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慢慢从窗边坠下,晌午和黄昏交接的无声无息。
杯中的茶已经冷了,原先清雅的果味变成了略微有些甜腻的香气。
饶是一贯从容的青鸢,此时脸上也满是震惊。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蹙眉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江姑娘并不算艳压群芳的大美人,她的漂亮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带了几分凡尘的烟火气,美的自然又灵动。
在妖族的这段日子,江姑娘几乎每日辰时起床,亥时就寝,作息十分规律。
无论是最早做殿内的小侍女,亦或是后面得到了殿下的妖族通行令,都安分守已,从未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青鸢不语,或许是因为江姑娘现在失去了一身的灵力,又或许是江姑娘之前消失了整整五年,再或许是江姑娘的外表过于无害……
她竟真的把对方当作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菟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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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修要证道,需炼出一炉属于自己的丹。
否则无论炼丹的技艺再精湛,成丹的造型有多完美,走的都只是别人的道。
对于家底丰厚的人来说,炼丹并不难。
他们有数不尽的天材地宝能够挥霍,就算资质再差,水平再低,只要数十年如一日的练习,加以熟背各种药理,也能够炼出普通的中下品丹药。从此以丹修为名,成为各大势力的座上宾。
但由丹修成为炼丹师难,炼丹师成为大炼丹师,则是难上加难。
至于以丹证道,看的不止是资质和技巧,还要有百里挑一的天赋,以及能够沟通天地的神魂。
在江樱樱未证道前,她是千玄宗最年轻的大炼丹师,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
而在她证道后……她仍旧是千玄宗最年轻的大炼丹师。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心照不宣的忽略了她本已证道。
原因很简单,她证出了凝血。
想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丹,并不是把药草按照不一样的方法处理,再用与众不同的比例混合。
需以心为炉,以神念为引,以本命灵力为基础,感悟四海八荒之灵气。
如若成功凝出自己的丹,则会在七日后引动天劫,渡过之后,才算真正踏上了自己的道。
由于证道与丹修的灵力、心神乃至灵魂都息息相关,因此证出的丹,可以说是丹修一生的缩影。
青鸢不是丹修,但妖族也有丹道集大成者。
哪怕妖族的行事作风,在人族看来有些离经叛道,可妖族的丹修所证的丹,也几乎都是固体培元的类型,连致幻昏迷这种打擦边球的丹都罕见。
可见千玄宗内证出了凝血丹后,造成的轰动有多大了……
千玄宗虽为九州第一名门正派,但并不是九州唯一的门派。
强大的丹修之间能够互相感应,因此江樱樱刚证出凝血的那一刻起,几个本就对千玄宗抱有敌意的门派纷纷摩拳擦掌。
凝血丹能杀人于无形,且药石无医。乃是邪性中的邪性,异端中的异端。
流言在几大门派间相传了七天,七天之后,已无一人敢再提。
因为南宫瑜出手了。
他踏云仗剑,白衣胜雪,一剑破掉了天玄宗上方积压的血色劫云。
他什么也没说,却封住了悠悠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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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鸢姑娘,你别误会,我证出凝血实属意外……”江樱樱察觉到了对方情绪不对,连忙解释道。
说来也确实是意外,凝血丹成型的那刻,江樱樱最直观的感受到了这种丹的气息——带着浓浓的不甘和压抑的绝望。
问题是……江樱樱一头雾水,她到底哪里不甘,哪里压抑,哪里绝望了?
穿越前她家庭和睦,邻里关系友善,并且尊敬老师团结同学,除了没谈过恋爱,根本就是人生圆满。
要说因为穿越到异世界而绝望,好像也不太可能。她记得自己曾经从30楼掉了下去,原来的身体估计早就摔的稀巴烂了。
这次算是重活一世,虽然有系统的诸多限制,但她也不至于苦大仇深成这样吧……
江樱樱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沉痛的表情:“实不相瞒,我曾在证道时走火入魔,所以才阴差阳错有了凝血,并非是我的本意。”
青鸢的脸色果然比刚刚好看了一点。
这算是暂时过关了吧……江樱樱想。
这个胡编乱造的理由,也曾经被她拿来对宗门内的一众长老们解释了数次。
还好从未有丹修在证道时走火入魔,大家并不能确定是否会这样。
加上剑圣的威慑力,以及她平日里关爱同门的优良名声,此事就这么被混了过去。
“江姑娘忽然提到凝血,可与殿下有关?”青鸢道。
江樱樱有些佩服这位右护法了,一般人刚知道证出凝血丹的人是她,没几个不被吓着的。
然而对方还能波澜不惊地站在原地,甚至还不忘问她重提此事的原因。
“如果我还是大炼丹师,一定把青鸢从妖族挖过来当我的助手。”江樱樱认真的思考。
这年头这么敬业的属下,真的不多了……
但现在明显不是挖墙脚的时候,她定了定神,双手虚握成拳,凄惨地笑了一下。
“当年,我服了凝血丹。”
“为何如此……?”
青鸢的话语里带了一丝颤音,她怎么也想不通,那时的江姑娘乃是众星拱月的天才少女,怎么会落到自寻短见的下场。
“听起来很讽刺吧,青鸢护法。”江樱樱眼神空洞,有些自嘲地道。
“凝血因我而现世,可第一个被害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青鸢不发一语,神色复杂地凝视着面前的少女。
江姑娘的指尖紧紧地攥着衣摆,紧到能看见手背上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
而青鸢知道,对方血管里此刻流动着的红色液体,早已不再是属于人类的鲜血。
“我活不了多久的,华容跟着我,终究不是办法。”江樱樱低下头,似是在喃喃自语。
青鸢明白了她的意思——殿下是因为江姑娘才一直留在人族,可一旦有一天,江姑娘不在了……殿下又该何去何从。
“但是……江姑娘既然能联系到我们的族人,为何不直接把殿下送来妖族?”青鸢心中有些酸涩,却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就算江姑娘命不久矣,以这种方式逼殿下离开。
也未免有些太过极端……
“凝血丹并非我自愿服下的,我有一个,很强的仇家。”江樱樱顿了一下,“他很强,强到九州之上,无一人是他的对手。”
这句倒没有演戏,系统这东西……确实谁都拿他没办法。
“连剑圣也不是吗?”青鸢微讶。
她竟不知,世上还有比剑圣更加强大的存在。
“所以,我别无选择。”江樱樱眼眶微红,连声音都变得格外嘶哑。她死死地抿着下唇,不让眼泪流下。
“我是凝血丹的创造者,因此可以为自己续命,活的会比一年之期要长久一些。可是,纵使能多偷得几年的光阴,又有什么用呢。”
她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开口,“凝血丹无药可解,我会在不确定的某个清晨,或者某个夜里静静地离开。在此之前,务必要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夕阳已落到了地平线,把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窗外桃花飞扬,树影婆娑,屋内却一片死寂,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殿下虽有些骄纵,可心性不坏。江姑娘大可同殿下坦诚交流,殿下一定会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从而回归妖族的。”青鸢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的心已经倾向了江樱樱,但作为殿下的护法,她还是站在华容的角度上发出了一声叹息。
“青鸢护法,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江樱樱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淡淡地开口。
“江姑娘请说。”
“如若殿下被绝世强者下了毒,你待如何?”
“我当然……”青鸢说不下去了,她好看的丹凤眼一点点睁大,仿佛第一次认识面前的少女一般。
“当然会为华容报仇,哪怕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江樱樱把她想说的话接了下去。
青鸢神色一震,指尖微动,碰倒了桌上的果酒。
略有些粘稠的液体蜿蜒流下,打湿了她雪白的绣鞋。
不顾右护法陡然面色的神情,江樱樱继续说了下去:“妖族当时内忧外患,你们很需要一个妖王,对不对?”
“我活不下去的,或许会苟延残喘几年,或许连亲眼见证华容加冕都做不到。在我死后,华容也许会不顾一切为我报仇,他会受伤,会遇到危险,甚至会有性命之忧,整个妖族也会走向灭亡……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吧,青鸢姑娘。”
青鸢终于动容。
她曾以为,江姑娘也许和殿下产生了某些误会;或者是由于打不过开阳城的人族,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
两行清泪顺着青鸢的脸颊缓缓滑落,碧绿色的瞳孔里一片明晃晃的心疼。
美女就是美女,连哭起来都这么好看……江樱樱感慨。
但话还没有说完,她转换了一下情绪,露出一个有些寂寞却坚强的眼神。
“与其让华容为了一位将死之人奋不顾身,我宁愿他恨我。这样就算我死掉了,他才不会为我报仇,也不会太难过。”
“他会安然无恙的活在这个世上,会走向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哪怕在这个人生里,我已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