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略带着腥味的海风，自不知几千岁的羽冥而来，他傲慢自大，不屑地看着海面尽头的万丈海崖。长迈信步，他一跃而起，仿佛化作天地间唯一的英雄，矫健地，迅速地，攀登着。看啊，他那蛮横的肌肉，一着岩壁，千万坚石顷刻变作齑粉；看啊，他那得意的神情，极目天际，无穷欲望瞬间喷涌而出。无何未几，他已是昂首俯瞰昏暗的寰宇。
可正当海风满意地扫视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终是掠过了那冲破海崖的瀑布。轰！轰！轰！奔涌的水流炸破顽石，那通天的巨响竟使海风也胆战心惊。这瀑布可是有着自万丈海崖一跃而下的勇气，更有着源自万年冰雪的高贵血脉。无垠的羽冥惟敢伏在他的脚下受接化雾的雨露，辽阔的苍穹也只因他的压迫而乌云布满胆怯欲泪！而如今，海风这轻慢的态度着实惹怒了他，使他发出了震世的怒啸。
自那不经意间的一瞥，海风彻底失去了自信与理智，他像是迷失于黑夜里的孩子，抱头逃窜进了山林之中。可那绵长的河流皆是瀑布的延伸，满含杀意的蓝色将层层密林串联。无论遁逃到何方，海风终是逃不出瀑布的围剿。
此刻暮色东来，天上乌云已去，那悲凉的赤橙与深蓝流着泪亲吻在了一起。惊慌失措的海风啊，早已失去了昨日的傲慢，他慌张地四处张望，在群山之间发现了一座依傍着湖泊的城镇。他纵身从高空滑落，企图钻进那灯火通明的街道。可当他的身躯刚碰到平静的水面，湖水便将他吞噬。
然后俯瞰这天地，惟有扁舟轻摇，流光映湖，春波荡漾......
始
夕阳的苍凉残照偷偷潜入了昏暗的客厅，它倒映在散乱一地的酒瓶上，发出奇异的光晕。我望了望窗外的暮色，又看向了醉倒在沙发上的父亲，突然发觉这狭小的客厅里，或许潜藏着一只肮脏的怪物吧。没人能看清他的真身，但他黑暗的存在所带来的窒息感，却是无法被人忽视的。
轻轻叹了口气，我背上背包，缩进客厅的角落，然后环视整个客厅。头顶的吊灯仿佛十多年前的产物，蜡烛滴落后又凝固的物体被定格在了黑透的托盘上；脚下的地毯也已无比陈旧，化为细绒的羊毛染上了灰尘像极了阴沟里的脏水；眼前的沙发则是古板的硬木制成，它褪色的身躯上刻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痕。而父亲瘫倒在沙发上，他那邋遢颓丧的模样同这般破旧毫无违和地交融在了一起。我走到父亲跟前，他依旧酣睡着，嘴角的口水流淌进了他凌乱的长发中。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橘黄的灯光，温暖的壁炉，家人的笑颜，这或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该有的吧？而回过神来，我却发现，我的家是如此得空空如也······
“父亲，再见。或者......我们明天，又要相见了.......”我为父亲盖上了毛毯，然后转身朝屋外走去。“咯吱”，刺耳的开门声过后，自湖面方向吹来了一阵微风，他拂着我的脸颊，将我的视野送回了那个我曾经生活过20年的家。
古雅的走道曾是清风豫游的地方，柔软的地毯上也应该还落着我年少时的脚印，而那温馨的客厅里，我听见了我们一家三口欢快的笑声。我还记得家里的储物间还放着昨年未放完的烟火，可如今早已受潮，无法再度绽放......
绕过深垂向地面的斜顶房屋，我从昏暗走入漆黑，却如同从压抑走向自由。我的脚步踏上沿山坡蜿蜒而下的碎石小路，我的目光则注视着不远处幽蓝的灯光。就在那盏路灯下，正有人等着我......
“空......”我本想喊出她的名字，可我发现她此刻驻足于路灯之下，醉心地欣赏着那绝美的烟火，于是，我打算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
浸在暮色里的山坡旁，一盏幽蓝的路灯发出熠熠光亮。而那柔和的微光偏私般全然散落到了少女银色的单马尾上，使她本就夺目的长发变得愈发动人。正在此时，微风轻起，梳着少女的长发，牵起她青白色的水墨长衫。转瞬间，她的长衫化作了稳重的群山，她的长发则化作了一脉清泉，清泉环绕群山，群山映满清泉。可这一切，都胜不过她青蓝碎光的双眸。
少女，依旧深情地凝望着那盏路灯。
“空月.......”我来到了她的身边，自认为是时候打扰她的雅致了。
“空月？”少女已改方才的优雅，她撅起小嘴，忽然转身看向了我，“月，原来还记得我的姓氏啊？”
“......当然”我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怎么可能会忘记呀。”
“嗯？”少女用满含幽怨与责备的目光紧盯着我，“真的吗？分明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五分种零三秒，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我已经无聊得在和路灯说话了！”
我看了看路灯，又望了望她，无言地笑了起来。
“月，你居然嘲笑我。哼，不要以为你不在我身边我就会因而感到寂寞，要知道，我可是会和路灯对话的女孩子哦！”少女凑到了我的身边，得意地笑了起来。
“哦？那让我猜一猜路灯给你讲的话吧？”
“可以的！”少女开心地点了点头。
“我猜，它或许会告诉你，有一个叫浅秋沉月的男孩，每天都会在它身上刻下他最心爱的人——空月泠的名字，对吗？”
少女突然羞红了脸蛋，那迷人的眼睛也变得有些恍惚，她把小脑袋靠在了我的胸膛上，娇滴滴地说：“他说，他也在期待我们一个月后的婚礼......”
就在这时，我的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父亲的反对与谩骂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出。
“所以，”泠缩在我的怀里，声音中满是温柔，“还是没有拿到湫之玉吧？”
“......抱歉，我，没有能力给你一场完整的婚礼......”在这个名为哈尔施塔特的城镇里，诸如湫之玉般的家族信物是生命的象征，在人生的所有重大场合，它们都应在场。
“没，有，关，系，的！”泠紧紧抱住了我，“只要满怀着对彼此的深情，那信物什么的都只不过是虚幻的外表罢了。有月在，那我人生的一切都是完整的哦！”泠眼中跃动着理解的美德，它的存在顿时令我安心了许多。泠自小时起，便如此体谅着我。
“走了哦！”泠绕到了我的身后，推着我朝山坡下走去，“不要再讨论这个了，要知道，我今天可是为月准备了最爱吃的霍斯顿炒菜，这可怜的小家伙现在正飘着浓浓的香气等着你的品尝呢!”
泠欢快地推着我走下了山坡，一座古雅的城镇缓缓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在黑夜中，她绽放着耀眼的光芒，像极了坐着鸾鸟的仙子。无数的生灵都想得到她的怜爱，就算是伏在她光辉的边缘偷食那散落的微光，他们也心甘情愿。而我与泠走上她青石铺就的街道，荣幸地欣赏着她一切的美与善意。
即便自小于此地长起，也踏足过她的全部，但泠总是对这哈尔斯塔特镇抱有无限的热忱。当我们刚刚走过通往镇子的清水桥，泠看了看背后漆黑的群山，又看了看身前不远处流光溢彩的小镇，或许是有感于这明暗对比，她欣喜地抓住我的手，说道：“月，你看，我们的镇子就像是一颗璀璨的星星，而山间的黑暗则是辽阔的，深邃的，天幕！”
泠激动得脸边泛起微红，我不想打扰她的雅致，只是附和似地点了点头。可我只是纯粹觉得，黑山是黑色的地狱，而我们的小镇，不过是带点光亮，与黑山是一丘之貉。
忽然，我们的耳边传来了一阵乐声。听到这美妙的乐曲，泠松开了我的双手，立即循着乐音一蹦一跳地来到了一座典雅的二层木楼前。小楼二层的浮雕美轮美奂，它与阳台上盛开的鲜花映衬着彼此，如同默契的搭档。它们两个也欣然留出一个空处，只为那奏琴的大音乐家有容身之所。
“慕斯阿姨！”泠满脸笑容，朝着阳台上的老妇人招手。慕斯阿姨见到我们两个，一边继续奏乐，一边优雅地向我们点头问好。
“你知道吗？”泠转身看向了我，“每当我们进入小镇，迎面为我们送来的第一个欢迎，便是慕斯阿姨阳台上的鲜花与她美妙的乐曲。啊，慕斯阿姨真的是好善良呀！”每逢清晨与夜晚，慕斯阿姨都会在阳台上演奏，有时是她一人，有时则是和她的女儿合奏。我先前以为她之所以演奏，只不过是想从亡夫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她告诉我，她演奏的原因，就像她摆放出来的鲜花一样，是想让其他人也能看到，听到，生活的美好。
长久以来，这样美丽的故事算是无数次在我眼前出现，而我的心中便也生出来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但泠总是怀满热忱，就好像眼前的一切，在明天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似的。
我们作别慕斯阿姨，继续向泠的家走去。一路上，泠像极了一个好奇的孩子，她开心地穿梭在每一个街道里，那青白色的身影与小镇上明亮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化作了流星划过天幕的景象。泠时而驻足在各色的商店前，对其中琳琅满目的商品报以衷心的赞美；时而轻拍一下熟人的肩膀，同她们一起笑容满面地真切交谈。
“咚咚！”
此时，烟花不知自何处升起，它绽放天际，化作无数亮丽的碎光，吸引了行人的目光。正当路人们都欣赏这般景象时，我环视四周，去观察他们脸上的表情。无论容颜怎样，性别如何，他们的脸上都绽放着同烟花一样耀眼的微笑，而他们的双眸中也充满了对生活的无限热爱。
“啊！”
突然，有一团软软的物体撞入了我的怀中。我低头一看，发现是白羽家的孩子。
“嗯？阿玖，”拨开那挡在脸前的黑色长发，一张稚气未逝的脸庞出现在我的眼前，“又偷吃甜点了吧？”少女的嘴角还留着些许蛋糕屑，“要知道，总是吃甜点可是会长胖的！”
“哼！”阿玖全然不想理会我，她旋即钻入了泠的怀里，“泠姐姐，阿玖听说你要结婚了哦！看，这是阿玖为你做的礼物！”阿玖从随身带着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浮雕木刻，刻的内容是我和泠结婚时的场景。
“木刻，是阿玖亲手制作的吧！”泠的眼中又跃动起了喜悦，她迫不及待地接过木刻，仔细地打量着它的每一个凸起凹陷，“月，你看，这是来自木刻大师的祝福。”泠将木刻捧到了我的眼前，而我也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下，“好幸福啊！我和月得到了木刻大师的祝福！”泠摸了摸阿玖的小脑袋，阿玖也骄傲地笑了起来。
“为了感谢阿玖，在我们的婚礼上，我和月一定会为阿玖准备很多甜品的！”
听到这句话，阿玖的眼中绽出了期待的目光。
“但是，阿玖真的不能吃很多甜品的。”
阿玖像是一团棉花糖，托着小下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她问道：“为什么嘛？”
“因为甜品吃多了，阿玖就无法穿上宇凌小朋友为你准备的婚纱了哦！”
阿玖听后，扭捏得涨红了脸，她低声说：“阿玖想做宇凌的新娘......”随后她的脸上绽出了和泠一样幸福的微笑。
见状，我不怀好意地说：“哦？但我怎么听说，那些想要成为别人妻子的女孩，最后都没有如愿以偿呢？”
“浅秋沉月！”我的话彻底激怒了阿玖，“你这个坏哥哥！”转瞬间，阿玖由可爱的棉花糖，变成了坚硬的陨石，她后撤一步，加速向我冲撞而来。
“啊，疼！”我来不及躲闪，很快便被撞倒在地。
“哈哈哈！”路边的行人见我这般狼狈的模样，纷纷大笑起来。
“小泠啊，你可要好好保护你的未婚夫，否则以后出门，一个小孩子都会把他欺负哭的。哈哈哈！”
“阿月呀，你真是不知悔改啊，等着吧，阿玖的爸爸又要来问候你了！”
每一个人都对我报以了不同的调侃，更有甚者因笑得太过于忘神，一头栽进了路边的花坛里。
“这家伙，跑得这快！”当我爬起身时，阿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真是的，每次给她开个玩笑，她都要对我报以疯狂报复！”
“哎呀，”泠侧了侧头，那单个马尾在微风中摇曳着，“这不还是月的错，月总是这样，不喜欢祝福别人。”
“我可没这么精力去祝福别人！”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好好，没精力，没精力。但总喜欢祝福我的吧？”泠再次牵住了我的手，“那请月以后多祝福一下我吧！我相信我被祝福多了，那祝福一定会流溢出来，送给其他人的！”泠顽皮的微笑顿时令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我微微一笑，然后牵住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走出了繁华热闹的商业街，我们又来到了湖畔广场。广场上灯光稀疏，略显幽静。其中之人也大多是结伴而行的老夫妇，或是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他们步履缓慢，沉浸在了夜色里。而就在广场延伸向湖心的尽头，是哈尔施塔特唯一的图书馆。尽管我不知它的建筑师为谁，但我知道能将西方的视感与东方的神韵相结合的人，定是在建筑上有着无比深厚的造诣。
七岁那年，我与泠受图书管理员之邀，协助他管理图书馆，虽然中途图书管理员离开了哈尔施塔特，但我和泠却一直在这里工作了十三年。更有幸的是，十三年中，拜谒图书的人不可谓多，使得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将里面的书籍阅读一遍又一遍。这些书籍中的高深的知识，既令我感到新奇，又令我感到恐惧与敬畏。而我也总是觉得这座图书馆中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是因为这些书籍的存在吧？
“嗯？要进去看看吗？”泠侧身看向我，“很久都没有进去了吧？”
我望着图书馆内昏黄的灯光，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
“也不知道现在的图书馆是由谁来管理，”泠笑着摇了摇头，“我还记得麦克伦尼大叔走之前带走了几本书呢。我们两个可真是不负责呀。不仅没有解决这件事，还没把它告诉现在的管理员。”泠走向图书馆，我立马上去拉住了她。
“怎么了吗？”泠一脸疑惑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说：“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麦克伦尼大叔也一直没有回来。解决不掉的，就放过去吧。”
“——”泠犹豫着，而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别的声音打断了
“这不是两位将要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吗！”
“里克先生！”一听到这苍老却浑厚的嗓音，泠的嘴角又泛起了微笑，“您怎么来了？”
里克先生拍了拍他棕色的外衣，扭头看向我。他白色的短发在月光下发出了一抹微光。
我沉默了片刻，而后说：“我父亲没有给我湫之玉，里克先生。”
“没关系，孩子。院湫维那小子不关心你们两个的婚事，不还有我的吗！我是看着你们两个长大的，也算是你们爷爷辈的人了！”里克先生是哈尔施塔特最有声望的绅士，总是帮助别人操办婚丧之事，或许也有能者多劳之意吧？
见状，我阴阳怪气地说：“那我父亲真的是里克先生没用的儿子了！”
里克先生轻咳了几声，面容也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沉月，不许这么说你的父亲。在你母亲去世前，湫维不是这个样子的······”
忽然，秋雨，落叶，父亲的泪水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极力摇了摇头，企图将它们统统甩出我的脑中。可我愈是这么做，它们便愈是清晰，愈是折磨人。我低下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里克先生，”泠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急忙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想在我的婚纱上有紫色的头饰哦！只有这样，才能和我们家月的暗紫色的头发相称哦！”泠同时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啊？孩子，你怎么不早说？不行，我要赶快去准备了！”刹那间，里克先生迈出长步，消失在了我们眼前。
“真是的呀！”泠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我，“里克先生都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了，却总是坚持锻炼，就像是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一样。但他这么做，也一定是想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来为全镇人服务吧？虽然总觉得有些缺乏周道，但必定是为大家考虑的，就像是，他的话一样······”
我点了点头，示意泠继续前行，但内心的愤怒与悲伤却依旧没有消解。走在幽静的环湖小路上，我扭头看向四周。路边的灯火突然变得昏暗，仿佛我家中破旧的吊灯，而它们背后那鬼魅般摇曳的树木也像是在呼唤着，呼唤着家中的木制沙发重新化作树木。就在那一刻，远处的群山，卧倒的群山，竟变成了醉倒在沙发上的父亲！我眨了眨眼，可就是如此简单的动作，激起了它们的仇恨。它们不再紧盯着我，而是撕扯着我的肌肤，谩骂着我的行为，嘲弄着我的一切！而我所能做的，却是低着头，默默接受······
“月，月！”我的耳边回响起了泠的声音，“你没有事吧？”
我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额头溢满了冷汗，牵着泠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
“对，对不起，我，我走神了······”我的声音也在发颤。
泠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她凝视着我，将世间最美的温柔送到了我的心中。
她轻轻对我说：“月，没关系的。你所经历的一切，我也感受过千千万万次。我，会一直陪伴月的身边，和月一起，去追寻我们心中的幸福与解脱······”
我望着泠，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