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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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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纹娥抄起鞭子,狠狠抽在婢女削瘦纤弱的脊梁上,“贱货,端来的都是什么猪食!父王呢,王兄又在哪?!”

婢女被打得一个踉跄,后背皮开肉绽,血花四溅,手中的银托盘也随之“铛啷”一声摔在地上,她强忍痛意,跪在地上,削瘦手指不住摸索收拢满地的雪白米粒。

另一个婢女颤颤巍巍道:“回殿下,王上与大王子殿下仍在殿前同国师大人商议要事,殿下几天未用水米了……”

“啰嗦死了!”纹娥不耐地一甩铁鞭,鞭子末梢如蛇嘶嘶游走,瞬间便在回话婢女的脸上划了一道深深血口,“等王兄回来,告诉他我在找!”

婢女强压下喉咙中的痛呼,也不敢捂住血流涓涓的脸庞,只是俯下身恭敬道:“奴婢遵命。”

纹川此时却是焦头烂额。

殿前数百王公大臣纷纷嚷嚷,将平日的庄重正殿吵得像粗鄙闹市,纹华年纪尚轻,父王又不甚有主见,国师也只坐在一旁闭口不言,对付这些人的重担完全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不得不一一好言道:“慢慢说,请诸位大人慢慢说!”

一神人声音嘶哑道:“国内田地受损,仓廪存货不足,那群该死的畜牲偏偏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然在这个时候提升粮米价钱!”

“——说什么百年都未提价,这时候再不提价,就要请执教玄女下昆仑讨教公道!”

“人间小国的牲醴供奉也被正道帝王下令喝止,今年牛羊一头没有,酒水粟米也滴颗未见,仅凭周边神人国进奉米粮,如何能让全境子民吃饱饭!”

纹川头疼道:“那便备好足数黄金,先按照它们的说法提价购进粮帛……”

为首神人面色焦黑,双目赤红,挥舞着手臂嘶哑大叫道:“我们是尊贵的神人,怎么可能听从那些卑贱畜牲的无礼要求!出兵,出兵!狠狠给它们点教训!”

“出兵吧!”

“请王上出兵!”

不死国君王左右为难,无措地看着两边,“这、这……”

纹川勃然大怒:“请诸位大人不要再说了!当初执教天女的百年管束还不够让你们知道教训吗!应龙此来不知惊动多少仙家,在这个关头如何出兵!”

“那王上当初为何要决定进兵青丘?!”为首神人亦怒目而视,“引来那个凶神,折损了那多精锐战士,又是谁的错!”

这时候,隐没在暗处的年轻男人终于笑出了声。

他的声音清澈悦耳,说话的语气亦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虚心求教的后辈:“听这位大人的意思,此事皆是在下的过错了?”

神人嗤笑一声:“整日在内室装神弄鬼,谁知道你又给王上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得胡说!”不死国君王容色惊变,“国师料事如神,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为我国民贡献颇多,如何能对国师出言不逊!”

青年笑呵呵道:“不妨事,不妨事。”

但那神人依旧不依不饶:“那国师不如挑明,你成日看那破烂地图,又能从中看出什么名堂来?更别说供奉一个早就死了的……”

“纹扈!”不死国君王厉喝道,“退下,不得再说了!”

青年唇边的弧度渐渐沉了下去。

——殿前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自古以来,风便同山川青空河流一样,是天生便留存于世的东西。

春日和煦,夏日酷烈,秋日萧索,冬日严寒,天地万物息吹不休,于是潇潇风声也鸣动不止。从天地初开到万物混沌,从四季轮回到日月变迁,从生到死,从有到无……纯稚婴儿呼出的第一口气和耄耋老人送出的最后一口气,都是风。

但此时殿前挂起的这阵风,既不是时令之风,也不是息吹之风。

神人丝毫未觉,犹自忿忿道:“我为何要退下?!王上,您真是被……”

——庭中异变徒生!

殿前缠绕的微风在刹那间化为狂啸的万千毒蛇,自神人天顶轰然灌下,这风浑如自然伟力扭成的一把无形尖刃,从头到脚将他一下贯穿,打得骨骼粉碎,浑身血肉崩裂,只听“哗啦”一声,生生在瞬间把一个活人击碎成了一摊粘稠四溅的肉饼!

不死国民刀枪不入,雷火不侵,但是被打成一摊碎肉时,还能不能被称作“不死”呢?

纹川浑身一颤,目光像被火星烫了一般闪躲至一旁,其余众人早已惊栗哗然,双股战战地在庭下抱成一团。

“唉哟!”在一片空白的寂静中,青年忽然勾起唇角,哈哈一笑,“这阵风是从何处来的,我竟察觉不出!果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啊。”

不死国君王颤声道:“国师,你……”

年轻的国师略微收敛了笑意,转头对不死国君王道:“也罢,这件事因我而起,就交予我来处理罢,王上不必再忧心了。”

不死国君王一愣,随即便喜笑颜开:“既然如此,此事便劳烦国师上心了!”

海面波涛翻涌,风啸雨浪。

天际落下无边雷云闪电,在如林霹雳白光中,一条浩瀚黄龙从中一晃而过,双翼遮天蔽日,尾过大江倾斜,海浪覆没。

“应帝!”另一道大浪翻天覆地,自海面来势汹汹,向天空扑去,“纵使旧友来访,你闹的动静未免也太大了!”

黄龙长啸一声,自云间化作人形,向广袤大海一跃而下,顷刻间风平浪静,万里雷云消散无形,露出一方碧蓝青天。

“不廷胡余,”黎渊如夜黑袍在风浪中猎猎飞舞,“千年未见,你还是那副样子。”

海面向两旁哗然分开,一身着青袍的高大男子从中踏浪而出,手上缠绕两条赤鳞红蛇,耳边悬坠两条青鳞小蛇,眼珠亦是青天样的碧色,面容于俊美中带着三分邪气。

“应帝,”不廷胡余微微一笑,“你倒是变得多了。”

说着,他手上两条赤蛇,耳边两条青蛇皆咝咝吐信,蛇身在空中摇来晃去,上下打量着黎渊,“怎么,身体里流窜如此之多的刑杀之气而不拔除……你是打算代替昆仑金母之位呢,还是想生生剜死自己啊?”

黎渊冷冷看着他:“你太多嘴了。”

不廷胡余哈哈一笑,手分大浪,从中现出一座金碧辉煌的水晶宫:“也罢,千年未见,不妨进寒舍一叙?”

上古海神不廷胡余,耳目遍布大海,最喜享乐奢华。

黎渊随他坐下,身边貌美如花的蚌女手捧水晶杯分列两行,不廷胡余举杯道:“如何,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又去找神人国的麻烦了?”

“你久居深海,听说的东西倒是不少,”黎渊单刀直入,“蚩尤旧部,你还记得几个?”

不廷胡余唇边的笑容渐渐凝滞。

“这个名字……还真是久违了。”

黎渊抬眼看他。

“风伯雨师不知所踪,九黎各部零散天涯,东夷遗民倒成了现在横行洪荒的神人诸国……”不廷胡余微微一笑,“昔日逐鹿战场皆已烟消云散,唯有你,还苦苦沉溺往事,不愿放过自己。”

“不廷胡余,”黎渊警告地抬起璨金龙目,“多余的话少说。”

“脾气越发暴躁,”不廷胡余好笑地摇摇头,忽然伸出两指捏住黎渊手腕,“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千年牢狱把你给……”

话未说完,脸色已变。

“你疯了吗?!”他猛地松手,“你的元神识海是怎么回事,别和我说你这些年都是这样过的!”

“他就是我的命,”黎渊面上的表情仍然是淡漠的,不见任何波动,但他越是这样,不廷胡余越是能看出埋藏在他内心中的近乎偏执的疯狂,“你应该是知道的。”

不廷胡余搓了搓手指,无奈地摇头叹息:“前些年,我倒是听说过风伯雨师的消息,但没有用心打听。你也知道,雨师这女人最善变化,就连圣人都敢欺瞒,能露出一隙消息到我的耳朵里,已经算是天大的疏忽了。”

“什么消息?”

“他们在找一张山图。”

黎渊皱起眉头,“山图……什么样的山图?”

不廷胡余沉吟片刻,随意拿起手边一枚精巧汤匙,往一旁悬挂数百金铃,宝光流转的水晶树上清脆一敲,声若玉磬。

“别小瞧这些蚌妖,”他笑道,“虽说比不上你宫中的那些蟠龙女,但个个记忆力惊人,怀中所藏宝珠,能记录一人历经三个轮回看见的所有事。”

过不了一会,黎渊只听金玉地砖下泠泠响动,浑如碾碎了千万片薄脆水晶,面前碧玉屏风亦轻轻向两侧划开,香雾拂动间,好似被柔和神力拂开的大浪,重重手持沉檀宝扇、如意雉尾的娇艳侍婢裙摆婉转飞扬,从尽头现出一个姿容妍丽,仪态端雅的少女。

黎渊眉头一挑,指尖在贴金描翠的杯盏上缓缓敲了两下。

那少女落落大方,翩然上前,对不廷胡余和黎朔分行一礼,竟也不惧两个海上霸主沉暗可怖的神威,口齿清晰道:“回主上、龙君,奴不知道那两人所寻山图有何用,只听见他们要找的山图上须得河流大江,山川起伏,茂密树木,还能在东西山脉上看见升起下落的日月。恕奴愚钝,只能听见、记得这些。”

不廷胡余得意一笑,顺手捞起桌上一颗黄玉样的交梨扔给侍女,“如何,这个线索可够清楚?”

黎渊薄唇微动,慢慢重复着那些条件,似是要将蚌女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去,半晌方冷笑一声。

不廷胡余饶有兴趣:“怎么,你有头绪了?”

黎渊避而不答,只是站起来道:“此次多亏旧友,答谢改日奉上,事出紧急,我得先走了。”

不廷胡余眉头一挑,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行事风格,“老规矩,老价钱。”

黎渊对他微一颔首,即刻间便化为风中狂卷的水雾,向着远方一路去了。

不廷胡余摸着手腕上鳞甲光润的赤蛇,目光复杂地望向桌上那杯热气未散的碧绿清茶。

体内压抑着数不尽的五刑残杀之气,元神上还要承受每时每刻都不得缓解的撕裂之苦,在这个世上也是孑然一身,支撑着他的唯有一腔死抓住往事不放的恨意……

昔日那个镇杀九黎,伏诛蚩尤,令天下也为之避让锋芒的男人,在痛失所爱的千年之后,终究还是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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