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逢抱着鹿时清径奔天镜峰,后者昏迷不醒。
顾星逢无法想象鹿时清在亭外晕厥之后,梦到了什么,这一路上都在重复呓语着“冷,痛”之类的字眼,本能地往他身上贴。
但他没有如鹿时清所愿。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微薄又温暖的灵力。
时近暮春,海风徐来,暖月台上的朱砂梅扑簌簌往下落,使得地面被一层软红铺盖。还有几步,就能进入房舍,可顾星逢却在此落了地。
他嘴唇上毫无血色,脸颊更是雪一般的白。
此时终于不用强撑,也无法强撑。他将鹿时清轻轻放在长凳上,才微微喘息着,扶栏杆坐下。
可是一离开他,鹿时清立刻缩成一团,嘴里念叨的言辞也变了。
“不能死……我还要……封印……封……印……”
他的脸色比顾星逢好不了多少,额头上全是汗。
一粒梅瓣堪堪落在鹿时清的额角,映入顾星逢的眼中,仿佛在他眼底染出一抹微红。
他伸出手,在半空里停了片刻,才帮鹿时清拂去。鹿时清浑身一震,蜷缩得更狠,“裴戾……不……别杀我……”
顾星逢手指微颤,眼底的红色进一步浓重。他勉力支撑着,将鹿时清重新抱在怀中。灵力缓缓地从掌心流出,输入鹿时清的体内。
渐渐的,鹿时清呼吸趋于平稳,身体也不再紧紧绷着。
在他臆想出的无边冰海中,黑夜变为白昼,春日高照,一个人抱着他。
温暖如斯。
鹿时清如叹息一般地喃喃道:“抱……”
顾星逢的灵力已经耗损到临界,听闻这个字,苍白的脸上却出现一抹极淡的红晕。
“不怕。”他在鹿时清的耳边轻声道,“师尊死了。他的照命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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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语花香中,鹿时清睁开了眼。
他有点懵。
无缘无故做了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他跟人亲热,对方好像还是个男的。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极大的心理震撼。
不,不只是心理,生理上也……
鹿时清记得,梦里冷到极点不说,他的胸口更是疼痛无比,就好像被利器穿透了似的。伴随着这种疼痛,还有个部位也是火辣辣。
他瞪大眼睛,赶紧伸手往下摸。
没感觉。
他长出一口气,果然是个梦。
但下一刻,他就重新惊讶起来。
他居然睡在了水榭的长凳上,且脚边的地面上,还倒了一个穿着月白长袍的人。
……顾星逢?
他慌了,赶紧去喊系统:“小白,小白在吗?”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系统迷迷糊糊地应答:“唔?怎么了?”
“小白,昨晚我本来是在亭子外面看顾星逢打架的,后来觉得不舒服……怎么就睡到顾星逢的水榭来了?”
系统道:“这个……昨晚我见顾星逢来了,知道你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就跑去睡觉了,后面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鹿时清觉得这话有点奇怪,系统一直对顾星逢有成见,不惜撒谎也要带他离开沧海一境。昨晚顾星逢出现,它居然就立刻睡觉去了?
系统继续道:“肯定是顾星逢见你受了伤,把你带回来了,假惺惺的。”
鹿时清不知道该怎么接,担忧地看向顾星逢。
一晚上过去了,顾星逢的脸色更憔悴了。他呼吸平稳且微弱,身上头上满是落花,不像是刻意睡在这里的,倒像是虚脱晕倒了。
鹿时清动了动轻健的手臂,叹着气说:“小白,他本来就不舒服,又是打架又是为我疗伤,肯定是累倒了。可不可以先不要说他不好,毕竟他还没有害过我。”
“行吧,这次就顺着你。”系统嘟囔道,“昨晚是我太心急,要不然你也不会被黑衣人打伤,跟你道歉。”
鹿时清听它难得服软,立刻大度地道:“没关系,我现在好好的。”
全靠顾星逢,他才好好的。
鹿时清下了长凳,蹲在顾星逢跟前,拿一根手指推了推他,毫无反应。
倒是指尖一片冰寒,就好像碰到的是个雪人。
鹿时清赶紧抓起他的袖子,发现他修长的手指上,结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薄冰。
还好顾星逢是修真者,换成普通人,这样恐怕早冻死了。
环顾四周,水榭外面没有桥,根本出不去。此时天色尚早,视野之内也没有人影。顾星逢生性孤冷,若非有要紧的事,旁人不会轻易来打扰他。天镜峰的高阶弟子,也全在一层屏障似的林外守着。
他想了想,坐在地面,用力将顾星逢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你做什么?”系统愕然。
鹿时清半抱着顾星逢,又抓起顾星逢的两只手搓弄,“很明显啊,我正在给他温暖。”
系统无语:“他这么有能耐,怎么可能冻死。快放下他吧,很冷的。”
的确很冷,鹿时清嘴里吸溜着凉气,却没有放手。“就算冻不死,这么冷也不舒服啊。我知道这种感觉,昨晚我还梦到了。”
“哦对。”系统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瞬间谨慎,“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我在海里泡着,特别冷,胸口也很痛,我……”鹿时清说得很艰难,也很不情愿。这个梦也太羞耻了!
系统却很贴心的没有追问,“不想说就不说吧,我知道的。”
鹿时清愣住了:“你知道?”这是什么系统,连做了乌七八糟的梦都瞒不过它?
“嗯。”系统道,“因为这不是梦,这是你的记忆。”
“……啊?”
系统淡淡地说,“难道你没有发现么,来这里以后,你就没有做过梦。”
鹿时清一想,还真是。
除了某一天晚上,记起关于原主师尊白宵的只言片语以外,他每一晚睡着之后,面对的都是彻夜黑暗。
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既然不是梦,那他和一个男人亲热的事……也真实发生过?
鹿时清磕磕绊绊地问:“你确定吗小白?”
“当然,因为你现在没有做梦的能力。”系统语气笃定,“你觉得冷和胸口痛,是因为裴戾刺你一剑后,把你扔在海里了。”
鹿时清还是不明白,也不太敢相信。
哪有人不会做梦。
而且,谁又会和一个濒死的人做那种事?口味也太重了吧?
系统也不像是知道这件事的样子,所以肯定是梦。大概是那些书本看得太多,受了影响。
嗯,以后不看了。
很快,顾星逢手上的冰层被暖化,鹿时清却发现他的睫毛在微颤,上面还有极细小的白霜,看着就冷。
鹿时清伸出一根手指轻点,融去了一小部分。
冰化成水,摇摇欲坠。
鹿时清心想,呵气比较快,可是这样太不礼貌了。
忽然,他瞧见顾星逢的眼睑也开始抖动,就好像梦到了非比寻常的人或事。接着,顾星逢皱起眉,喉中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吟。
鹿时清只觉手上一凉,低头一看,地上莫名出现一样东西,正在微微晃动,不知道是从何处掉下来的。
晶莹剔透,绽开六瓣,当中还有嫩黄色的蕊。
像是用冰雪雕刻成的荷花酥。
他惊奇地捏起来,顿时一股清甜的冷香萦绕鼻尖。
凉凉的,看起来很可口。这也是顾星逢珍藏的甜点吗?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他手里?
这个修真的世界太神奇了,连甜点都能乱跑。
忽然怀里的身躯动了两下,顾星逢睁开了眼,眸中还有些惺忪。
鹿时清见状放下心来,冲他勾起嘴角,“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顾星逢瞳孔瞬间缩小,一下子从他身上站起来。由于动作幅度太大,险些撞到他的下巴。确认他无恙后,才后退一步,冷冷地转过身去。“你做什么?”
鹿时清上前一步,解释道:“你的身体太冷了,我帮你暖暖。虽然抵不过昨晚你救我的大恩,不过,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去做。”
“我无妨。”好像鹿时清是避之不及的东西,顾星逢快步走到水榭外,在漫天花雨中挥动衣袖。
须臾,沈骁御剑而来,“师尊,有何吩咐。”
“送他回去。”顾星逢照往常一般吩咐罢,又补充道,“以后不许他进来。”
“是,师尊。”沈骁应答一声,疑惑地看向鹿时清,以为是鹿时清得罪了顾星逢。可是鹿时清比他更蒙圈,明明他不省人事的时候那么融洽,怎么醒来以后就是这副样子?
鹿时清犹豫了一下,举起手里的冰雪荷花酥,“你的这个……”
可是顾星逢头也没回,足尖一点,飞离了水榭。
其实,顾星逢很想回头看看鹿时清,也很想听一听楚鹿时清叫他做什么。
但他心里清楚,绝对不可以。
他牢牢地捂住衣物,直到进入房内,布下结界,才稍稍放松。
屋内檀香细细,光洁无痕的琉璃镜里,他的样子清晰可见。月白色外袍底下,露出一点锁骨和手腕,上面全是冰花,不时泛出银白色光华。
只是稍一愣神的功夫,那光华蜿蜒伸展,藤蔓一般爬上他的脸。
他整个人,像是在冰窟里封冻了多年。
胸口一阵翻涌,真气在体内来回冲撞。顾星逢的手不住发颤,竟是不可自控,蓦然一掌将镜子打得粉碎,残渣四下迸溅。
他强行压制真气,顽抗了片刻,最终喷出一口血来。
要开始了……
顾星逢像个雪人一般,缓缓坐在蒲团上。那双清透的眼睛在平日里隐忍了一切情绪,此时却透出几分苍凉与无奈。
不能再让他受伤。
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