蒲席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下次再来的时候,可以禀告母亲,给他们带一些好种子和布匹钱币……他这样想着,就摸了摸一旁孩子的小脑袋,将自己腰间坠着的玉珠解下来递给他玩。
变故发生在雨停的几天之后。
苏雪禅已经决定于明日离开此地了,为了报答领胡族人这些天的悉心照料,他顺着玲瑶的指点,带着流照君去阳山深处捕获猎物。领胡不食荤腥,他想送给他们一点过冬的御寒之物。
他在阳山深处寻找了一个白天,终于猎到两张熊皮和三张虎皮,他兴高采烈地下山时,还想着把这些东西都堆在那个总是昏昏欲睡的老人脚边,等她醒来后,一定会抱着这些厚厚的毛皮,笑得合不拢嘴。
——但是没有以后了,浓烟滚滚,他的眼中倒映着熊熊火光,鼻端萦绕着浓浓腥气。
“什么都没有!一群又穷又丑的畜牲!”
叫骂声混合着女人的尖叫和男人悲愤欲绝的咆哮哀嚎,在泼天的血光中,首领的头颅被插在削尖的木桩上,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到死都没有瞑目。
他再也不会爽朗地笑着,向他展示自己亲手打制的锋利箭簇了。
浑身赤|裸,破腹开膛的女人横躺一地,求饶哭泣的女孩们被狠狠撕开布衣,压在尘土里肆意侵犯,少年在凄厉的大骂声中被利刃贯穿身体,砍下首级,如皮球般被一脚踢到盛放粮食的竹筐中,涓涓血流濡湿了打翻在地的粮食,那是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决定用于新年耕种的珍贵麦种。
苏雪禅背着沉重的兽皮,在那个瞬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哥哥……”被长戟钉在地上的孩童无力地哭泣着,为首的神人抬头望向前方,一把将长戟拔出,在幼童逐渐冰冷的身体上擦了擦鲜热血迹。
“你又是何人?”
苏雪禅颤抖着嘴唇,腰间流照君如狂龙怒啸!
——“老子是你爹!我操|你们妈的!”
天下再无比剑此更凶悍如刀的磅礴杀意!
流照君如长虹贯日,在那一刹那连穿十人胸膛,连斩十人首级!
持剑者杀!持刀者杀!手染罪业者杀,残暴行凶者杀!
那一道剑光纵横百里,于是那泼洒而出的鲜血也飞溅百里,无人能从此剑下生还!
他竹青色的衣衫上已经遍布斑驳血迹,他整个人都像是被血染过的。
苏雪禅提着剑,面容扭曲如修罗恶鬼,剑锋在黑红色的土地上划过一道蜿蜒曲折的裂口,他一步步向领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神人走去。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他喃喃道,“他们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伤害他们……”
持戟神人妄图在方才与流照君的剑气相抗,双臂早就被齐齐斩断,此时只得像一只扭曲长虫在地上恐惧地乱滚乱躲,“它们是妖!我们是尊贵的神人,寿命与天齐平!妖族天生就是被我们奴役驱使的东西……你不能杀我,我是厌火国的……!”
——厌火国的尊贵神人被流照君一剑腰斩,肠肚肺腑如同天底下最恶心廉价的垃圾一样溅得满地都是。
他浑身是血,在遍横的尸体中找到了领瑶。少女赤|裸纤细的身体犹如洁白的羔羊,上面遍布的都是污渍斑斑的伤口。她的腕骨呈现出被恶意摧折后的畸形,但她的手里还抓着一把红铜匕首,至死都不曾松开过。
那束赤红色的娇嫩花朵,终究还是零落到泥土中去了。
他拔下老人心口插着的尖刀,她再也不会张开眼睛,对苏雪禅露出慈祥开怀的笑容了;他为年少的孩子擦干净小脸上混着鲜血的泥渍,他们昨天还缠着他,要他讲讲青丘的故事;他为嗓音柔和的妇人穿好衣衫,她凌乱的鬓发间还纠缠着一枝朴素的木簪,那是她的丈夫花了两天亲手为她做的,他到现在还能记起妇人提起它时候的神情语气——
——“连朵花都没有呐,这个男人呀!”
他咬着牙,含着一腔悲怮与怨恨,不停把苦涩的泪水往肚子里吞。
领胡一族的骨殖皆由苏雪禅亲手一具具收敛。
他籍由火焰燃烧尽他们遭受的所有屈辱和不甘,又将那些珍贵的灰烬用兽皮包好,合葬在阳山下的一棵巨木前,因为他还记着老人对他说的话,他们是一家人。
而后,他又用狐族秘术将那十几个神人的魂魄拘禁在阳山之中。
“与天同寿?”他冷冷地笑了,“那你们就永远在这里为他们守灵吧,直到你们神魂消散,永世不得超生为止。”
他对那座高大的新坟拜了又拜,最后还是满身是血地回到了青丘,回到了他的避风港。
——他终于明白苏斓姬话里的意思了。
在侍女和仆从的惊叫声中,他从青丘山图的传送阵里一头栽下,精疲力尽地昏了过去。
苏雪禅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从一个天真意气的孩子,逐渐长成了日后那个温和稳重的少年。
“我到现在仍然恨我自己,”他面色苍白,“倘若那天我没有离开,哪怕稍微靠近一些……”
黎渊看着他,挺直的脊梁如山岳沉稳,“那不是你的错,相反,是你为他们报了仇,你做得很好。”
苏雪禅勉力一笑。
“这就是……妖族现在的境况了……”
黎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奇异的火光。
那是由不甘和期冀,隐忍和愤怒交织而成的火。
鬼使神差的,他竟忍耐住识海颠簸的剧痛,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毋需忧心。”
苏雪禅浑身一颤,黎渊的掌心炽热,语言里的温度亦是炽热,他心头微微发抖,竟于困苦残忍的回忆和痴情不得的酸涩中涌出一股朦胧喜悦的甜蜜。
哪怕被他那样伤害过,哪怕他心有所属……但只要他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乃至一句话,他的心神仍然会为他所牵制,不受理智的影响。
黎渊的手很快便收回去了,他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