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一片的选灵阵中倒没有什么凶险，只是迷惑人的心智，毕竟浮天山与落日仙宗大不相同，落日仙宗向来最重视门下弟子的道法天赋，而浮天山一向最重视弟子的心性，至于灵根和悟性反倒排在后面。只要毅力可佳，又心思纯净，哪怕资质稍落下乘，浮天山也愿意给这些娃娃一个机会。
浮天山议事殿中众多峰主长老在窥探着选灵阵中的场景。
单君夜虽然身负血海深仇，但是因为他在天矿中养伤的时候，偶然间得到一块蔽心石，能自由蒙蔽心意，这会儿在选灵阵中如鱼得水，让不少人刮目相看。
而司沐瑶则被一直没有露面的宗主传唤到了九回崖。
九回崖向来是浮天山最险的地方，落于千丈深的绝壁深渊之上，上崖之路百折千回，而因着浮天山上布下了护山大阵，未到达筑基后期的弟子都不能在山上御剑飞行，只能徒步而行，想来司无言将司沐瑶叫到九回崖上，也是想好好难为一下这名向来冲动傲气的孙女。
但是……
长白须眉的布衣老者闭目盘坐在九回崖顶的枯岩之上，他听见一声清越的剑鸣划破长空，玄衣男子便带着司沐瑶轻盈落在他的面前。
老者没有睁开眼睛，但是眉头却微微一跳。
司沐瑶对着老者行礼，“弟子见过宗主。”
司无言没有搭理她，她便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起身。
白铭宣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上前把女子扶了起来。
老者的眉头又是一跳，他终于还是徐徐睁开双目，说道：“行了。不必见礼了。”
然而这个时候，女子已经被白铭宣带着站直了身体，他略感尴尬地咳了两声，道：“你这般宠她，倒不知谁才是她爷爷。”
白铭宣没做声，司沐瑶却笑着凑上去，挽住了老者的手臂，“谁宠我都比不过您啊……”
老者很是受用地扬起头，然而下一秒却又严肃地板起脸。“放肆！你可知罪！”
司沐瑶垂头道：“弟子知罪。”
“你私自下山，去到镜湖，还和落日仙宗的弟子起了冲突，差点误了选灵阵开启的时辰，这是你身为执剑大弟子该做的事情么？！”
“山门大选的事务暂按下不提，你可知道落日仙宗玉简传讯与我，说是浮天山扣押杀害其门下弟子，要浮天山给个交代！”
“什么？”
司沐瑶早知道落日仙宗气焰嚣张，但是她没料想到对方居然这般颠倒是非——
“明明是他们私自进入浮天地域，想要盗取镜湖灵水，叫我撞破之后还想加害于我！我对那些贼子明明手下留情，是他们自己互相残杀——”
“你真当我不明了么？！”
老者截断了她的话。
“形势压人，如何不低头？燎夜渊和琉城都同落日仙宗暗地勾结，你想要隐雀阁的惨事在我浮天山上重演么？正巧落日仙宗寻不着由头，你倒自个儿送上门去！”
老者说着，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女子满脸的气愤与倔强，仿佛看见了另一名男子听闻隐雀阁祸事时，也是同样的神情。
“浮天山已经许久都不曾有人突破化神期了。另外三家都有化神期真人坐镇，当年晏儿也是差一步之遥便能……你可别步了他的后尘。”
听闻司无言谈及起自己的父亲，司沐瑶却笑道：
“爹爹在我心目中就是大英雄，若是我又爹爹那般本事，定然也要相助隐雀阁。此仇，我同落日仙宗不共戴天！”
“愚不可及！”老者气的从枯岩上站起，“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筑基期而已倒是好大的口气，要和落日仙宗不共戴天！你倒和晏儿一般有骨气，可他最后还不是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你若是惹上祸事，岂不叫浮天山上下千万人一同为你陪葬？”
司沐瑶咬了咬下唇，“若是我惹上祸事，便一力承担。”
“一力承担？你的命好是值钱！世人传唱你天纵英才，但你要知道只有活着的天才才是天才，一旦死了，便万事皆休！”
司沐瑶被他贬的一文不值，眼眶一红，轻声道：“带我走。”
“好。”白铭宣没有丝毫犹豫，他长袖一卷，就带着司沐瑶化作流光，从九回崖上消散。
老者站在原地叹气。
他真不知道将司沐瑶养成这样是福是祸，他知她性情刚硬，再加上身边有个不知深浅的白铭宣时时护卫着，更是无所畏惧。
可是……
那白铭宣只是受人所托才愿意保司沐瑶三次性命无忧，三次机会一旦用完，谁又能成为司沐瑶的依仗？
让这样年轻的女子负担起整座浮天山的命运，是否太沉重也太残忍了些……
老者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世人都说神仙好，却不知凡人争斗不过百年，死后一入轮回万般皆散，若进仙门，却是百年千年，斗到海枯石烂，非要一方魂飞魄散，再无来世，才算罢休。
他现在倒真有些后悔了……
……
司沐瑶下了九回崖就直接回了弟子居所。
她身为首席执剑弟子，当然有自己单独的住所，还布有小型的聚灵阵，享受着得天独厚的灵气。
她像是使了小性子，一连六个月都将自己关在房中。
司无言传讯给落日仙宗，不知使得什么法子，将镜湖争斗一事暂且按下。
这六个月间，浮天山上山门大选尘埃落定，新晋共三位执剑弟子，十一位内门弟子，和二十位外门弟子，余下的都遣返回乡。有些愿意留下的，便在丛云山脉入口处做些洒扫。
浮天山藏书阁大开七日，供共弟子们阅览挑选仙籍。
当然执剑弟子都有师尊专门指点。
众人上山小半年，都不曾再见过那日在山脚下见过的清丽师姐，反倒是常常在后山遇见一名玄衣的冷俊男子守在竹林迷阵口，问了年岁略长的前辈师兄们才知道，这是浮天山上的客卿长老，他所守的地方便是宗主独孙司沐瑶的住处。
渐渐地，他们也都习惯这男子的沉默寡言。
直到一日，竹林迷阵大开，司沐瑶出关，突破至筑基大圆满！
六个月连跳两个境界，浮天山修真史上也是寥寥无几。
即使是浮天山上众多长老以及峰主，都赞叹女子好资质，真是难得一见，不愧是宗主唯一的孙女。
然而唯有白铭宣见到司沐瑶时，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细微的困惑。
女子走出竹林阵，看着玄衣男子，得意地昂了昂头，似乎是在说道：如何不来夸夸我？
她自被司无言一说，胸中就憋着一口气，她不为别的，就是想证明自己，有能力成为浮天山真正合格的继承人，她可以护的山门上下安全无虞。
白铭宣看着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道：“你用丹药强行提升境界。”
司沐瑶沉下脸色，还不待说些什么，她又听到男子道：
“有我在，你何必如此。”
他声音仍旧没有波澜，像一口沉寂了百年的枯井，却不知怎么的，竟然在司沐瑶的心中激起点点涟漪。
“你、你是何意？”
“便是字面的意思。”
司沐瑶抿唇哼了一声，小声喃语道：“又说这种模糊不清的言语……”
她说着，朝白铭宣怀里丢了个东西。
男子接住，那是一个透明的琉璃小瓶，其中装的是些紫色的荧光流沙。
“流星砂。知你最爱干净，你就拿这东西把你的灵器洗洗干净。”她说着，忽然笑了笑，“你真蠢……我叫你把那贼子的嘴堵上，又不是真叫你将灵器塞到他的嘴里……”
女子笑完，忽然又摇摇手解释道：“也不是特意准备的，反正这东西我也多得很，随便给你一份也算不得什么……”
流星砂，炼器所用要物，极其罕见，要攒上这么小小一瓶，即使是如司沐瑶这般不一样的身份，也非常困难，她却只道让白铭宣用这个来随便清理灵器……
口不对心。
想着女子很可能把每月发下来的分例都一点一滴地攒起来，到现在才拿出来交给他，白铭宣不由得略微扬起了唇角。
女子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她刚刚没看错吧，这木头人是笑了吗？
然而她再仔细看过去的时候，男子仍旧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容，只是脸上神色仿佛柔和了很多——
“多谢。”
他认认真真地道了谢。
司沐瑶一下子红了脸，倒像是凡尘间普通的女子，或者说她原本就是没经历过什么人事的女子。
“作为回报，我保你万世无忧。”男子道，“以后且不可这样强自提升境界。”
谎言。
她其实是知道的。
他不过是受人所托，救她三次性命，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她也很明白，这三次机会用完的时候，就是她同他离别的时候。
除却浮天山的重任以外，她如此渴求力量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被他保护，不想被他所救，不想……
同他分离。
当然这些话，她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