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晚的成长和普通女孩子没有太大差别,平民家庭,九年义务教育,十指不沾阳春水,虽没有父母,却有婶婶疼爱,衣食无虞,年少不识愁滋味。
身体上的不同被她小心遮掩,考试成绩每回都在三十多名,不上不下,表现中规中矩,一路平顺。
直到二十岁那年,婶婶病逝。
灵车,棺木,火化……事情繁琐,殊晚没有操办丧事的经验,只好请了丧葬一条龙服务。但墓地的事还得她做主,殊晚一看墓地报价表,差点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是在打劫吗?”
一小块墓地,居然比开放商的房子都贵。
墓地推销员笑着说:“美女,你看看这块墓地的风水,群山环抱,流水环绕,乃聚气圣地,你的家人葬在这里,庇荫子孙,保佑后人发大财。再来看看墓冢设计,时下最流行的欧式别墅,独门独栋,带私家花园……”
他说得滔滔不绝,殊晚听得一愣一愣:“能说简单点吗?”
“意思就是,没得便宜。”
殊晚无奈,掏出银-行卡。交钱之后,她翻看剩余资产时,自言自语道:“殊晚你得坚强地活下去,因为——死不起。”
婶婶是她唯一的亲人,一直将她当做亲生女儿抚养,葬礼结束时,金色的日头悬在正空,人的影子被缩得很短,殊晚心头只剩凄惶惆怅,从今往后,她便是孑然一身,无所依倚。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走进小区时,殊晚的惆怅变成了惊愕。
家呢?
面前只剩一大片建筑废墟,铲车、挖土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绿化带中的树木被齐刷刷铲倒,鲜花惨遭蹂-躏……殊晚看着眼前的陌生工地,瞠目结舌,继而怒火中烧:“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中年光头男人走过来,抖着眉毛哈哈一笑:“小妹,回来了啊。”
殊晚怒吼:“你们干吗把我的房子拆了?”
光头男人也跟她吼,吼得气壮山河:“2号是动迁的最后时限,现在已经是8号。”他从口袋里摸出拆迁协议,指着纸上最末的签名,道:“你看看,严寒梅是签了字的……”
严寒梅是婶婶的名字,房子是她十几年前所购。这些年,城市高速发展,这一片地被一家有名的地产公司看中,准备建成新的商业中心,经过商谈,严寒梅同意拆迁。
不过,严寒梅是最后一个签字的业主,她的房子在顶楼,带屋顶花园,这些年,她在花园的建设上花了许多钱,将它建得温馨漂亮。为此,她要求更多补偿,和开发商僵持许久。
因为严寒梅的僵持,光头男没少被上头骂,说话自然没好气,继续吼:“字签了,钱也给了,别人都搬走了,就你们迟迟不搬!”
殊晚辩解:“不是我们不搬,婶婶突然发病……她去世了,我没有精力搬家。”
光头男理直气壮:“所以,只好我们帮你搬!”
“多等几天会死吗?”
“你知道耽搁一天,公司要损失多少钱?你负责赔偿吗?”
殊晚争不过他,望着满地渣土:“我家的东西呢?”
光头男顺手一指:“大件的家具在那边。”
“别的呢?墙上的照片呢?锅碗呢……”
“没时间收拾。”光头男懒洋洋道,“公司会酌情赔偿。”
殊晚愤怒:“赔?那是我的回忆,你们拿什么赔?”
“回忆多少钱一斤?”光头男不屑,又抖了抖手中协议,“是你违反协议在先,我不叫你赔钱已经不错了。”
“你……你们……”殊晚气结,婶婶没了,房子也没了,往日温馨化作渣土废墟,她怅惘迷茫,无限悲伤。
可对方却是一副仁至义尽的表情,听见口袋中手机响起,光头男摸出来看了看来电显示,走开一段距离,接起电话:“杨总。”
杨总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非常顺利,房子已经拆了。小美女刚刚回来,正跟我理论,但她一个黄毛丫头,什么都不懂,好糊弄得很。”
“你安抚一下她,别闹出事情。”杨总说,“大老板想看的是结果,他才不关心过程。后天大老板过来视察,你这两天叫工人给我连夜加班,务必将那一片夷为平地。”
“好,好……”
应着电话,光头男猛然抬眼,发现远处殊晚正偏着脸在看他,面色冷凛,看得光头男一阵心虚,他知道这事做得不厚道,人家姑娘前脚去办葬礼,他后脚带着人把房子给拆了,简直丧心病狂。
这事原本不该这么急,拆迁协议上写的时间也并非死限。可总经理慕皓天后天要来本市视察,他这个老板,做事雷厉风行,视察也来得突然,杨总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急于邀功,火急火燎地下令——拆。
挂了电话,光头男朝殊晚走过来,递给她一个信封:“这里有五千块钱,我跟老板说了好多好话,他才同意额外补给你。”
他明明没有说好话!
殊晚有着独特的听力,刚才把他们的电话听得清清楚楚,看着他递过来的钱道:“我家那么多东西,就值五千?”
“爱要不要!”光头男傲着脸,凶巴巴道:“你耽误了我们公司七天时间,要真跟你计较,怕你赔不起。”
太欺负人了!
殊晚气恼。
她幼时在城郊的果园长大,推开窗户,便能闻见果木的芬芳,那里地广树多,春天梨花雪白,夏季生机盎然……婶婶让人在遒劲的枝干上做了秋千,殊晚于其间嬉戏玩耍,好不快乐。
后来,果园被征占,绿荫如盖的果树化作朽木。如今,住了多年的家也化为废墟。
仿佛只是刹那间,殊晚的世界就天翻地覆,物非人非,她连个缅怀回忆的地方都没有。
始作俑者,正是那些毫无人性的资本家。
那个传说中的大老板,殊晚以为是大腹便便秃顶脸圆的中年人,却万万没想到,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在若干员工的簇拥之下,来到已被夷为平地的工地,杨总跟他介绍着工程进展情况,他偶尔问上几句。
殊晚躲在推土机后,直直地盯着他,他穿一套得体的黑色西装,身材挺拔,脸庞如玉雕一样深刻,眉宇略显凌厉,英气十足。
是个英俊的男人。
但殊晚不关心他长得是否英俊,心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就是这个男人,派人拆了她的家。
残砖烂瓦就是最好的物证。
工地上灰尘游动,他微抿着唇,略显清冷严肃,一双黑色眸子幽暗,仿佛河底暗藏的礁岩。
一看就不是善茬。
殊晚暗暗地握了握拳:是你逼我的。
正在视察工作的慕皓天驻足,他有一种被人当做猎物的感觉。
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异常。
慕皓天并非专程来此地视察,他要去的是另一个城市,距离此地只有两个小时车程,便顺道来看看项目进展。
在他的行程安排里,明天便离开此地。
不料晚上出了意外。
晚上是鼓舞员工士气的宴席,慕皓天象征性动了几下筷子,便找了个理由离开。刚出饭店,还未走到停车场,身侧的保镖忽然倒下,他转头,未看清任何人影,只觉得颈上一痛,随即两眼一黑,慕皓天晕了过去。
他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身下是硬邦邦的水泥地。慕皓天心叫不好,但他依旧镇定,并未出声,双手在黑暗中试探性地摸索,想弄清周围环境。
正摸索中,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你出不来的。”
声色很怪,故意压着嗓子,辨不出是男是女。
这是一处废弃工厂的仓库,这个库房有些特别,七八米深,四壁光滑,楼梯早就被撤走,在没有救援或工具的情况下,除非慕皓天变身壁虎,不然,他上不来。
慕皓天身上的手机、钱包等物品统统被收走,他仰头朝上看,上方昏黑一片,他看不清人影,朗声问:“谁让你这么做的?给了你多少钱?”
殊晚站在仓库上方,捏着嗓子粗声粗气回他:“有钱了不起吗?”
就可以随随便便把她的房子拆了吗?就可以趾高气昂、不通人情吗?
她也许不是人,不料,这帮家伙比她还不是人。
慕皓天不急不躁:“你想要什么?”
殊晚恶声恶气道:“我要你好看。”
这是她头一次报复别人。
殊晚是个乖顺本份的孩子,从不惹是生非,也并非嫉恶如仇。但若是刚将亲人入殓,回身一看,房子化作废墟,再乖顺的人也会爆发。
殊晚外表与常人无异,但她速度快,快如影,动如风——虽然平时她懒懒散散,能躺着绝不坐着。
她不是暴力份子,只打算将人扔在这里饿他几天,让他孤立无援饥肠辘辘担惊受怕……
不过殊晚没有欣赏别人惶恐惊惧的恶趣味,所以,她转身离开。
外面夜市热闹,殊晚有些饿了,熟门熟路走进一家餐馆,喊道:“老板,一个砂锅粥,两条烤鱿鱼……”
吃完宵夜,她回去睡觉,因为没家了,她目前住在酒店,酒店大床十分舒适,殊晚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袋里不时闪出慕皓天的身影,他的部下有没有报警?要多少天才能找到他?还有那个被打晕的保镖,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殊晚心上忐忑,睡意全无。不知这算不算做贼心虚?
由此可见,坏人是需要一定天分的。
那处工厂已废弃多时,占地广,慕皓天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容易被找到,饿他几天应该没事,但渴了怎么办?
水乃生命之源,脱水容易造成死亡。
也许,应该给他几瓶水。
其实,中朗地产的拆迁政策是不错的,公司将重新赔付业主一套精装房屋,面积比原来的屋子只大不小,位置就在即将动工的商业中心。因为房屋两年后才能交付,中朗地产还会额外补偿业主两年的房屋租金。
问题就出在拆房的过程,来得如此突然不近人情,殊晚难以接受。
殊晚从床上爬起来,拿了两瓶矿泉水出门。只有水喝,没有食物,真是世间一大酷刑——至少她这么认为。
殊晚回到工厂时已经是深夜,慕皓天已经放弃了无谓的努力,坐在地上养精蓄锐,他没睡着,在深思对方的目的。既然是绑架,必定谋财谋利,他等着对方先摊牌。
却等到上方扔了两瓶水下来。
上方之人依旧粗声粗气地说话:“你最好祈祷你的人早点找到你。”
若是他一直不能被找到,殊晚过几天还得费力把他弄上来。
慕皓天在下方说话:“我们谈谈吧。”
“没得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