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寂静,唯滴漏声声倾泻。
纹川关切地看着纹娥,她体内的盎然生机此时已经完全黯淡了下去,龟裂肌肤下涌动炽热的流光也逐渐趋于灰白,她就像一捧被强行点燃的火,虽然还能缓慢燃烧,但内里已经完全被潮湿的梅雨浸透了,稍有不慎,马上就会不支熄灭。
桂竹之毒,最能灼烧心脉,中毒者就算没有在前期被耗尽心力而死,也会在接下来的短暂时日中灯枯油尽,蒸发干身体中的每一丝活血。幸而不死国神人火力旺盛,能暂且与桂竹之毒相抵,但长久下去,恐怕状况就不甚乐观了。
遥远前殿幽幽传来一阵钟鼓之声,隐约还能听见众人欢声笑语,纹娥轻阖的眼皮微颤了几下,忽然勉力道:“大兄……我听见了……前殿是否宴饮正盛?”
纹川急忙道:“且不管那些,你专心养病就是。”
纹娥昏昏沉沉,连一个笑模样都做不出来,她气若游丝:“那大兄……怎地不去呢?”
纹川心头苦涩,轻声道:“大兄不去,等你好了,大兄带你去。”
纹娥勉强睁开眼睛,只觉眼前火星直冒,再想睁得大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后背已是冷汗直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唯有唇齿间嗫嚅作声,嘘嘘直响。
纹川看着妹妹变成这样,心头实在有苦说不出。娥媌靡曼,妖好也——这是母后对纹娥所抱的最大期望,她虽然恨着神人国,恨着夺去她一生幸福的父王,但她毕竟还是一个母亲,一个唯独会对亲生骨肉软下心肠的女人。
他的妹妹没有别族王女那样的雪肤花颜,鹂啼娇音,可她在自己心里永远是那个高傲尊贵的小公主,他要妥善保护的血亲。
然而现在,她病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下了毒……纹川深深攥起拳头,目光中溢出慑人的杀意。
“兄长……”纹娥感觉到纹川的情绪起伏,不由缓缓开口,“你别管我了,去宴会上面见父王吧……”
“我听着……那里热闹得很呢……”她的面上浮起一个虚幻的微笑,可随即又咬紧了牙关,“父王真是……一点都不在乎我啊……”
纹川拿过一旁湿布,动作轻柔地擦了擦她额上的汗珠,“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病吧。”
纹娥摇摇头,吃力道:“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纹华……你不管他,谁知道他又会闯出什么祸来……”
纹川哭笑不得,“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兄长一天到晚地看着他。”
“他确实不是小孩子……”纹娥嘴唇蠕动,眼中流露出讥讽刻毒的光,“但他那个见识短浅的母妃,倒是一点都不肯安分……”
“好了好了,”纹川见她又要拗着性子犟,只得哄劝道,“那大兄就派人去前殿看一看,好不好?”
纹娥闭目不语,心中却是难安。她虽然中毒在榻,但毕竟余威犹在,兄长手下的耳目也能任她驱使,自然对后宫里私下进行的小手段心知肚明。她被人暗害之后,兄长的心思就再难放到朝政上,能在这时见缝插针算计人的,也只有纹华那个不甘寂寞的母妃了。
她绝不会让任何人阻拦在兄长坐上王位的道路前,哪怕是再小再不起眼的障碍,她都要亲手粉碎才肯安心。
“兄长……”想到这里,她心潮难己,也顾不得身体不适,就要挣扎着伸手抓住纹川身侧垂下的袖角,“你不会忘了答应我的事吧……”
“别乱动!”纹川急忙将她的手按下,他看着纹娥哀求期盼的神情,继而郑重道:“兄长既然答应了你,那就必然会兑现承诺。”
得到了他的肯定,纹娥这才安心闭起眼睛,纹川盯着她放松的神色,斟酌着愧疚道:“但是大兄……大兄还未能惩治下毒的凶手,洪荒毕竟还不是不死国的一言堂,谯明山众得知消息,竟早早逃进其他山系躲避,仅有数百腿脚不便的老弱伏诛……”
“是刻意为之,”纹娥虚弱道,“还是巧合?”
“谯明山确有少量桂竹存世,”纹川眉心紧蹙,“但上贡珍品,不可能不率先试毒;入宫的关卡检验,也不能让这等毒物轻易进来,更不用说呈到王女的案前。”
纹娥近乎哀叹道:“这么说,是内忧外患,里外都出问题了?”
“涉及太多太广,大兄也不能一下将与此事有关的奴隶尽数杀光,”纹川摇头,“国库中拿来的仙草紫芝等也无甚大用……大兄一定会找到办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正说话间,传到纹娥宫室中的隐隐哄笑喧哗声却一阵更比一阵强,其中依稀还掺杂着什么鸟兽的模糊啼鸣。不死国王宫重重开阔,面积极大,前殿离纹娥的寝宫间还隔着两进亭台楼阙,其间更是有无数花圃泉林,纵使神人气力深厚,气贯长云,也不能如此……
纹川忧虑地向外看了一眼,纹娥轻声道:“兄长,你先去看一眼吧,我这里不妨事的。”
纹川摸了摸她的鬓发,起身便走向室外。
“纹华究竟在做什么,”他一边步履匆匆,一边问身边下属,“怎的阵仗如此之大?”
“回禀主上,听说三王子殿下的谋士想了一个新奇点子,现在正在同诸国国君玩笑赏乐。”
纹川眉头深深皱起,他不再说话,只是加快脚步,径直向前殿赶去。
总觉得……不太妙。
他想了一想,又开口道:“纹华想了个什么点子,你可……”
——话未说完,前方便传来一声惊天怒啸,妖力在瞬间如沸海翻腾,以前殿为圆心,海啸一般向四周震荡而去!
纹华身侧神人一时不察,被那股力道当胸打得横飞出去,重重掼在云石路面上。
“都退下!”纹川一声怒喝,祭起防身法器就向前殿掠去,眼见一只斑斓巨鸟冲破天顶,于阴云密布的苍穹展开硕大双翼,他心中更是焦急:“王卫何在!还不速速前来护驾!”
那飞在苍穹中的奴隶上身人形,满面是血,下身与巨鸟相连,怀中依稀抱着一个人形,他凄厉长啸:“你们这些枉为人子,集万世劣骨于一身的孽裔!你们的死期就算不在今天,也在不久的将来!”
纹川倏然怔愣。
面色苍白的少女于昏暗暮色下放声狂笑,声如春雷,目似火烧,她在临死前的孤注一掷就像冥冥中轮回的预言,同今日奇异地重叠在了一处。
——“你们迟早会灭亡在自己轻贱蔑视的妖族手中,就算不是现在,也在不久后的将来!”
他心头一滞,手上的动作竟在刹那间凝固在了半空中,在这个紧要关头,国师厉喝一声,出手就是一招极其浩大的如龙狂风!
风声厉似雪刃,仅仅一个照面,就以势如破竹之力将那只巨鸟生生贯穿,血泼天际!
纹川瞠目结舌,他看着赤血如霞,驱散滚滚阴翳,将如海天光倾泻在一片废墟样的宫室残垣上,而年轻的国师袖袍飞扬,站在其间,仰首看那丝轻羽幽然靡落在地面。
他忽然想起瑶池宴饮上仅见过一面的应龙。
“遣返诸国国君,所有不死国的王裔,随我去密室商议要事——”国师转过身来,冰寒似雪的目光掠过一旁站立的纹川,“——包括病重的纹娥。”
黎渊在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砖上仰躺了半晌,面无表情地望着天顶上四颗硕大明珠,过了许久,他才伸手按住额角跳动不停的太阳穴,从地上勉力坐起,凝神望着半开的石门。
这么说,是自己又挣断了铁索,并且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跑到了这里?
他撑着手臂,缓慢从地面上站起,半睁着金瞳端详那一人多高的落地大柜。
厉刑之狱仅分上下两层,上层是无尽的虚空与黑暗,唯一的光亮是往来呼啸如饿虎群狼的五刑残杀之风,上面闪动的皆是天下锋刃的似雪寒芒;下层是堆积如山,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尸山血海,尽是古往今来覆没在此处的凶徒恶煞。但凡有活物在下层待足超过十息的时间,就有涌泉阴火漫天扑上,将仙骨成灰,九窍俱融,化成无边朔风中的一抔黄土。
他每日用来消磨时光的书册都是从刑狱下层中寻来的,在抹去字迹之前,它们都是珍贵的口诀奥秘、不出世的仙山图谱……但那些对黎渊而言,基本同垃圾无异。
现在,这一本本破旧枯黄的帛页,都是他横在心间不可愈的伤口,是他蘸着自己的血书写而成的剖白。他重返尘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年弹指一瞬”,其实不是的,这一千年是他活过最漫长的一千年,可他一想起自己今后就要在失去爱侣的世界度过十个千年,百个千年,乃至万个千年,这近似一瞬的痛苦磨难,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摸着胸腔下方一点狭窄的疤痕,唇边艰涩的笑意转瞬即逝,他伸手抚上面前册册凹凸不平的薄脆书脊,黑玉长柜上顿时溢出星星点点如水波一般的光晕。
黎渊的神情忽然一顿。
——有人动过其上禁制。
他神情危险地眯起眼睛,用修长有力的十指一寸寸检索过书柜的边缘,而后深深吸气,将龙瞳中闪烁的戾光掩藏在一片熔金之后,心中隐藏最深秘密被窥看的怒火几乎要在那一刹那烧断他的理智,他在伸手抓向禁制的瞬间,蓦地从余光中瞥见自己的指甲缝。
里面夹杂着一缕雪白狐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