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灰色的城墙拔地而起,在阳光沐浴下泛着阴冷的光泽。只有疯子才会想着攻陷这种庞然大物吧。
近百尺高的壁垒,数十万人以生命为基石、浇灌血与汗堆砌而成的高墙,想必只有付出同样沉重的代价才能撼动。
从军也有四五年了,大大小小的战役也经历了不下十次,但守城还是头一回。有这么坚固的城墙,又只需要击退敌人就行,他应该没问题。
——
若是在那高墙之上俯视军队在关外驻扎,应该和蚂蚁筑巢无异吧。
“陈哥,您的帐子已经搭好了。”这不是那个新兵吗,还挺能干的。
“哦……”“那个……”“怎么?”
“噫!”我又不是那种凶神恶煞,只要你做好‘该做的事’就不会为难你。
“有话就说。”
“是……那个,侦查还是我去吗?”
“我自己去。”
城关之外五里左右都是平地,再远处便是山岭。我再次怀疑陈涉是不是疯了。起义军也不过六万之数,攻城?开什么玩笑。除非是钱粮不够了要找个理由减员。
劲风掠过耳畔,双脚悬空,身体随意起伏。我喜欢骑马,仿佛自己失去了重量。
“吁——”我安抚好黑马,登上附近较高的山坡。不知名的野花各自盛放于幽林,上有黄鹂清鸣。尽管我对花鸟无感,心情也不免轻快些许——直到我登上坡顶。
繁花逐次稀疏,啼声渐不可闻。纯净的风声混入了锈蚀的腥气,丑陋刺耳。
漫山遍野的人类在行军。
命运这玩意儿就是个笑话,以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是屎才对啊。”
一眼望去便有十万之众,况且还没望见尽头。
——逃吧。只是我的第一反应,亦即本能。敌军足有我方兵力两倍还多,在数量的暴力面前谋略毫无效用。正好有匹马,直接绕城离开就行……啧。
“将军,起义军情报有误!足有我军三四倍兵力!”我不顾近卫拦阻直接闯进帐内,得到的回应却……
“之前已经有哨兵带回消息了,归队吧。”王毅,征夷左将军,随始皇帝平过百越的老将,破格授护卫五千人,比之国尉还多上千人。拥兵而不自重,深得皇室信赖。爵位更是封到彻候。
端坐于大椅上的他却只是把玩着两块虎符,头也没抬。
知道了?那为何不开城门?为何摆出冲锋阵型?就算不管兵士死活也该惜自己的命吧?
“下官愚钝,在兵力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为何要在关外应敌?固守关隘才能消磨敌军锐气以伺胜机。”
“放肆!……”
“无妨。”王毅打断了一旁裨将的呵斥,“的确,守城拒敌是最佳……不,唯一选择。但四万将士入关需要多久?布置城防需要多久?如何向城中百姓解释?守城将领是否同意?若是入关时贼兵已至?”
平淡的语气,舒缓的语调,偏偏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大秦的律法可没有那么宽宏,若我是守城兵也决计不会开城门。
但是啊……
你在这和我装什么装?我当然知道有风险啊?你也有啊将军!这样下去你会被刀砍被枪刺被火烧最后变成一团肉泥和那些炮灰一个下场!你有妻儿有家室豪宅良田金银无算你甘心吗混蛋!脑子坏了吧?
“罢了,就让你见识一下本将的决意吧。”
咚!
利剑刺入桌木的声音以及,玉石破碎的声音。
“您……”
啊,这个人疯了。
死罪啊这是,他根本就没想要活下去。
“这是何意?”“反正这支军队也要全灭了,虎符在不在根本无关紧要,”
疯子。
“本将接到的御令是守住山海关,至于是在本将生前还是死后,都无所谓。”
无法理解。
“所以,如果再露出那副懦弱的表情,”他将剑缓缓收鞘,“本将正好还缺个旗祭。”
他抬头了,眼中一片昏暗。
“啊,对了,别‘扰乱军心’。”
手握兵权,位极人臣,即使如此也对生命没有丝毫贪恋?为什么?家国大义?恪尽职守?像我这种小卒估计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吧。所以要怎样请随意,四万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这个国家对我没什么好感,我也没义务陪他殉国。
“荣信!上马!”
“上马?”
“别废话!先上来再说!”士兵都在往南集结,看来所有知情的人都被封了口。此时往回会很显眼……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怎么在向后跑?不去集合吗?还有这匹马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啊,脑子真是抽了我。
“起义军保守估计有十万,我们不可能守得住。”
“所以你要当逃兵吗?”
“明知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还要硬上是……”
“昂——”
“啧!…”我竭尽全力才维持住平衡没从马上摔下去。
“你干什么!疯了吗!”
我回头怒斥荣信,是他突然狠扯疆绳才导致马匹失控。
“停了啊……那就停下吧。”
“哈?”我好像从没见过他这幅表情。下意识停口。
“不论如何战斗是士兵的职责。回去吧。”回去?开什么玩笑。
“你觉得你能活下来?”
“嘛,虽然已经当了十多年兵了……这阵仗九成九是死定了。”
“那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没啊……只是想尽自己身为士兵的职责而已。”
“你不怕死?”拜托,你眼睛里早就烈焰冲天了。
“当然怕啊。”可是他直视我,毫无退缩之意。火光太过明亮,模糊了瞳孔中我的轮廓。
“理由。”
“你应该也明白,我们平民啊,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士兵要搏命,征夫像牲畜一样被奴役,农民劳苦一年留下的粮食连糊口都不够……生命啊,没有重量。
“天灾,人祸,没有谁能保证一定可以见到明天的太阳。大家都浮在空中,得过且过。
“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每天想的都是他那两亩地。我是老三,上有一兄一姐,获得生命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所以还是幺儿。
“小时候的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
“越冬的种子好漂亮。那是万中选一,一斛谷子中有时一颗也挑不出来的良品。颗粒饱满、光泽水润,仿佛把它埋进土里就会立刻生根发芽。而那年,连野草都难以寻到,因为基本上都被流民拔光了。
“没有哪个饥肠辘辘的六岁孩童能够抵挡这种诱惑吧?我偷吃了明年的希望。生吃。
“壳的苦味与稻米的清香在唇齿间辗转,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缓缓回到人世的感觉。
“父亲他们回来了,带着难以下咽,不只是野菜还是杂草的灰褐色植物,再把树皮放进锅里熬成粘稠的,污泥一般的半固体,那就是我们一天的口粮。
“我没有被发现。第二天我没能管住自己的嘴。
第三天。
第四天。
……
“父亲打开了罐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流泪。我……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哭,从来、没有。”
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狰狞的表情。
瞳眸深处的火焰欲焚天裂地般跳跃、舞动,似赤色的海洋潮起潮落,溢出的波涛黏着与眼眶边缘。
“哥哥像对待世仇一样狠命踢打我……可我一点也不疼。他根本就没力气。
“姐姐护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温热的液体不停打在我的背上。
“哥哥最后踢了一脚,没站稳似的跪在了地上。他说,‘哥对不起你……’……
“来年开春,父亲求东家告西家,凑满了一伞米。邻家都是质朴的村人,他们笑着把比命还金贵的种子借了出去。
“这一伞米,我们还了三年。
“我就一直在想:我绝对不会让我的孩子经历这种事。现在看来……不提也罢。
“然后啊,哥哥自发入伍了。第二年代替家书寄回来的是抚恤金。再加上姐姐的彩礼我成了家。没几年又是征兵……
“幸好老天爷待我姐还算公允,嫁了个好人家。长姐如母,从小就是姐姐管着家里,肯定也能经营好他们的生活。”
……
“咳。扯远了。人啊,上了年纪,就总会不由自主地翻旧账。总之啊,我想说的就是,
“生命的存续必然建立在其他生命之上。我们吃的每一口米都是从农民嘴里抠出来的。我们有义务去保护他们。
“……起义军会善待他们的。”
“别开这种幼稚的玩笑了。你又不是没见过‘起义军’经过的城镇。给予未经训练的人刀剑,只是量产劣质的魔鬼而已。战争会使每一个参与者面目全非,无论拿起剑前何等纯粹。”
“现在已经开战了,即使你过去也只是个逃兵。”
“无所谓,结束后若是还有能审判我的人存活,那也算幸运。”
好烦啊……偏偏现在逞英雄?我不想说这种话的啊。
“你有为你儿子考虑过吗?”
微风拂过,吹散了话语,带来震天杀声。
“铜城县安自乡落村,离这儿只有十天脚程。我儿子荣礼就交给你了。”
不对,不能这样。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找到他!”
“和你很像。”
和我……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