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来得及开春的冬日,辛国和周国正式宣战。
周国所派的刺客皆被拿下,但嘲讽的是,辛国皇帝和三皇子的性命居然都是赵国质子救下来的。
于是,辛皇特赦赵太子回赵国。
回到故乡的日子就这样来临。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若宁在杜衡远的殿前跪了整整一夜。
他不能走!
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唯独不能是现在!
赵铭宣原本便体弱多病,这番激斗,又落了水,身体每况愈下。
最开始,赵安锦求了杜衡远请御医来,赵铭宣吃了几贴药,尚且恢复了些许精神,常怂恿着
若宁带他出了这幽闭的偏宫,再到别处去瞧瞧。
然而若宁并未应允,她怕赵铭宣再受了凉,日夜不离地守着他。
但是到了现在,即便若宁松口,那少年也是半步都难离病榻。
多月前于宫门口初见时,少年虽然面带病容,却也称得上是丰神俊秀,如今却瘦的形销骨立,只余一双眸子还满含笑意,倒映着冷面女子的面容。
“我叫你在旁人面前不要笑,又不是叫你在我面前也冷着一张脸。”
他倚靠在床边,一边低声咳着,一边悄声调戏若宁道:“来,给爷笑一个吧。”
女子勉强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噗!”少年自己忍不住笑了,“你这模样,比起那日来可是千差万别。”
“你要走了,我笑不出来。”
女子低垂着眼眸。
赵铭宣道:“是啊,我即将回到我的故国。这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吗?”
“可惜阿姐不能同我一起回还……”
他轻轻地叹息,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一般,扬起眉笑得像个小孩子,“不过,我思念我的故土。”
“赵国的春日来的比辛国要早,这会儿怕是寒意渐少,快要到芳菲之季了。我很想回去看看。我的父君不是好的帝王,但却是慈祥的父亲;我的母妃虽然已经不在,但是湘妃待我很好,我也是要回去看看的。”
“母妃将那些果树砍掉的时候却没料到,它们后来却长得更繁盛。我都等不及尝一口那些果实,定然甘甜无比。”
“我也要回去看看我的臣民,他们虽然从来都瞧不起我这病弱的太子,但是……”他转头看着若宁清丽的脸旁,“这里虽也不错,终归还是不及我的故乡。”
就像你虽也好,终归不愿同我一起……
他已经不想再进行这个任务了。
他知道的,这幅病弱的身躯再拖不了多少时日,他如果没有资本陪伴她一生,再这样苦苦纠缠下去,只是让留下的那人最痛苦。
这不是他的本意。
在若宁尚且懵懂的时候抽身而退,才是正确的选择。
赵铭宣这样酸涩地想着。
“所以,”女子听着对方沙哑的嗓音道,“笑吧,若宁。”
“为我感到高兴,为我笑吧。”
最后一句几乎是低低地喃语,若宁要离得极近才能听得清楚。
她慢慢地笑起来,盯着少年沉沉的睡颜,眼角落下一滴泪珠。
……
之后几日,赵铭宣的身体急速恶化,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但是每次一睁眼都能够看见若宁守在床前的身影。
即使是这样,他也很满足。
这就好了。
若宁再也没有去过杜衡远那里。
听闻赵国的公主赵安锦在皇宫里大闹了一场,她原本是极坚强极聪明的女子,即使被送来辛国为质,也能在此处谈笑风生,丝毫不落人后。
然而她现在却像一名疯婆子一样,放下了所有的气度和尊严。
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她曾经跪在辛皇的面前,磕头磕的满脸都是血,只是哀求辛皇收回旨意,不要将赵铭宣送走。
她曾经也迁怒于杜衡远,在对方的宫殿里哭着说道:“杜衡远,若是我弟弟死了,我们便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对于这一切的一切,若宁都无动于衷。
她不想管,也没有力气再去管。
但是这些事情不知道怎么便叫赵铭宣听了去,他笑着摇摇头,趁着还清醒的时候叫若宁请赵安锦过来。
她不知道姐弟俩在房内都说了些什么,她只是知道赵公主在那一天哭成了泪人,然而却奇异地平静了下去。
若宁忽然发现,所有人只要一待在赵铭宣的身边,就会平静下来,即使她只是看着他昏迷时的睡颜,也觉得很安宁。
他总是拥有这样无所畏惧的从容。
赵安锦公主时常到赵铭宣的偏宫里来,她能够平静地坐在他的床前,和若宁闲聊起他们幼时的趣事。
“铭宣还小那会儿,可是好动。我这当姐姐一个不留神也找不见他。”
姐姐的手指慢慢抚摸着弟弟地眉头,缓缓诉说。
“皇后砍掉后宫的果树之后,他竟闲的无聊,央求父君给他请了个民间的武师父,专门教导他武艺。他也学得极快,颇有天赋。”
“我甚至都有过大逆不道的想法道,若我是男儿身便能登基为皇,定要他当我的阵前大元帅,统御万军,为我赵国开疆扩土,一统天下!”
她微微一顿,笑道:“只是我没想到,即使在他落入冰湖之后,竟然也不曾落下这些武艺。
我还道这小子终于改了性子,肯老老实实地去修学读书呢。”她笑着,终于有泪水落下来。
若宁抿着嘴唇,强自忍住了泪水。
赵安锦忽然转头对着若宁说了一句:“多谢。”
“赵公主为何谢我?”
“呵。”她笑了笑,“你还没记起来么?铭宣定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你。”
“十余年前的那个冬节,辛国曾经派人出使赵国,你当时也在的不是吗?你那会儿也还小,看着铭宣落水的时候,却能跳进去将他带了出来。”
若宁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赵太子对她这般亲近。
她的确在多年前救过一名落入冰湖的男童,她却没想到那竟然就是赵国的太子。
“你救过他的命。所以,多谢。”
女子对着若宁行了一礼。
若宁没有退开,她望着赵铭宣静静地出了片刻的神。
忽然,一切的神采都回到了若宁的眼中,她说道:“我明白了……”
……
但是这并没有改变太多,即使杜衡远也去请求辛皇,那旨意也没有丝毫的推迟。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赵铭宣可以死,但是不能死在辛国。
所以,他不管赵太子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住车马劳顿,强派人在七天之内将他送回赵国。
必须日夜兼程。
同时间,辛国和周国的前方战线吃紧,杜衡远领命出征,他临行前本想将若宁留在赵铭宣身边,但是她却执意要跟着杜衡远一起出征。
赵铭宣离开中阳城的那一天,天公不作美。
辛国下起了雪。
那场银白直从辛国的国都铺向了曾经的远方,一眼望不见尽头。
若宁没有相送。
她于前些时日随杜衡远出征了。
中阳皇宫的宫门前,只有赵安锦穿着她来时的那件旧服,来送自己的弟弟。
真是萧瑟的光景。
赵铭宣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自己的长姐。
赵安锦只是哭,比当日的湘妃还不如,一句叮咛的话都说不出来。
少年虚弱地笑笑,他伸手抚摸自己姐姐的长发,说道:“阿姐自己一人要珍重,不要太过优思,也不必恨谁,记得吗?”
赵安锦颔首,“记得。”
“那便不哭了……珍惜眼前人罢。”他说道。
她知道他说的人是谁。
于是赵安锦哭得更凶了,她拥住少年,“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办法不恨,如果不是为了杜衡远……”
“阿姐,我已经看透自己的心了,你还没有么?”少年轻声叹息,“三殿下对你情深意重,你在这宫中能过的很好。父君没有治世之才,阿姐也不必想要让赵国一统天下了。”
她渐渐止住了哭声,看着赵铭宣透亮的双目。
“战争持续的时间太长,也该结束了。”他抬头看着天空,有一片雪花落到他的瞳孔中,转瞬就被融化。
“阿姐雄心壮志,原本就非我可比,只是叫这女儿身耽搁了。我瞧三殿下也颇有明君之像,阿姐若是有心,可以辅佐三殿下一展宏图,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他知道赵安锦是骄傲的,她眼中甚少有儿女情长,胸中也有抱负,和有权有势又对她几乎是千依百顺的辛国皇子正能配成一对儿。
他朝着女子温柔地道别:“今次一去,尚有重逢之日,望阿姐保重。”
车队渐渐启程,就像来时候一样,略有不同的是,当时的姐弟只有一人登上这马车,且不知能不能回到赵国。
他一直笑着看着自己的长姐,直到她的身影慢慢模糊,最终消失。
他跌回到冰冷冷的车厢里,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