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两罐枇杷膏出来,已是满庭月华如霜,星沉刚喝过白芷仙君给他熬的汤药,坐在院中海棠树下不知在想什么,药碗搁在石桌上,还未收去。
我顶着一张百炼成钢的厚脸皮,百折不挠的去他跟前自讨没趣。
我将一罐枇杷膏放在他手边,乖巧说道:“师兄,这是我亲手熬的川贝枇杷膏,清热败火功效最佳,送你一罐尝尝。”
星沉看了一眼手边的羊脂白玉罐子,破天荒的既没有嘲笑我,也没有挤兑我,只淡淡点了点头。
我瞧他今日气顺,便蹭到他一旁石凳上,自己招呼自己坐了。
见他也未有拍屁股走人的意思,我便得寸进尺的问道:“师兄,你知道这次的传灯祭还开不开吗?”
星沉摇摇头道:“不知。”
不知就不知,左右我也只是搭讪,不期他冷口里能吐出什么暖言来。
我又问:“师兄,那大魔究竟什么来头,怎会掀起那么大波澜。”
星沉轻轻蹙了蹙眉,似是心中有所触动,我还以为哪句话又惹他不悦了,正要拍两句马屁哄一哄他,他却淡淡开口道:“他与我们,其实颇有些渊源。”
我好奇的问:“什么渊源?”
星沉慢若有所思的说道:“说起来,我们应该叫他一声师祖。”
我愕然,师祖,师祖,难道这大魔,便是师父和楚遥仙君的师父?
我连忙问道:“那他便是师父的师父了?”
星沉点点头,不再说话,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喃喃道:“九重天上诸仙家为何会将后辈托付给一尊大魔教导?”
星沉瞟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含义我十分熟悉,不外乎就是我脑袋是不是被门挤过,我脑袋是不是被驴踢过之类的质问。
我十分习以为常的对此视而不见,只眼巴巴等他解惑。
星沉只好耐着性子说道:“他最开始,当然不是大魔。”
我点头说道:“原来师祖是半路出山的好汉。”
星沉无语看着我,一脸的话不投机半句也嫌多 。
我只好自言自语:“不知这神仙成魔,比之妖精成仙,哪个更难一些。”
没人理我,我只好继续自言自语:“师祖神仙当得好好的,为何要成魔,难道是想挑战自我不成?”
星沉额角抽了抽,似乎头有点疼。
我以为他又要挖苦我两句,然后扬长而去,他却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如山。
总不能两个哑巴大眼瞪小眼,一起不动如山。
我只好继续独挑大梁,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化解眼前的尴尬:“我听慢慢师姐说仑昆磐石比五指山还要牢不可摧,那师祖岂不是比齐天大圣还要威武……”
星沉似是被我的无知愚昧以及胡言乱语刺激到了,不等我接着再说,他忽然开口说话,且一张口便是滔滔不绝:“师祖原是一位上神……你可知何为上神?”
我摇摇头,上神这名字听起来就很了得,一定是比泛泛众仙更厉害的神仙,可这品阶究竟如何定的,我却真不晓得。
星沉便解释与我听:“上神,即为天神,亦曰上古大神,自混沌开辟鸿蒙初判,至今三百多万年,天地间出过的上神屈指可数。最早的三皇五帝,或寂灭或归隐,而今已不知所踪,之后百万年间,亦有几个上神,皆是只听传闻,未现真容。到距今的一百多万年前,琼宇之内共出过四尊上神,除了这四位,再无其他跻身上神之位的。”
我好奇问道:“难道师祖便是这四位上神中的一位?”
星沉点点头,我几乎眼冒桃花:“师祖当真威猛。”
星沉似是怕我再说出什么让他头疼的话来,连口气都不带喘的,继续口若悬河道:“四位上神中,三位是灵根天筑的,历百万年沧海桑田,经九万次雷霆天劫才得以成神。剩下一位是灵胎天蕴,据说不知从何而出,或从何而起,总之他现身时,便是上神。因他在风陵现身,百万年间也只在风陵一地隐世而居,而风陵是上古大神女娲的埋骨之地,故仙界多有各种揣测,道他其实是女娲残存神识所化,是存世的上神中,最接近上古大神血脉的一位。又因他五感六识随意能化作神兵天器,几乎与信手造物无异,故而又有传他灵胎便是天道偶然间生出的一丝自我认知,是真正的神之天蕴,总之众说纷纭,连他自己都没什么分晓。”
我听得瞠目结舌,心驰神往,很想亲眼一睹他老人家的绝世风采,可想到他之后的际遇,我又更加迷茫,“既然如此厉害,又隐世百万年,为何突然跑来流波山带徒弟?”
星沉也略带迷茫的摇了摇头道:“他在风陵避世而居,仙界几乎无人见过他真正面目,可忽而有一年,他飘然来到流波山,且一住就不走了。那时流波初成门户,收的皆是九重天上诸仙家的一众小辈,当时流波掌门师尊由玄冥文曲星君兼任,文曲星君一则事务冗杂,二则敬他上神之尊,便将流波掌门一职转托于他,他便欣然接受,故而便是你我的师祖了。”
师祖他老人家果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率性大神,难怪流波几代弟子排下来,凑成了一句“逍遥自在浪。”
这排字,必是师祖他老人家的主意。
“师祖后来又是如何堕入魔道的呢?”
我心中好奇更甚。
星沉想了想,慢慢说道:“此事若非他亲口说,便是无人能解其中内情了,我只听说那一年极是不太平,先是巫山一族趁紫微宫新主登基,无暇顾及太多凡界之事,便屠了人间数座城池,以活人尸血修炼邪术。当时紫微宫的新任帝尊,亦是我的叔父,闻之此事后大发雷霆,亲帅五万天军下界围了巫山一脉,要求巫山一族交出屠城修炼诡术之众。可后来不知怎的,巫山族得了我叔父刚刚出生的独子,以此为要挟,逼我叔父退兵。叔父不肯受其要挟,下令天军攻城,我叔母那时亦追至阵前,亲眼看到未满月的孩子被巫山人拧下了脑袋,扔在她脚下,她当时就疯了,拔剑便冲了上去……”
我听得心惊胆战,“后……后来呢?”
星沉垂下眼睛,月色下面如霜雪,我心头微微一疼,不知是不是被他冰冷的脸色冻着了……
他淡淡道:“死了,杀红了眼,连我叔父都砍,叔父护不住她真身,便想护住她神识,她却生无可恋,死的干干净净,神识荡然不存……”
我自有灵识以来,还未听过如此惨烈的故事,只觉心头闷得生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喃喃道:“可……可这和师尊又有什么关系……”
星沉道:“我也不知,听说我叔父围剿巫山一族时,师祖仍在流波,依旧每隔几日于暮晚峰上焚香讲道,或是一个人在山上独自信步,看漫山霜叶飘落,未见他对山外之事有所关心。只是突然有一日,他毫无征兆便去了巫山,云游闲逛一般去了那里,挥手祭出一件神器,灭了巫山一脉……连只苍蝇也没剩下……”
我哑然,然后,接着哑然……
“剿灭巫山一脉,虽是太狠厉了,却也算替天行道,如何却会堕入魔道,还要被压在昆仑磐石下?”
星沉再次沉吟不语,半晌才艰难的说道:“师祖祭出的那件神器……除了灭绝巫山一脉……还灭五万天兵,还有……我叔父。”
我骇然无语,半晌过后还是骇然无语……
师祖他老人家,想必是真疯了……
“这这这这这……”
愣了好一会儿,我仍是无言以对。
今晚的星沉,似被月光□□的温和体恤了些,我此刻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却知道我除了惊骇,心中仍有困惑未解,继续淡淡说道:“师祖杀完人后,依旧不慌不忙回了流波,将众弟子遣散后,每日只在暮晚峰上对着漫山红叶喝酒,当时有一名弟子执意不肯离开,那位弟子是流波山上唯一一名凡人飞升的神仙,师祖赐名逍云,便是我们的师父。”
好吧,我就继续张着嘴词穷吧……
星沉接着说道:“后来我父王帅天军来流波山,我父皇是流波初代弟子,我那位死去的叔母亦是师祖的门生,不知父皇与师祖是相见时是番什么滋味,我只知师父当时无论如何都不肯让父王迈进霜花殿半步……后来还是师祖开的殿门,请我父王入内。师祖对师父说,他初来流波时,本是无心为人师表的,可给人当了这么多年师表,竟也尝出些不好忘却的滋味来,故而希望师父放却执念,好生修行,或许哪一天能重整流波仙山,也算了却他心中一桩憾事。”
师父在一百年后,以无灵根之身,证得无量大智慧,跻身仙尊之列,不知其中历经过什么样的千难万苦,亦不知其中经历过什么样的没齿难忘……
“一百年后,流波山重开仙门,据说当年重建流波在九重天掀起了惊涛骇浪,除了百年前在流波修行过的弟子,诸仙几乎没有赞成的。那时叔父已逝,我父皇继任了紫微宫帝尊之位,他态度鲜明的支持流波重建,与我母后为此生了好大一场嫌隙,也不知他们费了多少周折,最后终于力排众议重建流波。诸仙虽然最后在此事上不得不退步,但他们要求绝不能再提师祖的名字,并将他在流波的一切过往彻底抹去,甚至将师祖的名字施了禁言咒,没人可以叫得出来。故而新一代的流波弟子几乎都不知道这段过往,除非自己的长辈告知过他们,但九天诸仙对师祖讳莫如深,没有几个肯向后背讲起的,如今大多数流波弟子并不知道,昆仑磐石下压着的那个大魔,其实是自己的师祖……”
我听得愈发感慨,想不到师门里还有这样一段曲折的过往……
星沉继续说道:“后来的流波山既收九天诸帝后代,也收无根无基的散游小仙,师父虽温和慈蔼,治学却严谨肃然,重修后的流波与百年前的门风大为不同,却有一事传承下来……”
“何事?”
我急不可待的问。
“师祖胡乱定下来的弟子排字……”
星沉嘴角僵了僵:“逍遥自在浪……”
我若有所思的点头如捣蒜,直到此时,才了然这与师父气质极不和谐的五个字,是如何来的了……
“那师祖呢?他那么厉害,你父王是如何将他擒获的?”
星沉伸手转了转我送他的那瓶枇杷膏,淡淡道:“不费吹灰之力,师祖和师父说了几句话,便跟着父王走了……”
“就这么简单?”
我喃喃问。
“嗯,就这么简单……”
星沉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于他而言,简单,可于九重天上诸仙家而言,可能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疑惑的朝他侧了侧脑袋,收回与我对视的目光,转头望向别处……
“他论罪当诛,最后却只是被压在了昆仑磐石下,当日诛灭巫山一脉时,他祭出了一件神器,据传这样逆天的凶煞之器,他一共有四件,恐怕……只要另外三件凶器不面世,他便是想死,也死不了……”
星沉说完最后一句话,悠悠闭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