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逢。
鹿时清可以发誓,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不知怎的,系统那几乎破音的叫声在他脑海中炸开以后,他忽然恍惚了一下。
眼前上下飞扬的白发,似乎镀上一层黑色。
顾星逢俊美无俦的轮廓也开始变得柔和,稚嫩,当中仿佛叠着一个少年的影子。
“……师祖。”那个影子动了动嘴,唤出一声别扭且生疏的称呼。
似远还近。
鹿时清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从耳边传来的,还是从脑海中浮出的。
是幻觉吗?鹿时清闭了闭眼。
顾星逢利落地旋了个身,足尖在水上的荷叶轻轻一点,抱着鹿时清闪进水榭中。
一落地,顾星逢就把他放下去,就好像他是块炭火,烫手似的。好在鹿时清有心理准备,胡乱抓了一把,勉强站稳。
他现在看清楚了,顾星逢那月白色的衣袍并非纯色,上面还有银色绣线钩织的纹饰。袍裾上是山海图,越往上去纹路越细,到了腰部以上渐渐收针。
如此下方暗纹,上方纯色,白日里看上去,就好像顾星逢身上笼罩着一层雾气。本来月白色就冷,如此更是平添几分疏离。
鹿时清感叹不已,不愧是掌门,连穿的衣服都这么有细节。下面画着海,上面画着山,那袖子上画的是……
他再往上看,心里一跳。
……袖子上的云纹在他手里牢牢攥着,已经起了褶皱。
宋扬忙不迭来拉扯他:“喂,恒明君救了你,你不但不感谢,还一个劲儿抓着人家袖子不放,可真是个傻……咳咳,你可别怪他呀恒明君。”
宋扬背地里一口一个师尊叫得熟稔,见了真人,一看比传闻中的更冷峻,就不敢那么放肆了,连带着对鹿时清“傻子”这个称呼都没好意思喊出口。
鹿时清也慌忙撒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顾星逢没作声,一双眼睛只是紧盯着他。
水榭里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沈骁和叶子鸣拜入天镜峰多年,从没见过自家师尊直盯着什么人看。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宋扬却莫名觉得,鹿时清像是个撞进猎人陷阱里的小兽,等待他的不是扒皮抽筋,就是拆吃入腹。
毕竟有救命之恩,宋扬喉咙里咽了咽,想替鹿时清说句话:“恒明君,这个人他……”
顾星逢扫他一眼,他立刻缩了缩脖子,闭了嘴退到一边去了——恒明君的瞳色较常人浅淡许多,加上那头白发和冷若冰霜的表情,简直是一座行走的活冰山。那傻子居然还能傻呵呵的和他大眼瞪小眼,真是佩服。
鹿时清很意外,这个陌生的世界会有人替他说话。正打算谢谢宋扬,可一抬眼,就和顾星逢微凉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继而腕上一紧。
顾星逢抬起手,鹿时清的手腕在他手里牢牢攥着,白色缚灵环无所遁形。
沈骁终于找到了时机,躬身道:“禀师尊,此人身上有一品缚灵环,事关重大,弟子只好带过来请师尊定夺。”
“嗯。”顾星逢点头,放开鹿时清。
叶子鸣很有眼色,立刻就过来拉住鹿时清,生怕他跑了。
鹿时清规规矩矩地站着,没有乱动。
现在身份不明,就算裴戾这个威胁不在,他小命也还捏在顾星逢的手里。
但很奇怪,他并不害怕顾星逢。
大概是刚才从顾星逢身上看到的影子,让他莫名安了心。尽管他还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样的幻觉。
……他更不清楚,为何会觉得安心。
一直处在震惊中的系统终于回了魂,赶紧叮嘱他:“眼下顾不上管别的了。二十年前,你可是仙道有名的丑八怪,顾星逢没见过你的真容,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大帅哥就是他的丑师祖。趁现在,赶紧撒个谎让他放你走。”
鹿时清正因为搅黄了系统离开沧海一境的计划,愧疚不已,听见这个眼前一亮:“那你教教我,怎么撒谎?”
“你就说,放了我吧,我只是个普通人,手上戴的也不是什么缚灵环,只是个普通的手镯。”系统一字一句地教,连口吻都是惨兮兮的,简直为鹿时清操碎了心,“他要是不信,你就哭,你就在天镜峰上撒泼打滚,不信他这个掌门不要面子。”
“……啊?撒泼打滚?”
系统急了:“你要再一次让我失望么亲?”
鹿时清豁出去了,学着系统教他的,对顾星逢惨兮兮地开了口:“放了我吧,我只是个普通人,手上戴的也不是什么缚灵环……”
他这模样是真的惨,没有外衣穿,身上中衣还破破烂烂,头发也是随意披散在肩头。从头到脚,恐怕只有那张脸还能看了。他觉得,顾星逢是有身份的人,就算不信,也不会为难他这么个落魄鬼。
可是顾星逢却皱起了眉。
就像冰天雪地里,蒙上了一层阴云。
叶子鸣见状赶紧喝止:“住口,你敢糊弄师尊?”
鹿时清被这么一吼,更紧张了。他又怕露馅,又怕辜负系统的期望,略顿了顿,硬着头皮和顾星逢对视:“请听我说完……这不是缚灵环,只是个普通的手镯,你要是不信,我就……糟了!”
他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一不留神,连系统的废话都往外说了。
系统在他脑海里哀嚎:“我的天哪,你你你你你你……”
半天,系统也没“你”出个名堂。
反而是顾星逢眸光微闪,开了口:“你就如何?”
这是顾星逢正儿八经说的第一句话,声如其人,空冷低沉。
“我就……”鹿时清一说谎就涨红脸,干脆自暴自弃了,“就……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顾星逢忽然转过身去,面朝满池细波不再说话。
他好像挺生气的,零星花瓣飘过他身侧,距离半尺之遥便被隔空弹进水中。
鹿时清觉得这下完了:第一,他不会说话,让顾星逢生气了。第二,他办事不利,让系统生气了。
真是没用啊。
宋扬简直没眼看他,“疯疯癫癫的,看看,惹得恒明君不快。”
叶子鸣皱着眉,将鹿时清拉开一丈远。沈骁则询问顾星逢:“敢问师尊,该如何处置他?水牢还是执法堂?”
鹿时清默默地想:他们沧海一境的牢饭能吃饱吗?打人疼不疼?
系统简直要疯了:“你看你看,多好的机会啊,你又没抓住,我恨不得替你去表演!”
鹿时清叹了口气:“我太笨了。要不,换个人来顶替我吧。”
系统也叹了口气:“不可能的,只有你契合这个角色,已经不能退换了。”
鹿时清继续叹气:“唉,上辈子大家都说我是傻白甜,在宫斗文里都活不过一章的,我当时还挺高兴。”
系统:“……那可不是好话,你高兴什么?”
鹿时清说:“因为我是男人,而且根本不可能进到小说里,所以我高兴啊,捡了一条命。”
系统问:“那现在呢?”
鹿时清愁眉苦脸:“……现在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两个一片凄苦,觉得前途满是黑暗,觉得这回肯定跑不了了。
却忽然听见顾星逢说了句:“都不必,收拾两间房,将此二人奉为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