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的胞姐宋瑛,于半年前嫁到百里坞的程家。
鹿时清听系统提过。红尘界中遍布修仙门派,东南方以沧海一境为首。余下的则是鱼龙混杂,有立门派的,也有以家族为名修炼的。江淮一带的仙道家族有三个较为庞大,分别是梅花洲的宋家,百里坞的程家,和桃叶渡的司马家。
其中,司马家醉心修炼,更将长子司马澜送到沧海一境,如今已是玉关峰的峰主。程家只有二子,都不是修仙的料子。而宋家,也就是宋扬的家族,由于家主早丧,家中无人,由长女当家。
显见,宋家和程家已然没落,司马家如日中天。
两家与司马家也多有通婚。听宋扬说,宋瑛本是要嫁给司马家二房公子的,可她早就心有所属,喜欢上了百里坞程家的一个外系子弟。
宋扬和他的哥哥姐姐,是宋家正经嫡系,宋瑛这番便是下嫁。她的婆家欢天喜地,拿她当菩萨供着,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原本宋家家主宋灵琪并不十分赞同这门亲事,见此,也便放了心。
谁知才半年,宋瑛就出了事。
宋扬告诉鹿时清,宋瑛流产这件事原是瞒着宋家的,宋瑛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只会一味的委曲求全。过了两日,宋扬去了百里坞,见姐姐姐夫相处冷淡,本就心生怀疑,后来又听他二人吵架,提及此事,宋瑛哭着要丈夫偿还孩子的命。
宋扬大惑不解,背地里找到宋瑛追问,宋瑛一开始还不愿说,宋扬便要去找男方问个明白,宋瑛这才含泪带怨地说与他听。
原来宋瑛头胎怀的是个女儿。红尘界素来重子轻女,百里坞尤甚,宋瑛婆家原不敢得罪她,只是悄悄在她的饭食中加了落胎药。可小产后,宋瑛悲痛之余觉得不大对头。她饮食行事颇为注意,怎会发生这种事?
她的丈夫婆婆本在假惺惺地陪着她哭,一听她要严查,便连哄带劝地拦着。宋瑛更觉蹊跷,直接找随侍的丫鬟和厨子问话,一切水落石出。
听宋扬讲完原委,鹿时清只觉得脊背发冷。
这宋瑛到底是嫁了个男人?还是找了个仇人?居然在她的饭食中下药,这个性质太恶劣了。好在只是落胎药,只掉了腹中胎儿。若他日夫妻不睦,下点毒药,恐怕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的婆家,把人命看得忒轻贱。
但有一点,他很不明白,问宋扬:“你姐姐嫁的不差,不至于连个女儿都养不起,为什么一定要打掉呢?”
“各地习俗不同。”宋扬愤愤,“我姐说,这几年百里坞兴起一个说法。女人头胎诞男,往后再生便是男强女弱。若头胎诞女,则是女强男弱。程家为了我姐以后生下更多健康的儿子,当然不能留着这一胎了。”
鹿时清睁大了眼,“这也太荒诞了。”
“连你也觉得荒诞对吧,可偏偏那些人就信了。”宋扬越说越气,站了起来。
鹿时清也抱着小白兔起身,“我们要继续走了吗?”
“不,趁着天色还早,先去一趟百里坞,我得看看我姐现在如何。”
宋扬雷厉风行,鹿时清被他带着上了剑,两人直奔百里坞。鹿时清谨慎地问:“你家人不知道这件事么,你也不和家里说?”
迎面而来一只飞燕,宋扬操纵灵力险险避开,方才答道:“我姐怕家里担心,不让我说,而且……”
“而且怎么?”
宋扬闭了嘴,沧桑地叹了口气。
百里坞在距离钱塘西南方的江山城中,因毗邻钱塘江上游,水路发达,船舶通畅,故此得名。不知是宋扬心急赶路,还是先前犹豫踟蹰,这回居然没有再歇,直接便到了目的地。
宋瑛夫家在百里坞西边,挨着程家家主的庄子。宋扬似是有意避开什么人,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方才带着鹿时清进门。
这家虽不是大户,却也殷实,宋瑛床边有两个丫鬟伺候着。宋扬快步走过去,喊了声:“姐。”
鹿时清只见一个病恹恹的少妇从床上半坐起来,有气无力地道:“混小子,这些日子去何处了?”
宋扬死皮赖脸地坐在床帮上:“我出去玩了,长长见识。”
宋瑛皱眉:“这么大了还胡闹,回家没有,长姐可是四处找你呢。”
“我先来看看你,这就回去。”宋扬指了指鹿时清道,“姐,这是我路上遇到的朋友……也算是我小弟,自己人,而且他的脑子……咳,你懂的,就当他是三岁小孩,不用见外,也不用避讳。”
宋瑛打他一下,“又是小弟又是三岁小孩,你也太放肆了。”对鹿时清笑道,“我这弟弟不懂事,请你多包涵啊。”
鹿时清想了想,他吃宋扬的喝宋扬的,回头还得住宋扬的,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小弟,便顺从地招呼道:“宋扬的姐姐,我的确是他的小弟。”
宋扬得意:“怎么样,小没就是听话!”
宋瑛无奈地摇头,话头稍一落下,她脸上便有点垮。
宋扬盯着她问,“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他们又欺负你了?”
宋瑛脸上一僵,随即道,“怎么会,就算先前出了那桩事,可日子总得过啊。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就你那三脚猫的御剑功夫,别总让我担心。”
鹿时清站在一边观察着宋瑛。若非宋扬出现,她那么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说是尸体都有人信。这种状态,还怎么过日子?
她在敷衍宋扬。
有身份有背景的宋瑛尚且如此凄凉,百里坞的其余女人,也不知又是怎样的境遇。
鹿时清冷不丁开口问:“打扰一下,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腹中胎儿性别的?”这个修仙的世界,当然不可能有仪器做检测。
宋瑛愣了愣,随即看向宋扬:“我不是不让你说的么?”
“我没和家里说,就跟小没提了两句。”宋扬摊了下手,“不过姐,你别看小没傻,他的这个问题我就没想到,你们是怎么知道胎儿是男是女?是神医还是妖术?”
“……都不是。”宋瑛眉目低垂,须臾才道,“是孳生娘娘的卦。”
半个时辰后,宋扬带着鹿时清来到了一座庙前。
匾额上写着五个大字:孳生娘娘庙。
下面还有一副言简意赅的对子,上联是“明辨阴阳”,下联是“恩养天地”。
孳生娘娘的泥塑坐在神龛上,慈眉善目,唇红齿白,发髻盘得端庄,霞帔下盖着一身正红衣裙。别说那些有求于她的普通百姓,任何一个人见到这喜庆的雕塑,都会觉得她能带来好运。
宋瑛说,她从记事起便来百里坞玩过几次,那时这雕塑便在了。平日里香火便不断,赶上逢年过节,前来进香的人更是能排到树林里。当时只觉得这里热闹好玩,如今才明白,这地方其实是某些女人的噩梦。
此时已经过了晚饭时分,庙里暂时无人,但案上贡品满满当当,香火也没有烧完。
宋扬问鹿时清:“小没你饿不饿。”
他二人刚在宋瑛那里吃过东西,鹿时清正要摇头,却听宋扬又说:“你说你饿了,乖。”
于是鹿时清道:“……好吧,我饿了。”
宋扬冷笑一声,走到孳生娘娘面前,“喂,我这朋友饿了,你是孳生娘娘,总不能不管人的死活吧。什么?你说要我随意?好!明白了!多谢!”
他跳上供桌,拿起一个苹果,朝鹿时清扔过去。“小没接着,孳生娘娘请你吃东西呢。”
鹿时清呆呆地看着他的这番动作,不及回神,苹果就掉地上摔出一个坑坑。
“啧,不怕,这里多着呢,对吧孳生娘娘。”宋扬说着,又扔了一串香蕉,“来小没!”
鹿时清这回赶紧接着,但他一点也不饿,只好捧在手里,继续看宋扬作怪。
不多时,宋扬就把供桌祸害的乱七八糟,贡品掉了一地,香灰扒了一桌子。然后他跳下供桌,朝神龛底下踢了一脚,“孳生娘娘,听说你很有能耐,那你能算我们俩是什么人么?”
孳生娘娘端坐神龛,微笑不语。
“一个泥巴做的玩意儿,信你才有鬼。”宋扬又狠狠踢了一脚,拉着鹿时清就走,“走吧小没,等我回沧海一境学了本事,再回来给我姐讨公道。”
鹿时清不明白,给宋瑛讨公道,和去沧海一境学本事有什么关联?
直接告诉宋家不就好了?为何搞得如此纠结?
但鹿时清来不及问,他们甫一出门,就从林子里刮来一阵凉风。
方才天色虽然暗了,因有月亮照着,倒不觉阴森。可此整个天际,都变得黢黑惨淡。
这阵阴风来得突然且持久,卷起落叶残花和砂石,吹得他二人睁不开眼睛。鹿时清心想要不要回庙里避避,可好容易抬起头,却发现眼前空无一人,再回头,背后空空如也。
宋扬和孳生娘娘庙,全都不见了!
可是,手腕怎么还被一样东西抓着?
鹿时清定睛一看,那不是宋扬的手,而是一节白森森的手骨。
下一刻,他手背一疼——手骨迅速爬到他的手背上,指尖向下,刺破他的皮肤。
几滴血珠落在地面,手骨也像蜘蛛似的跳下去,消失于黑暗中。
鹿时清这才反应过来,忍着痛,心惊胆战赶紧喊系统,可这半日系统都没动静,此时更是唤不应。只袖子里动了动,小白兔迅速从里面钻出来。鹿时清把它往里按:“小兔子,我恐怕是遇到妖魔鬼怪了,你快躲起来,外面太威胁。”
小白兔不进去,冷冷地盯着他手上的伤口,仿佛全身都是怒气。
鹿时清拍拍它,正要继续哄,忽然瞧见地面上他的几滴血隐隐冒出光华,夜色映衬里,像是燃烧着的暗红色烟灰。
这些光华在鹿时清的视野里慢慢流动,一撇一捺成了形,很快组成几个发光的字。
“血主,男,非处子身,有行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