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半是小石榴奶奶的寿辰,小石榴家枝繁叶茂,七大姑八大姨凑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能把好端端一只瓶子逼去出家,故而我是死活都不愿和她一起回家的。
唯独石榴奶奶寿辰这日,我是非去不可的,我小时候吃过太多石榴奶奶做的酒酿圆子,小石榴说我脸颊上一对酒窝便是这么生出来的,这对酒窝生得甚好,我甚满意,小石榴说我需知恩图报,奶奶每年寿诞,我都应和她一起应付家里那堆长舌妇,哦不,是给奶奶祝寿,她旋即纠正自己。
今年我给石榴奶奶准备了一块上好的月光石,这块石头是我晒了小半年的月亮才炼成的,通体晶莹剔透,成色极好,戴在身上好似揣了一捧月光,不但好看,对修炼也极有进益,奶奶极是喜欢。
酒过三巡,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小石榴的七舅老爷的堂姐的表嫂瞅了眼老太太脖子新挂上去的月光石,一番啧啧的称赞后,转头对小石榴说:“石榴啊,你多学学娉娉,也长点心,你送老太太一双带轮子的鞋,是想让老人家腿脚再灵便些吗?”
我一言难尽的看向小石榴,她一路神秘兮兮的捂着自己怀里抱着的大盒子,眉飞色舞的说要让老太太尝尝飞一般的感觉……
小石榴已经被亲戚们数落了一个晌午,整个人都蔫了,只管一杯一杯喝闷酒。
所幸老太太和蔼又心宽,笑着说:“好得很好得很,晚辈送什么我都欢喜。”
我看了眼小石榴闭门半月造出来的新鲜玩意,很想宽慰一下老太太,告诉她老人家,我上个生辰,收到小石榴亲手打造的一口棺材,小石榴不知从哪得了几块金丝楠木,思量这样珍贵的木材,需打个棺材才能物尽其用。小石榴说她自己都不舍得用,提前给我先备下了,反正早晚用得着……
可我不太敢说话,不但不说话,还极力低眉顺目,恨不得化成一只透明瓶子,抹去自己的存在感。
即便这样低调,还是未能幸免。
“娉娉,听说你前几日当众下了星沉仙官的面子?”
小石榴二姑奶奶的六侄媳妇突然笑吟吟转向我,席上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我背上一凉,抖擞精神上阵迎敌。
“嫂嫂哪里话,仙官待我极好,我哪里会下他面子。”
我笑吟吟回。
六嫂点点头,忽的提高嗓门问道:“听说你把青花关起来了?”
我含笑纠正:“嫂嫂这是什么话,青花身娇体贵,仙官看重她,才将她稳妥安置,不敢有半点闪失。”
一桌子充满八卦求知欲的炯炯目光鳞次栉比由明转暗,我仍笑吟吟的喝酒吃菜,装傻充愣。
六嫂正色教导:“女子切忌一个妒字,仙官整日操劳,需多些知冷知热的服侍才好。”
我乖乖称是,忽的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筷子关切的问道:“碧池姨娘这几日身子可好?听闻她每月里总有那么二十几日身子是不好的,嫂子不若再抬几房姨娘,知冷知热的服侍六哥哥。”
六嫂脸色顿时就不好了,愤恨的剜了我两眼,不再与我搭讪。
我端起酒杯掩住微微翘起的唇角,等着每年必要挑起的话题。
果然,小石榴的大姨奶奶开口了,表情语气都和去年别无二致:“娉娉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将姑爷带回来给我们瞧瞧啊?”
我心中暗骂,你们家小石榴的婚事不也八字还没一撇吗,为何年年都来催我。
我笑嘻嘻看向大姨奶奶身旁坐着的小外孙,这小子人还没长开,已能看出是个打架生事的好苗苗:“小哥近日学业可好?”
听小石榴说大姨奶奶家的外孙乃是学塾一霸,前几日刚刚把先生的胡子燎了。
小家伙老老实实回道:“板子打肿了手,罚抄还差三百遍没写完呢。”
大姨奶奶脸上果然挂不住了,呵呵的东拉西扯两句,揭过了话题。
有两个好心肠的嫂子出来打圆场:“我们娉娉这样的,着什么急,且慢慢相看着,最不济也得是个官窑出身的,才能与我们娉娉登对。”
我做害羞状红了脸地下了头……
一场酒吃下来,感觉身体被掏空,酒散后我拽着半醉的小石榴,去院子后面晒月亮。
园子里的海棠树下,几个小瓶子围着个老瓶子,正津津有味听故事。
我和小石榴和凑过去听了起来。
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年年都听,可我年年都仍喜欢听。
老瓶子躺在竹椅上,抚着颌下三缕髭须慢吞吞讲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瓶子精怪里,也是出了一位神仙的。
小瓶子们睁着滴溜圆的小眼睛,好奇的不得了。
老瓶子对月唏嘘,仿佛他当年真的亲眼见过那位脱胎换骨飞升天界,给瓶子精怪们带来无限荣光与希望的仙子。
“那位飞升的神仙,不但生得美貌,性情洒脱和气,不拘小节,极是好相与的,她善丹青,爱墨染,与司长凡间瓷器一脉的楚遥仙官极是要好,帮他描摹画样,调染色泽,曾扯下一块雨后天空入画,天青一色便是由此而来。凡间一位颇有诗文书画造诣的君王曾赋诗云,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倒是颇有几分灵气与悟性。总而言之因了这位仙子,人间瓷器才有这诸般飘逸之色。”
我听得心驰神往,这些年在星沉仙官的关照下,我修行大有精进,不知何时能像这爷爷所说的瓶子一半出息,有朝一日飞升仙界,过一过当神仙的瘾。
“那后来呢?”
一个小瓶子奶声奶气问道。
老瓶子一脸得意道:“后来她与九重天上的太子有了婚约,真是给我们瓶子一族长脸啊,那太子宠妻似狂,凡是她喜欢的,上天入地都要给她寻到……”
“那后来呢?”
小瓶子又奶声奶气的问。
老瓶子惆怅的摇了摇头:“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小瓶子们纷纷不干了,七嘴八舌道:“我们好不容易飞升出一个神仙,为何说没就没了,爷爷莫要诓骗我们。”
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来。
我每每听到此处,心中总一片怅然。
老瓶子亦怅然道:“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
小瓶子抽抽搭搭的问:“不输,不输怎的还会灰飞烟灭?”
老瓶气得吹胡子瞪眼:“臭小子,你书是怎么读的,给我回去罚抄一百遇人不淑。”
树下的小瓶子们一哄而散,几瓣海棠飘落肩头,小石榴已趴在草地上呼呼的睡过去了,我将她扛回住处,正走得喘气,抬头看见蜿蜒游廊深处,影影琉璃灯下站着一名身长玉立的男子,阶前一席婵娟清辉缈缈,将那男子衬托的有些形单影只,落落寂寥。
待我再走近了些,却见那男子正是星沉仙官。
我登时满心欢喜,远远喊他:“仙官,你在这里傻站着做甚。”
仙官闻言忽转头看向我,漆黑的眸子似被月光忽然点亮,他迈步走向我,弯腰从我肩上拎起酣睡的小石榴,随口说道:“回来了……”
我嗯了声,同他一起把小石榴安置好了,又同他一起沿着游廊往回走。
忽然风起,吹得廊下的琉璃灯轻轻摇摆,我与仙官的影子也随着摇曳不定,交织在了一起。我心里还记挂着刚刚听到的故事,便问星沉仙官:“我听这园子里年长的瓶子说,从前我们瓶子里有个飞升成了仙子的,这故事可是真的?”
仙官愣了愣,长睫低低垂了下来,冷玉般皎洁的侧颜似有一丝隐忍的痛楚,然而那痛楚转瞬即逝,好似青枫浦上被风吹散的几缕流霜。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本生就一张桀骜冷淡的面孔,平日里更似一座行走的冰川,我窃以为他心肠亦是冰做的,如何会有一丝柔软或是凄楚?
定是我眼花了。
他沉默良久,头上一盏盏琉璃灯渐渐凝在身后,就在我以为他哑巴了时,他突然淡淡说:“是真的……”
我登时来了精神,抓着他衣摆急切的问:“那你可见过她?”
星沉仙官点点头:“见过……”
“那你可曾和她说过话?”
我好奇的问。
小沉沉点点头:“说过……”
“那她真是一只瓶子?”
这件事太振奋瓶子精怪们的心,我真盼着他点头说是。
仙官点点头:“是……”
我心下大大的爽朗,感觉自己的修仙之路终于有了希望。
“她真的死了吗?”
我追着他问。
仙官脸色发白,似是很疲惫,只淡淡嗯了一声。
“那究竟是为何?我听闻她是因为遇人不淑,被人算计了性命,可是真的?”
仙官沉吟不语,半晌才又点了点头,脸色已是不能再差。
我神秘兮兮的问:“那个人,可是罪名昭彰的三殿下?”
坊间流传着那位大名鼎鼎的三殿下各种离奇曲折的事迹,从他顽劣不堪的童年至他无恶不作的少年直到最后堕入魔道。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他所犯之恶罄竹难书,据说那位瓶子飞升而成的仙子便是因他而死。
我眼巴巴等着星沉仙官满足我强烈的求知欲,他却停下脚步,似老僧入定一般闭上了眼睛,棱角分明的薄唇白得刺眼,冷得灼心,令我几乎不忍直视。
直到我以为今晚要陪他在这里打坐参禅了,他才缓缓睁开修长的眼睑,淡淡的说了一个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