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伊维多说。他抿紧下唇,身体紧绷,坦荡荡地与巨龙对视,蔚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怒火。
他站在巨龙身边,与巨龙和龙背上的“龙骑士”对峙,态度分外坚定,目光里全然没有犹豫和退缩。
变成威尔特外貌的西迪不知所措,加上与伊维多语言不通,只能来回逡巡于他和巨龙之间,焦急地恨不得一头昏倒过去,他在心底一直默声询问威尔特,请求他赶紧给个说法!
但巨龙始终没有出声,刚才运用熟练的心灵魔法仿佛是个摆设。他仰高头颅,足有一人高的双眼居高临下地俯视伊维多,竖立的前肢恍如在做备战姿势,甚至显露出极其尖锐的獠牙。过久的僵持时间让瞠目结舌的群众都反应了过来,人群中发出窃窃私语的嘘声,纷纷惊诧于伊维多的举动。
伊维多的身形单薄瘦削,像一杆纤细却难以折断的芦苇,攥握战神长矛的手劲之大让手背上都浮现了根根青筋,也因此掩盖了身体极为细微的颤抖,是分明脆弱却绝难摧毁的模样——
是的,脆弱,巨龙想,他明明还在恐慌和惧怕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是为了报复吗?那他的愤怒又从何而来?
“……伊维多,”巨龙说,他的声音直接浮现在伊维多的脑海里,听起来低沉又沧桑,“你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和意义吗?”
他先前的沉默与备战姿态都令人惶恐,西迪更是怕怕地捂住了胸膛,不住往斜侧里退,唯有伊维多直面着他充满威慑力的目光,甚至仿佛对抗似的前进了一步,然后却气势陡然衰弱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知道,我想你也不会乐意说。”伊维多轻声说,既没有十足的底气,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说服威尔特,但他依旧像回忆般缓慢地说,“自己大肆宣扬的多半是恶行,闭口不言的事里却总拥有牺牲。我……不希望你独自承受。”
这个回答是威尔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在他的印象里,伊维多始终用沉默逃避交谈,退却面对质问,极其不愿意敞开心扉的模样——即使在暴露恶魔身份之后也是如此。他本以为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冲击下,惧怕他这副模样的伊维多会远离、会痛苦,甚至好不容易暂时缓和的关系又会回到那天……
但伊维多朝他走了过来,克服着灵魂上的战栗,可以说是勇敢地直视他的双眼,只是绷紧的身体时刻没有放松。
这是意外,或者是惊喜吗?巨龙飘飘然地想,他觉得脊背上的痛楚都感知不到了。
“……好。”巨龙说,前肢缓慢弯曲,庞大的躯体重新趴伏,那数人宽的双翼低垂落下,露出背部满是裂痕的紫晶。
伊维多的手心分泌出滑腻的汗水,令他更加反射性地攥紧了战神长矛,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顺着当作阶梯用的厚实翅膀攀爬上去,然后在最近处更清晰地看到布满碎裂纹理的水晶时愣住了。
伊维多无法控制双手地抚摸了上去,每一丝纹路,在指尖的触感下更加鲜明,是荣誉和胜利的殊荣,可也是伤痛和衰弱的象征——代表着那个一直以来在他心头徘徊的紫色阴影并非是恐惧本身……他也会受伤失落,他并非不可战胜。
在那一刻,伊维多忽然止住了轻微的颤抖,变得无比冷静,像是拔除了心上的某一根刺,那总是抗拒的、无法释怀的噩梦随风消逝了,唯有眼前的满目疮痍才是他正在接触的真实。
突然从身体中涌上来的力量令伊维多攥握战神长矛的手指失去血色,一切的不安和畏惧都化为了冷静之后的镇定,他高举长矛,按照威尔特要求的、比“龙骑士”更加快速、精准地戳中紫晶的裂纹中心。
极其清脆的碎裂声,穿透了整片塔塔里果林,一直向远方回荡,天地间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
巨龙宽广后背上的大半部分紫晶在战矛的攻击下破碎成屑沫小块,如雪花般四散坠落,而在落地的瞬间,巨龙身旁出现一圈仿佛施展了大型魔法的对冲余波,显眼又富有生命力的迅速扩散出去!一圈接着一圈,一轮接着一轮,生生不息地运转着,枯草地都像是紫罗兰的花海。
人群惊愕又好奇地弯下腰触碰,那圈紫色光波在指尖稍作停留就消失不见,他们惊奇地窃窃私语,等无尽的光圈终于止歇,守卫塔塔里镇的紫色巨龙也不知何时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西迪局促地挥动翅膀,往他的龙骑士身后飞,像是消耗了太多力量,需要继续由“代言人”翻译。
但威尔特的脸色反而更加苍白。他虽然依旧神情自若,还是一贯的严肃倨傲,手随意地搭在身旁的伊维多肩上,但额角竟沾满了凝结的汗珠,即使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伊维多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量,那时候的冷静和镇定竟然一同起不到作用,甚至连转身确认威尔特的状态都无法做到。威尔特不愿明说他这么做的理由和意义,可在紫晶碎裂落入塔塔里镇土地的那一瞬,伊维多就觉察到了里面富有的磅礴生命力——它是那样明显,不需要多么高超的魔力,连神殿最年轻的见习祭司也能感知到。
但伊维多更加清楚一件事,这浓郁的生命气息不是来自虔诚的圣光或神明的信仰,而是他治疗苏珊奶奶病症时用得最本质朴素的生命契约。
……他将如此庞大的生命力量四散出去,甚至不是给人或魔兽,而是土地。
太久的时光让伊维多忘却了本就不算熟悉的龙种特征,但幸好在更早的时候就用文字记录了下来,特别在那件事以后,他总是反复查阅关于紫晶龙的篇章。
——是武器,也是防器,是魔力源泉,也是生命源泉。
底下的目光依旧热切而关心,无论他们是在意“西迪大人”的身体,还是期待战神威尔特的发话,都是那般火热殷切,让人无法沉默。
“所……”伊维多的第一个音节相当轻微,但紧接着,他提高了声音,“所有人都看到了,西迪大人的决心。”
“……他将守护塔塔里镇的土地和人民,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像‘西迪果’一样永远存在。而威尔特和……我,也同样。”
他艰涩地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收尾,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巴顿镇长,希望他来解决接下来的事,但搭在他肩上的手忽然用上了力,把他的身体转了过来。
伊维多不敢抬头,垂着目光看向威尔特的下颚,但威尔特因为痛苦而粗沉的鼻息一直贴覆在他脸上,温热湿润,烫得脸颊都滚出了温度。这样的姿势不知持续了多么漫长的时间,只有一秒也说不定,伊维多无法掩盖内心的在意,飞快又慌乱地抬了下眼。
——那神态的楚楚动人恰如威尔特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模样,从此魂牵梦萦,刻入心魂。
威尔特一把挽住他纤细的腰身,往自己身前压去,按着他的后颈欺身压上,柔软的双唇和嫩滑的舌头在齿尖一滑而过,交换的津液来不及吞咽,顺着空隙滑落到喉结的凸起处。伊维多小幅度地挣扎过后完全倒入了威尔特的怀里,双脚下意识踮起迎合几欲窒息的深吻,湿热的口腔完全被掠夺侵占。
“唔、唔……”在因剧烈缺氧而晕眩的前一刻,威尔特终于放开了他,明亮如星辰的眼睛注视着伊维多,露出一个极为难得的笑容。
伊维多慌张地退后半步,唇齿间还深深留存着对方的气息,那种霸道、激烈触感牢牢印刻在脑海深处,令他无所遁形,他苍白的脸色染上了一层薄红,长发凌乱,双唇湿润,身体滚滚发烫,更无限增添了惊人的美貌。
伊维多从剧烈喘息中缓过来,往侧里瞟去,慕名来参加神授仪式的几百号塔塔里镇镇民个个目瞪口呆,紧紧攥着身边人的衣服来缓解接受到的刺激画面,他的手脚发软、喉咙发干,勉强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惊慌。
西迪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飞到他身后,短小的前爪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低低叫了一声,被威尔特伸手拍掉了爪子。
“西迪,你要习惯。”威尔特说,之后幽默地对伊维多解释,“他觉得这对小孩子影响不好。”
威尔特的声音不低不轻,站在最前排的一部分人都能听得很清楚,因此他刻意模糊了语境,“对小孩”而不是“对幼龙”。伊维多窘迫地点点头,忍不住悄悄看向人群中镇民的表情。
芬妮大婶热泪盈眶,塔奇先生默默抹眼,琼斯一家紧紧拥抱、互相亲吻,潘德洛坐在爸爸脖子上朝这边挥手,小海伦羞涩地自己捂住了双眼,巴顿镇长反应最夸张,一脸痛苦地扭头撞树。
他们神态动作各异,却绝没有激愤或盛怒的样子,他们总是对战神大人的意见保持喜闻乐见、支持赞同的态度,不论这和传统性别观念是否有差——这让伊维多的不安减少许多。
他匆匆掠过那一张张有过几面之缘的脸庞,正准备收回视线,心脏却突地一紧——他仿佛对余光角落里一副一扫而过模糊面孔有点别的印象,那是发生在转瞬之间的事情,伊维多正待回神寻找,就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伊维多大人?”
伊维多愣了愣,“不用加敬称……”他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不安,看向呼唤他的人。
那是站在最前排代表神明聆听的祭司之一——丰收之神的祭司莱欧。
莱欧也是塔奇先生的独子,年纪尚轻,阅历浅薄,比起另外两位祭司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冷静下来的性格,他显得相当腼腆,即使在仪式开始前已经与伊维多交谈过一阵,此时说话也依旧不怎么顺畅。
“我想要冒昧地询问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完全是个大男孩的模样,“您和威尔特大人是怎么认识的?”
“喔——”人群中的年轻人发出起哄的暧昧声响,像塔奇先生那般的中年人却十分焦虑地捂住了额头,好似唐突了战神大人。
但威尔特看上去心情不错,至少没有倨傲地打断拒绝,他鼓励般地看着伊维多,有点期待他的回答。
然而伊维多只是愣了会,就抱歉地摇摇头:“丰收之神不会想聆听的。”
“噢……天啊,对不起!”莱欧愧疚地道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不仅是热情关心邻居的塔塔里镇居民,现在还是代表丰收之神的祭司,时机场合统统不对!
威尔特并不在意莱欧的失礼,相反,对没听到伊维多的回答还有点失望,但他也知道祭司们对他们信仰神明的尊重。在这样的神授仪式上,他刚才那么做已经完全偏离了主题,除了莱欧之外的两位祭司纵然不说,也不会赞同这份“偏离”继续下去。
于是他把巴顿镇长喊了过来,把刚才“发表隆重宣言、恢复真身”的西迪大人留在正中间,自己和伊维多退至一边去了。
他拦着伊维多的肩膀往近乎无人的地方走,伊维多顺从安静,没有半分抗拒,却忽然又回过头,往乌压压的人群里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