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农的记忆就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道路,往前蜿蜒过信仰虔诚的教皇时代、死气沉沉的无神时代、混乱无序的弑神时代,再往前伸展过无数光阴,回到最初睁开眼的纯白混沌的那一刻,希尔勒眼底的哀思是泽农世界的第一笔色彩,也是那太过远古的时代唯一的记忆。尽管对‘爱’这种奇妙的事物一无所知,但泽农在希尔勒那提供庇护的残破羽翼下接触到的第一件东西,便是思念。
泽农从希尔勒的残翼、从文明的蛮荒时代走来,看到了天使的陨落,见证了文明的膨胀、毁灭与新生,经历了那些他所爱所恨亦或是爱他恨他的人、事、物的消亡,甚至熬到了神明的消亡,如今,他快要迎来自己的死亡了。
修女西斯塔惊觉到神父房间里的动静,一把推开门,那个深受爱戴的惹人着迷的神父夜晚虚弱时连稳稳站立都难以做到。漆黑的翅膀巨大而锋利,划开平整的神袍呼之而出,轻颤着伏在恶魔神父身上,像划破的风筝。
红眼睛的修女提起裙摆三两步来到泽农身边,她不比泽农高大也不比他更加健壮,两条纤细的手臂愣是抱起了近两米长的身躯,轻细地将怀中人放在床上,拍拍他苍白的脸颊。
恶魔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饥饿与痛苦使他完全失去作为神父的姿态,他就和病重之人一样靠喘息缓解痛苦。
“西斯塔......”苍白富有骨感的手攥住红眼睛修女的小臂,好像抓住浮木一样。
西斯塔静静坐在床沿,宛如一具雕像,沉默着让泽农紧攥自己的手臂或衣摆,扯掉她的头巾,挣扎似的拉扯垂落的长发,除此外没有其他方法。
恶魔靠吸食人类灵魂作为生命与力量的供养,但自很久以前某一刻起,泽农便不再食取灵魂了。
纤白的手覆在泽农胸口,西斯塔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个已经存在、折磨他很久的空洞,那是恶魔的欲望之源——它渴望吞食人类灵魂,尤其是吞食纯净灵魂的欲望太久没有得到满足,便侵蚀这个恶魔的躯体。
可是西斯塔能怎么办,祂的身体里也没有灵魂用以供养泽农。祂所做的只不过是与泽农一起等待死亡降临,从相识起便是如此。
烛光之中,西斯塔倒映在墙上的影子有一瞬剧烈的颠簸,泽农扯断了祂的头发,这时祂眼角抽搐了下。恶魔欲望的高涨时刻总出现在夜晚,泽农的癫状越来越严重,除了翅膀和角,他的眼睛变成与西斯塔一样的红色甚至更加骇人,一双指甲尖利的手扣住西斯塔的头把祂往下摁,烛光照映的影子里,恶魔的牙齿又尖又长,刺进了身旁人的咽喉,把祂摁在一片月光之下。
西斯塔感觉到血从身体里流逝。
尝到血腥味唤醒些许理智的恶魔颤抖着牙齿,再次尝试和身体里那个空洞抗衡。
“泽农——”
泽农还能分辨出西斯塔的声音,西斯塔很少叫他的名字,也许是对于西斯塔来说,他的名字相比起恶魔的身份一直是次要的。
“没事的,泽农,我杀过很多恶魔,但你不一样。”
“你很特别——这不仅是对你所爱之人......我一直想对你说:这也是我的幸事。”
忽然之间,记忆又飘回到时光遥远的某处,如同一封随风飘远的未寄出的信。恶魔并没有眼泪,泽农却有了哭泣的欲望,两条长长的手臂紧紧抱住身下的西斯塔,环住了他漫长生命中最后的慰藉。
承载记忆的书信随风飞出月光迷蒙的窗外,飞出教堂的天空,穿过格罗斯由泪水、叹息与祈祷编织的长夜,穿过时间与空间的碎片,跃上时光长河某处蓝色的天空,清风徐徐翻过苍茫的牧草地,叶尖刮过脸颊有些痒,睁开眼,纯粹的蓝色之下一切变得旷远起来。
微风拂过泽农白衬衣的领子,与恶魔本性相背的温柔惬意的气息包裹着他,竟让他感到些许聊赖。
“你好呀。”
又是一阵微风拂面。
那个少女不知何时卧在了他身侧,轻轻地,似一片云朵。
安尼娅出现在泽农身旁,泽农想象不到她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踏过那长而细软的草、不知不觉地离他如此之近,仿佛她就由周围一切的宁静与包容所化,像风飘来的一片树叶、一片云朵,化作了时间书页间的一枚书签。她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呢?泽农凝视着少女近在咫尺的眉目,静静地思绪。
被目光锁定的安尼娅没有其他人类会有的焦躁或尴尬,他们相对凝视了很久。风吹拂过天空与大地,那一刻时间的流逝很慢很慢。
————
主神的光辉下列有十三位大天使,而恶魔希尔勒手下也有十三名高等恶魔。
通常在人们认知中,恶魔只是凭贪婪的本能吸食灵魂;但作为出生于希尔勒羽翼下的最初的恶魔之一,普通的平凡到无趣的灵魂根本达不到泽农所求的标准,然而高洁纯粹的灵魂既不易寻找又不容易得到,蕴藏在这些稀世灵魂中的力量反而比那些圣水和银十字更能灼伤恶魔。这时,高等的恶魔强大的力量和理性往往能使他们获利,他们的理性使他们比人类更懂得克制本能和欲望,他们的智谋使他们懂得如何抓住人类的弱点、尤其是那些拥有稀世灵魂的人类。
距离上一次找到可以入口的灵魂已经过去很久了,身体里的空洞早早就开始叫嚣。说实在泽农并不喜欢这个空洞, 它盘踞在他身体里,不能给他强大的力量,而且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整日叫嚣着要这个那个——恶魔讨厌空洞产生欲望时带来的难耐和痛苦,尽管欲望满足时的欢愉和快感也由它产生,但他还是讨厌。
这让他想到了希尔勒,那个胆敢抗衡神明的堕天使就死于他自身的欲望空洞。因为希尔勒从不吞食灵魂,至少泽农印象里从没有过。尽管希尔勒会给年幼的泽农喂食,却从不理会自己身体里的空洞。
这是‘自杀’行为,因此希尔勒越来越虚弱,后来被杀戮天使阿尔特修所审判斩杀。阿尔特修的剑一击刺穿了希尔勒的空洞,空洞从希尔勒身体消失了,那个恶魔之首露出一种超脱的、安宁的神色。
从那之后,泽农开始独自走过时间。
他爬出希尔勒的羽翼,踏上群魔乱舞的土地,人类面临着随时魂飞魄散的恐惧,就在这时,【死神】降临人世。在此之前没人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身着黑袍、手持镰刀的存在——就连天使们也未曾听说——手起刀落,将恶魔斩于刀下,把人类的灵魂送入轮回;他走到弑神时代,叛逆的天使阿尔特修手持长剑,将众生的主神弑杀,一时间世界天昏地暗;他来到无序的无神时代,西大陆四分五裂,手持强大力量的人们相互侵略、相互争夺,北方的好战皇帝阿塔纳西亚将权杖指向广袤而温暖的南方,横扫一切,她的权杖有神明遗落的力量,她的领土有蒸汽推动的齿轮在运转,她的军队有坚固的战车与枪炮,她为自己高傲的头颅戴上冠冕,在冠冕之上自授予“神”之名;大地即将碎裂之时,英雄裴斯连诞降,秉承主神的意志,击败【暴君】阿塔纳西亚,建立起裴斯连弥撒教国,成为第一代【教皇】,此后时间便来到“教皇时代”,西大陆的文明“无神时代”的废墟上新生,开始了次生演替(这是泽农研究“无神时代”的学术时看到的词,后来相关资料遭到销毁和封禁)。
接着时间来到距今六百多年前的时空——
那时的普罗塔斯王国还只是西斯塔公国,也没有后来占据大片南方平原和整个南海半岛的国土,它一边臣服于东边的帝国,一边作为帝国的盾抵御西边的高山大地的游牧民族。泽农扇动着翅膀,巨大的翼挥舞着卷起一阵风,祂的眼睛能远远地看到千里之外的西斯塔公国,还有作为公国西边防线的巨树林。祂穿过一阵风,公国西斯塔公爵的城堡映入眼帘,翅膀挥舞地缓慢了许多,降到城堡的落地窗外。
室内的地板软软的铺着毛毯,毛毯中央有一张摇篮。泽农的身体无声无息穿过玻璃,高大的身躯屹立在摇篮旁,阳光透过落地窗打落在祂身侧,却没有映出一点影子。迷你摇篮内层层叠叠的丝织软物中央露出一块洁白的充满肉感的睡脸,是西斯塔公爵唯一的女儿。
虽然帝国的现任统治者资质不如他的先任者们,但也明白拉拢西斯塔公国的重要性。如果没有意料外的情况,大概十二三年后,东边的皇帝或他的继任者会很乐意迎娶公爵的长女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吧。
这时推门而入一位三十左右的妇人,是公爵小姐的乳母,轻柔地来到摇篮边。恶魔逆光看着她,却留不下一点遮挡的阴影,直到离开,乳母也对摇篮另一边的存在无所察觉。
后来泽农飞远了城堡,森林外有片一望无际的草场,漾起轻轻的波浪,棉白羊群或成群结队或零零星星悠悠挪步。他收起翅膀,任由身体落在草地,如同落入一片白云。
风里携带着新鲜的青草气息,送来某个存在那轻轻的声音。
而后泽农看到了一位少女的灵魂,于是陷入了一种无可救药的境地,这个恶魔已经走过了这个世界诞生以来流转的大半光阴,却无法为此刻的情感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