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容在乐铭宣登基为皇的当晚,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很冗长的噩梦,让她梦魇深堕,怎么都醒不过来。
她梦见自己那日出嫁顺顺利利,没有闹出什么杆断轿落的不祥之兆,也不曾有逸王放出狂言,在乐承安大婚当天将自己带走。
她的生命中,不曾有过一个乐铭宣。
乐承安当晚跑去柳丞相家质问,又到逸王府大闹了一场。
而她依旧活的卑微,使出浑身解数,只想让自己的夫君和父亲回头看一眼自己。但是乐承安眼中只有柳芸一人,他只知道看着她,看着她一颦一笑,看着她嫁做人妇,借酒消愁。
她想,她不爱乐承安,但是她需要一个依靠。
烟容在梦中十分珍惜自己的生活,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夫妻之间那一点点的关系,甚至到了着魔的境地。烟容知道自己和柳芸的容貌有几分的相似之处,她尝试着模仿柳芸的举动,想要换回一点善意的对待……
可惜,上天并不眷顾她。
莫说是眷顾,就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不曾给过她。
外界流言四起,夫君冷若冰霜,父亲冷眼相待,她自己一个人守在偌大的宫殿中,竟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像是被圈养的飞鸟,不曾承受什么风雨的打击,但是却也总是孤孤零零一人。如今,她竟然回想起在鱼欢的日子了。那些时日虽然辛苦,还要日日赔笑,但是终归还有些许姐妹,互相搀扶着一起向前。
但是,当她回到相府的时候,柳丞相就逼着她和那些姐妹们断绝了关系,事到如今,乐承安定然也不能允许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和那种人厮混。
她不怕任何痛楚,却独独最怕孤寂。
最怕那只有一个人的孤寂,因为那样的话,她就找不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了理由了。
那意味着什么都没有……
烟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的美貌在几年之间就衰退而去,她才恍然惊觉,原来她已经这么老了……
就连这唯一的容貌都要收回去吗?
烟容笑着,染上了她以往最不屑于染的胭脂,细细地为镜中的美人描眉点朱唇,认真打扮。
她换上了一件轻薄的纱裙,在发间插上玉钗,回到了鱼欢。
她本来就不应该做什么梦,去当什么相府的大小姐,去当什么太子妃!
她就是小小的艺妓,生来就是卑贱,生来就应该供人玩弄取笑!
可是,真的是她的错吗?
凭什么!
烟容梦到自己攀上了鱼欢高阁的楼台,在一个艳艳晴空的日子里翩翩起舞,她的舞姿依旧绝世倾城,让整座甸阳城的人都看得见。
不是她自负,这一舞至少百年之间都不会再有人能够超越——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她浅唱着艳曲。
无数人都聚集在鱼欢之下,她甚至都能看见乐承安那厌恶地眼神。
然后她看见了人群之中的逸王。
那是她头一次看见逸王,却能一眼认出,且有一种相伴了一辈子的亲切感。
她看见逸王骑马从街头走过,然后忽然驻足,她看见他清澈眼底的惊艳之色,是很纯净的欣赏,而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烟容慢慢笑了。
为什么不早一点遇见?
接着,她从鱼欢的阁头一跃而下。
烈风从耳边呼呼刮过,她展开双臂,像一只飞翔的燕子,最终还是挣脱了金丝鸟笼的束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迎来一场无人哀悼的葬礼。
她看见惊呼的人群之中,逸王纵马朝她下坠的方向跑过来——
太迟了太迟了太迟了太迟了太迟了!
就这样坠向深渊,粉身碎骨吧。
让那些传唱着我倾城容颜的人将我永世铭记吧。
后来,梦就醒了……
她是哭醒的,心痛的不得了。
已经成为了皇帝的乐铭宣听见她的抽泣声,连忙起身点灯,然后将她揽在怀中,慢声安慰道:“怎么,做噩梦了?没事,有我陪着你……莫怕,莫怕。”
他像抱着孩童一般抱着她。
烟容哭着道:“我梦见,我嫁给大殿下那一日,轿杆没有断,你没有来!我嫁给了他,然后很难过很孤独……然后我,从鱼欢上跳了下来!”
她诉说着梦中的情景,语无伦次。
乐铭宣只是拍抚着她的后背,等了许久,烟容才慢慢平静了下来,虽不哭闹了,但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乐铭宣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怕什么?一个梦而已,我在这里又不会跑。况且……”他有些不自在地叹了一口气,“那轿杆也不是自己断的。”
“哎?”
烟容瞪大了眼睛。
乐铭宣腾出一只手,朝着旁边的椅子击出一掌,凌空掌风如刀,只听得那椅子“咔”的一声,扶手竟然一下子断成两截,从椅身上掉了下来。
“瞧见了么?当日我便是这样将那轿杆震断的,所以不管多少次,我都会来找你的,然后将你带走。现在,听明白了么?”
烟容目瞪口呆,她都不知道自己所爱的人竟然还有这般本事。
容貌好,对自己好,会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会吟诗作赋治理天下,还会这等武功,他要不要这么完美?!
烟容又想到自己刚刚哭得样子,瞬间就红了脸。
“哈!怎么这会儿又难为情起来了?”他取笑了对方一阵,然后说起今后。“待过几日,月初的时候,我便为你举行封后大典如何?”
烟容本想点头,却又最终摇了摇头。
乐铭宣知她心忧,“无妨,那些老顽固说的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在这天下间,你只需听我一人的话就够了。我说你是皇后,就谁都阻止不了。”
即使是到这个时候,烟容心中还是存有疑虑。
她不怀疑乐铭宣的深情,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一份深情,她又不想对方被流言蜚语中伤。
但是无论如何,烟容都没想到,乐铭宣竟然真的做到了他的承诺。
过了没几日,孙百成的军队大破洋藩,杨图将军也戴罪立功,领军支援。众将荣耀归京,连福王都获了一份殊荣,分到一处山好水好的封地颐养天年去了。
月初,皇帝乐铭宣宣布准备封后大典的事宜。
朝上众多臣子反对,即使烟容名义上是柳丞相家的大小姐又怎么样,艺妓出身终究还是上不得台面。
武将还好说,大多数文臣都跪在宫门口请求皇帝收回圣旨。
但是他们还是忘记了自己是在同谁说话……
不是皇帝,而是狂王乐铭宣。
武将不愿者,乐铭宣遇见战事便御驾亲征,也能打得漂亮的胜仗!
文臣不愿者,乐铭宣就让他们返乡种田,只留下些听话的委以重用,再大兴科举,网罗人才!
若是朝上还有空缺难补之职……
乐铭宣竟然大肆启用女子和宦官,硬生生地将这朝廷补上了。
在乐铭宣的雷霆手段之下,朝上的反对之声渐渐息止,最终还是开始准备这百年难得一见的荒唐大典。
册封之礼前一天,皇帝不仅派官员祭天地和太庙,甚至还亲自携烟容到奉先殿行礼,并赐烟容皇姓为乐。
第二日,皇帝先从原逸王府将乐烟容迎出,再转入宫中参礼,意为明媒正娶。
百姓都来观礼,却不见花轿喜服,倒是看见一队威风凛凛皇家护卫队,银甲铁枪。只是他们兵器之上,都绑着一束火红的花朵,倒少了几分煞气,而夺了些柔情。
烟容盛装打扮,凤服红衣似火,眉目妖娆,并不曾带着盖头,一路骑马从逸王府到宫门口的时候,不知倾倒了多少俊才。
皇帝身着金红相间的袍子,由百官簇拥着站在皇宫门口。
他看到女子身影的时候,便迎了上去,将女子带上自己的马匹。
世人都道天家绝情绝义,但那天百姓们分明看见皇帝眼中化不开的情意,也让不少闺阁女子芳心暗许。
但是皇帝皇后眼中只有彼此。
二人共承一骑,行过皇宫正门,穿过龙亭,乐部奏贺乐,礼部唱祝词。
然而,就在两人在众人目光之下登上高台,在香案前上完香的时候,皇帝却停下所有的动作,反而露出一个笑脸。
“怎么了?”
乐烟容不解道。
守候在一旁的宫人拖着如意托盘,也感到不解。按照礼制,上完祭香,皇帝应该亲手为皇后带上凤冠,受百臣朝拜,便能礼成……但是现在……
“朕为你准备了聘礼。”
皇帝轻声说着,从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一样物件,台下群臣见了都露出无奈的神色。
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猴子面具!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
“原先的那个送给了乐承安,朕许诺过要给你挑个新的。不知皇后可还满意?”
女子状似不满地说道:“堂堂皇帝,居然要拿这种民间玩意儿来唬我……”
“那你要不要被我唬住?”
女子娇笑一声,略微点了点头。
乐铭宣小心地为她戴上了这个猴子面具,然后又取出了另一个恶鬼面具,递到乐烟容的手上,轻声道:“现在轮到你了。”
女子也慢慢为男子戴上了面具。
二人就站在高台之上,转身俯瞰忠臣,一个带着丑陋的恶鬼面具,一个带着滑稽的猴子面具。但是文武百官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都齐齐跪拜行礼,高声齐呼——
“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乐铭宣此时凑近了乐烟容耳边说了一句:“别听他们的,娘娘自然也是万岁,我可不想过上九千年的孤寂日子。”
乐烟容藏在面具后面,忽然落了泪。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她真的很庆幸,此生能够遇见他,让她不至于梦中一般,真的孤苦无依。
……
乐铭宣自称“狂帝”,一生开明,重农兴商,奖赏创新之人,一时间天下间才人百出,奇人异事也是层出不穷,他在位期间乐朝的国力一日千里,竟然横扫周围小国,直直打到极西之地。不少立了大功的臣子都从那里带回了些金发碧眼的美人。
这几十年间史称“狂潮盛世”。
帝后百年之后,太子乐念宣继承皇位,长公主乐忆容辅佐其兄,盛景不衰。
这皇帝父子留下的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们的深情,两人后宫之中都只有一位皇后,再无其他妃嫔。
而当时乐铭宣和乐烟容在封后大典上所做的事从一时的兴起,最终成为了一种习俗。
此后历代皇帝在封后大典上,都要为彼此戴上面具,帝王为纯金鬼面具,皇后为纯银猴面具。
且百姓之间,男婚女嫁不论贫贱富贵,都要男子为女子戴上个猴子面具,女子为男子戴上个恶鬼面具,以示忠诚与尊敬。
世人用“金面之缘”一词来形容男女之间情深意切,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