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为什么是你啊?”清漓郡主撅起的唇几乎能挂上一只茶壶,一面更衣一面嘟哝着:“本郡主明明看到走进来的不是你。”
“不是我能是谁?”衔蝉幽幽的脸出现在她身后:“鬼吗?”
她乐不可支地看着清漓郡主尖叫一声,像一只被吓到的猫,从床上一下子弹到屏风后。
同时也注意到,那日陪同她一同去永福寺求签的侍卫也在,时不时地投来担忧的目光。
因为担忧与焦急,又无法进屋了解情况,他只能在门外焦躁地徘徊,不停地询问郡主的贴身婢女。
“大人请回吧,有仙长们在,郡主一定没事的。”
“可是……”温不弃张了张嘴,婢女们又匆匆离开,根本没空搭理自己。
他是今年才被调来保护揽芳院的,而要说起他的身世,倒也算是淮阳王府对他的恩举。
不弃是被淮阳王捡回王府的无根之萍。
乘香车宝马偷偷出游的小郡主在狭窄的石板巷遇上了一群流氓,而彼时正在角落里啃着残羹冷炙的十三岁少年抡起拳头,上去便揍倒了一片。小郡主惊魂未定,感激他出手相助,让下人赏赐他金银财宝。
已经饿了整整三天的少年虚弱地说:“……这位小姐,我只想……吃一顿饱饭……”
然后便饿晕在郡主的马车前。
小郡主嫌弃他太脏,就让人把珠宝放在他衣襟里,依言买了几只包子,塞在他手里,然后便把他扔在路边,不闻不问了。
要知道,做这些事情,对娇生惯养、光鲜亮丽且有严重阶级洁癖的郡主殿下来说,已经是仁至义尽。
更何况,比起感激少年的出手相救,她更想谴责下人的无用软弱。
她偷偷出门的事被淮阳王知晓,包括半路遇见流氓的意外。淮阳王谴责了女儿把救命恩人仍在路旁的举动,并派人去找这位勇敢的少年。
这才知晓,他无父无母,四处流浪,但极富正义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他来说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更重要的是,小小年纪便已勇猛无比,若是稍加培养,定是武学上的奇才。
同样嗜武的淮阳王对他欣赏有加,于是将他留下,做了王府里的禁卫。
算至如今,已有七载。
哪家父母,会在抛弃自己的孩子之后,还特意在襁褓中留下“不弃”的字样呢
淮阳王背起手,对门外徘徊的少年淡声道:“你先回去吧,这里的事情你无须插手。”言下之意,他插手也管不了。
这并不是当年地痞混混的挑衅,可以用拳脚打走,这是怪力乱神、邪物作祟,他区区一介凡人,根本帮不了任何忙。
“你们今天去永福寺了?”
年轻的侍卫神色微不可见地一动,低头乖乖承认:“王爷,是属下带郡主去的,不关郡主的事……”
“本王心中有数。”淮阳王细细看他几眼,“你先回去吧。”
经了方才的乌龙,清漓郡主看向江衔蝉的眼神带了些敌意。
据她了解,这名少女好像是江寻鹤异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说……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一行人□□有两个女孩子,另外一个看上去寡言少语的冰美人,与他的关系好像也不一般。
清漓郡主吃味地抱起手,一时间也忘了噩梦。
她不动声色地往江寻鹤身旁靠了靠,捂住心口细声软语道:“仙长,我刚刚又做噩梦了,好可怕呜呜呜——”
沐青鸢容色冷淡:“郡主殿下,现在不是哭诉的时候,请你跟我们细细说明梦中情形。”
清漓郡主嘟哝:“我虽说贵为郡主,但也只是个凡人啊,感到害怕很正常的吧。”
“说的没错,抱错人也很正常。”江衔蝉笑嘻嘻地搭了句话,无师自通地给这局修罗场开了个不错的头。
清漓郡主:“……”
伴随着脑中完成任务后系统清脆的提示音,江衔蝉松了口气,静下心喝了口茶。
接下来只要交给男女主两人便可,她作为花瓶角色可以退场养老,于是悠闲地剥了粒葡萄,当做给自己的犒劳。
她习惯性地把果肉放到盘中,发现一旁景箫冷着脸频频送来目光,心里忽然一跳,赶紧把盘子往自己这边移了移。
景箫不明所以,索性闭目养神。
清漓郡主的情绪一直到半夜才被安抚下来,檐下的灯笼闪烁不明,仿佛黑夜中野兽的两只血目。
不远处的树丛窸窸窣窣地摇动着,景箫鬼使神差地在此处停下,看到一撮脏兮兮的灰毛露出来,凝着血块。
树丛里传来一声细弱蚊蝇的呜咽,湿漉漉的鼻子拱了出来,是白天见到的那条奄奄一息的狗。肚子上致命的伤口竟奇迹般愈合了一半,吊着后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脚边,蹭了蹭他的衣摆。
景箫低笑了声:“你在问我要吃的?”
小狗呜咽一声,乖乖地伏低身子,做出讨好的姿态。
他半蹲下来,挑了它脖颈一处干净的毛摸了摸。
“……明天再给殿下挑一条漂亮的小狗来吧。”侍女提着灯笼走过,并未发现树丛中的景箫,“犬舍那还有很多,不是吗?”
另一个侍女叹气:“我养了雪奴半年呢,就这样把它扔了,怎么说也有些于心不忍。”
“不忍什么啊?一只畜生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说的是呢……我喜欢那条额头有金毛的波斯犬,它可真漂亮……”
雪奴朝着景箫摇头摆尾,而他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
白日里江衔蝉已经给了它一次逃跑的机会,然而它仍旧被困在这座樊笼中,饥寒交加,身上又带着旧伤,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
他在腰带里摸了摸,摸出一枚杏仁饼,递到雪奴的鼻尖下,另一手还搁在它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你乖一些,我给你一个痛快。”
雪奴听不懂他说的话,甚至感受不到他身上传来的半分敌意,被杏仁饼的香味引诱,狼吞虎咽地吞食着来之不易的食物。
景箫指尖在慢慢用力,忽听一声大喊:“什么人在这里?!”
面孔熟悉的仆人飞奔过来,看清树丛中的人是景箫后,态度立马软了下去,连连道歉:“原来这畜生在仙长这里,害小的找了好久,仙长千万别碰,小心被咬伤了……”
景箫将手搁在膝上,一双浸润着月光的漆黑眼瞳埋在黑暗里,“一条残了的狗还能咬人?我可是第一回听说。”
仆人没察觉出他语气不对劲,呵腰道:“仙长神通广大,自然不怕。”
“放它走。”他眼神比月光还冷。
仆人显然没听清,愣了一下,“您说什么?”
“扔掉也好,赶走也好,总之,先别杀它。”景箫淡淡道:“你家主子被邪祟缠身,近日见不得血光,你们谨慎些,我们才好尽快解决。”
他露出一个友好礼貌的笑,面容柔和后,也显得俊秀起来。
仆人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感觉后背有些瘙痒,反手抓了抓,手上便沾了一团黑乎乎黏答答的东西。
什么鬼玩意?
他唾弃一口,将那团东西随意抹在树枝上。
—
“看到那个小崽子了吗?”一双双靴履在他面前经过,鞋的主人是一群小混混,手持木棍,刀片一样锋利的目光,狠狠唾了一口:“见鬼了,这么大的雨,他能躲到哪里去?!”
少年贴着墙根,雨珠打在他脸上,顺着眼睛和发梢滴落,刷刷地扫着耳际。
他像一座安静的木雕,捂着耳朵,蜷缩成一团,刚刚好挤进这一条狭窄的墙缝里,看着追打自己的人从几步远处经过,大气也不敢出。
“我说,老大,算了吧,都打断一条手了,他下回定然不敢了。”一个穿布衣短衫的少年跟在这一群人身后,怯怯地提出建议。
“别跟我说这种话,小鬼!”下一刻,布衣少年的脑袋被摁在墙上,“要真同情他,就把自己的手砍下来——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不是?那你有这个觉悟吗?”
一丝血沿着太阳穴流下,布衣少年噤若寒蝉,哆嗦着摇了摇头。
悄悄往墙缝处瞄了一眼,与他对上目光。
雨过天晴是在一个时辰后,当少年从墙缝里挖出来的时候,浑身的骨骼差点因长时间的僵硬而错位。
不过还好,他撑得住。
路旁的积水静静地倒映着来往的人影,布衣少年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怀里揣着热腾腾的面饼,飞快地塞到他手里。
少年木木地没动。
“发什么呆啊?你快吃吧。”
“给我的吗?”他居然到现在才理解对方的意思,呆呆地指了指自己,“你……他们会打你的吧?”
布衣少年挠了挠后脑:“说实话,我不想跟他们再待下去了。下个月我和爹爹要离开这了,如果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走,这里太不安全了……”
布衣少年摸到后脑一块突起,想起方才自己被摁在墙上的情形,眼里露出一丝恐惧。
“你得小心一点,小心那个铁匠的儿子,他就是我们的头领。”
铁匠姓曹,身强力壮,黑白皆染,小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个当县令的老丈人,以及一个无恶不作的儿子。
布衣少年留下一只饼,和一句劝告,在六天后的早晨乘着牛车离开了。他在草垛后张望着缩成小黑点的牛车,手里捏着一根木签。
次日,有人在镇外的树丛里发现两具尸体,面孔被烙铁烫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