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川悬在收发室里默默坐了一会儿，把桌上的钢笔扔进笔筒，抓起一叠子文件迈出大门。雪纳瑞学院里的阳光饱满清新，老头儿用力一口吞下，清凉透彻的快意让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尹川悬是雪纳瑞专修学院的收发室主任，换言之，就是看门大爷。这个在中国已经司空见惯的职位在纽约却十分鲜见。实际上，这个职位正是尹大爷自己向校董建议设立的。
这是个闲活，主要任务就是看完每天的《纽约时报》。不过这几天尹大爷正刻苦攻研一个剧本，连续几日的脑汁翻滚运动让他苦不堪言。好在今天总算完成了第一版，老头儿的脸上写满了“如释重负”这个词。
尹川悬迫不及待地向着欧罗巴大楼走去，绕过环状楼梯的时候，忽然迎面撞上了一个女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尹川悬定了定神，认出了那片橙黄色的头发。
“薇洛？”
牛仔裙中的女孩也缓过神，“尹大爷啊。”
老头儿点了点头，花白的胡子下嘴角微微翘起，不过笑到一半就卡住了。他看见薇洛的脸上浮着一层厚厚的阴云，低垂的眼帘无精打采，看上去好像疲惫不堪。
“薇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什么，最近身体不太舒服。休息一下就好了，大爷不用担心。”
“噢，那就好。”尹川悬若有所思，“要不要去我那儿坐一会儿？记得‘狮心王’的故事还没有给你讲完哩。”
尹川悬虽然表面上是个“无所事事”的收发室大爷，而且一副小孩子脾气，一不小心就会沦为“老糊涂”的行列。可实际上，这个白胡子老头儿还是精通世界历史的大师，腹中可以囊括整个大英博物馆。从创世传说到当今形势，几乎没有他不通晓的。
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历史痴”薇洛恰巧是其中一个。
尹川悬正等待女孩答应，没想到薇洛却摇了摇头，说：“学生管理处的朵兰老师叫我了，我得先去那里。”
老头儿微微吃了一惊，不过马上恢复成微笑，“没关系没关系，忙完了再来就好啦。还是老地方，你知道的。”
薇洛点点头，曳起一个笑容便匆匆告别了尹川悬。老头儿看着女孩的背影，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忧心。
薇洛在学生管理处笔直地站了半个小时，朵兰老师滔滔不绝了半个小时。其中多半都是些教师用官方话语，薇洛甚至能在《教育学》里找到原话。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冗长而无聊的训话。自入学开始校方就对她格外关注，不厌其烦地对她进行心理辅导和大道教育，大有诲人不倦至死方休的气势。薇洛有时候想，学院又不止她一个学生，就算开小灶给个特殊待遇也好嘛……很显然这一定是那个自诩为“教育家”的叶渊叔叔搞得鬼。
一直等到朵兰老师终于撒了气，结束了整段训话之后，薇洛才慢慢从包里掏出一张写着《社团申请表格》的纸，无声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希望老师予以批复。”
“什么？”
少女没回答便大步迈出了房间。朵兰立即张口训斥，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呆呆望着桌上的表格，终于还是长长叹口气。
“这个倔孩子，校长为什么一定要特别关照她呢？”
薇洛走过二楼的回廊，忽然想不起自己要去哪儿。昨晚的噩梦还萦绕身旁，双眼一张一合便能看见那恐怖的一幕……那发着光的怪物。
想到这儿薇洛不禁打了个激灵。她抬起头，从回廊这里可以看见对面的篮球场，一场比赛正激烈的进行。少年们奋勇搏杀，远远就能感受到那沸腾的热血。
薇洛眨眨眼，忽然瞥见那团影子中有一抹与众不同的蓝。蓝发少年的速度迅猛若虎，却只是左突右进，精妙传球，从没见他出手。
“湘河……”薇洛认出了他。直到现在那种莫名的熟悉依旧真实可感，可无论如何都唤不起精准的记忆了。薇洛甚至觉得这家伙只是自己的幻觉，或许是几年前某本少女漫画上的主角也说不定。
这时候薇洛猛然想起来一个约定，慌忙跑向收发室。推开门，尹大爷坐在里间的摇摇椅上，满脸苦涩。一看见女孩进来，慌忙打了个招呼：“薇洛来了啊。”
“嗯。”薇洛带上门，径自走到尹川悬身旁，一眼便看见桌上被画的乱七八糟的草纸。她有些好奇：“您在干什么？”
听到这句，老头儿又是一声长叹，满目哀怨道：“唉，说起来就后悔。社团文化节不是要开幕了嘛，校董准备在开幕式上办一出原创戏剧。老头子我当时恰巧有些无聊，便揽了这个活。可是……唉，第一版刚刚被校董打了回来。正应了那句中国老话啊，‘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薇洛听的一知半解，反倒更好奇了。她看了一眼那摊白纸，标题写着《雷米尔的灵魂诗》，听起来倒是蛮艺术的。
“别失去信心呀尹大爷，我可是很崇拜你的哩。”薇洛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又问道，“对了，这个剧本是关于什么主题的呢？”
尹大爷脱口而出：“关于‘灵魂’。”
“灵魂？听起来好神话啊，我还以为大爷会写历史方面的题材呢。”
“偶尔也想创新一下嘛，老头子我对传说什么的也有点儿研究。”尹大爷自满地笑笑，解释道，“雷米尔是《圣经》中的天使。它负责将灵魂引至夹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灵魂界’——一个与人世对立平衡的亡者之国，并在那里静待转生，或者选择永远居住。”
“在第一次巨变，也就是诺亚大洪水之后，雷米尔被派发到了别处，但那条牵引灵魂的路却被保留了下来，被后人叫做‘雷米尔之路’。自此之后，所有死后之魂都会通过这条路进入了绽满曼珠沙华的亡者之国。但其中也有个别的灵魂，因对人世的眷恋过深，脱离了雷米尔之路的牵引。这些灵魂，就变成了散落世间的孤魂，或者叫野鬼。不过我还是喜欢游魂这个词。”
薇洛仔细听着，后来直接看起剧本来。不过由于天生的“专用名词迟钝症”，即便如此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跟上老头儿的思路。
“‘灵魂’这个东西，在某些传说里被认为是人类的本质形态，也是最具能量的原始形态。这种能量架构于情感之上，情感越深，灵魂的能量就越强，这也是那些游魂能够脱离‘雷米尔之路’的束缚的原因。这个剧本讲的就是一只脱离了‘路’的游魂，为了了却生前心愿，只身寻找梦中人的故事啦。”
“啪啪啪啪”，薇洛竟鼓起掌来，“原来尹大爷还会写感情戏呢，真棒。”
难得听到这个女孩夸奖，老头子顿觉多云转晴，挠着头“呵呵”傻笑。薇洛又看了几眼剧本，忽然有一种感觉好似里面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就像那些隐史一样，只是一直未被人发现。
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因为你梦里见过这些啊，不是么？”那个神秘声音忽然蹦了出来，把薇洛吓了一大跳。
“你说什么？”薇洛小声问。
没有回应，那声音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消失了。薇洛暗吼了几声，默默发誓早晚有一天要给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家伙一点颜色！
尹川悬站在一旁搞不清状况，呆望了女孩半天才开口问：“薇洛，你怎么了？”
薇洛如梦初醒，慌忙将剧本放下说，“没……大爷的剧本真的很棒啊，我都看入迷了呢。演出来一定很好看。”
“啊……哎呀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夸……”
“嗯嗯。大爷，突然有些事，我先走啦！”薇洛冲他点了点头，留下一句“文化节开幕那天一定到”，便挥手作别，离开了收发室。刚刚踏进空气与绿荫，她的心依旧跳的飞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敲击。
那股莫名的心慌又一次涌了上来。薇洛大口大口的穿着粗气，飞快跑到洗手间里，朝脸上扑了一层清水，才慢慢平静了脉搏。
她双手支在盥洗台上，看着镜子里疲惫的自己，越来越疑惑。这奇怪的感觉是什么？那东西说的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和那个噩梦有关？
这时候，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比卡比卡比卡丘”的铃声叫个不停。薇洛取下包，拨开荡着的洋娃娃，从里面取出一台白色Iphone，没有贴画也没有彩壳，白的像一团雪。
她点开未读信息，雪莉儿发过来的：薇洛团长，快来康尼岛游乐园，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团长？”薇洛看着这个字眼，不觉笑了一下。
筹建“公主团”的工作一个月前就开始了。为此，薇洛忙东忙西，从下载表格到申请活动室，再到与社团联合委员会的老师周旋，可是费了不少的力气。到了今天终于基本办置妥当，可是申请书刚刚才交给朵兰老师，这帮小家伙就已经叫她“团长”了。你们还真是自信呢。
之前的莫名烦躁被萝莉的短信所击溃，薇洛忽然对这个“大大的惊喜”期待起来。她对着镜子摆弄了一会儿波浪状的发丝，便跨上背包，匆匆跑出了大楼。
澄黄的计程车打了个弯，在路边稳稳停下。薇洛推开车门，从里面灵巧地钻了出来。
一下车，那壮阔如大海般的游乐王国便挤入了眼球，红绿相间，在阳光映照下就像一座幻梦堡垒。康尼岛游乐园是美国最早的游乐园之一，迄今已有120多年的历史。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从世界各地涌来大量旅行者，将游乐园围个水泄不通。
薇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入口处的人群里挤出来，刚刚进到皇冠大道便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循着声音望去，雪莉儿正坐在不远地方的秋千上，轻轻一荡便从上面跃了下来，向着眼前的薇洛敬了个军礼：“团长大人好！”
薇洛看着萝莉扮成的鬼脸，忍不住笑出声，“你啊，就会搞怪。”
萝莉女孩还是一脸灿烂微笑，就像头上泻下来的淡金色卷发，明亮的刺眼。她穿着一件大红底色的斑点长裙，看上去比平时成熟了不少。不过这反而让薇洛有些奇怪：雪莉儿不是最讨厌这种款式么？
薇洛环顾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其他的社员，挠了挠头问：“雪莉，他们呢？”
“妖果带着她们去坐摩天轮啦，正玩儿的起劲呢。”雪莉儿指了指高耸的巨大转盘，之后又转向一旁，“我们也去玩儿旋转木马吧，一会儿她们会来找我们的！”
薇洛还愣着，便已经被雪莉儿拉着手牵到了那方旋转木马台前。薇洛猛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手掌一直灌入心脏。她瞪大眼睛看着萝莉——
雪莉儿的手怎么这么冷?
两个人跨上了彩金木马，天花棚顶上的童话插画五色斑斓。木马动起来的时候，那些画面串成一片，像一场冗长的梦魇。
“薇洛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好玩儿？”雪莉儿坐在前面，张开手臂，兴奋地欢呼起来。
薇洛点点头，那股不好的预感却又一次涌上来。木马绕着转轴一圈圈轮转，午后慵懒的阳光漂在上面，像是也被诱惑住的小精灵。慢慢的，整个鎏金木马台都被光晕覆盖，氤氲一片。
“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呢。”雪莉儿转过头看着薇洛，“我想想……自从火灾之后就没有了……”
“火灾？”薇洛有些奇怪，“你在说什么？”
雪莉儿摇摇头没有做声，只是伏在那儿静静看着她。那股不祥之感越来越重，薇洛惊恐地发现四周昏黑一片，没有行人，没有摩天轮，只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唯一发光的，只有这旋转的木马台，以及雪莉儿清澈的双眼。
她陷入了另一个时空。
“怎么……”薇洛看着周围变幻的一切，不知所措，“雪莉儿……你的眼睛……”
“我不叫什么雪莉儿，我叫丽莎·波瑞。”对面的女孩冷笑了一下，声音也与刚才陡然不同，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她直起身子，双脚离地，幽灵一般漂浮在旋转的流光中，一下子哭了起来。
“你不知道我多爱自己的家，没有人知道。我喜欢我的爸爸妈妈，我喜欢我的玩具，我喜欢我从前的一切。我还想和我的小琪琪玩儿，我还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坐这台旋转木马。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如果没有……”
她啜泣着，“我知道，我和爸爸妈妈一起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就在我八岁的那年。我一个人坐在‘雷米尔之路’上哭，那些灵魂从我身边慢慢走过，却没人看我。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了，也找不到小琪琪了……我什么都没有……丽莎好害怕……”
薇洛瞪着眼睛，喉咙依旧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压在自己的身上，剥夺了反抗和发言的权利——在这个力场里她只能充当观众。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丽莎不说话了。她就那么低着头，金色发丝下的脸庞混在旋转的霓虹灯光中，看不出是哭是笑。忽然昂起脸，血红色的双瞳阴森恐怖，她竟笑了。
远方倏地燃起一团焚天烈焰，咆哮着向木马台蔓延开来。
“虽然费了不小的力气，可我还是找到了小琪琪。你偷走了她，对么？”丽莎走到薇洛身旁，一把拉下她的背包，呆呆地望着那个同样发光的洋娃娃，忽然又哭了。
洋娃娃？这是什么……薇洛的脑袋里混沌一片，那旋转的灯光此时也变得刺眼起来。她就那么呆呆看着女孩眼里涌起的杀意，不觉间咬破了嘴唇。
这不是办法……一定要……逃出去……
“你偷走了她。你是个小偷。我不会饶恕你。”丽莎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右手高高抬起。远处那团爆裂的火焰倾泻而下，如千百头狂奔的巨兽，呼号着像这边冲过来。
丽莎“哈哈”大笑起来，乖乖的面庞顷刻狰狞恐怖。她笑着指向薇洛，大声咆哮：“烧死她！烧死她！”
侵袭的火花溅在脸上，疼痛瞬间爬上来。薇洛痛苦地叫了一声。
黑暗被照得明亮无比，呼啸的火焰已经扑到了旋转木马的一面，金属在高温中绝望地融化，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身下的木马还在无情地绕轴旋转，载着薇洛奔向那燃烧的地狱。下一圈，下一圈她就会被烈焰吞噬。
这是个死亡的旋转。
薇洛紧闭双瞳，眼角挤出了眼泪。
必须……必须要挣脱！
一股奇怪的感觉从体内涌出，薇洛咬紧牙，用这股新生之力撕开了无形力场束缚，玻璃状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对面的丽莎猛然转过头，脸上浮出一丝惊诧，但马上又恢复成冰冷地笑：“你很特别。但小偷终归是小偷，小偷就要接受惩罚。”
薇洛大口喘了一口气，逆着火焰用尽力气奔跑。她闭着眼睛不去看身旁旋转的日光，不去看丽莎那阴森的脸。她只是这样向前大步奔跑，可无论怎样努力，始终都脱离不了旋转的轨迹。
一步，一步。绝望，一下子扑了上来。
她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你死不了，担心什么呢。”那声音忽然冒了出来。
“什么？”薇洛问。
“喏，你的王子来了。”
“啪”的一声，无垠的黑色破开一个小小的洞，裂纹从洞的周围迅速蔓延开。下一秒，整个黑暗如玻璃一般破裂粉碎，粉末倾天飞舞。
洞口中窜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擎起右手向着旋转台连开五枪。子弹精准地打在五个连接点上，木马一下子脱离了旋转台，薇洛被巨大的离心力甩向了半空。来不及惊诧，黑影已经稳稳托住了她，随后在空中一跃而起。
在突破黑色空间的瞬间，薇洛依稀看见那头飘动的蓝色发丝。
她惊诧地叫出声来。
“湘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