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变相地夸她自己保养的很好吗?
先不论这个，还有一点，是更为让人在意的——
“是啊，人是会长大、也是会衰老的。但是刚刚你对我姑姑说，是你无意间找到了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这十二年来，早就变了样了。你又是怎么‘无意间’找到我的?”吴妄不解。
“哎呀，我家阿妄男大十八变嘛，真好。”潘多拉笑着，却不是对刚才话的回应。
“别说这种奇怪的话……你还没解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如果刚刚姑姑这么问你，你准备怎么答?”吴妄边说边皱眉。
“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呀，我笨嘛，想不到。”潘多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是笑着:“阿妄聪明，阿妄来想想怎么和姑姑说?而且，你姑姑刚才这不是没问嘛。”
“恭维我也没用，我想不出来。姑姑她的确是没问，但我想问。”
“怎么找到你的吗？不用找呀，我一直都在阿妄身边，关注着你。从你六岁我第一次找到你，我就一直都在。我在暗处，在不打扰你生活的前提下，默默看着你。”
听完这番话，吴妄心中又是一阵恶寒，随后再度涌上一丝恐惧，两种情绪交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一直在观察我?虽然她救了我，带我回来，我对此很是感激。请不要让我把这份感激都磨灭没了，好吗？
先前还属于耐着性子能谈的地步，如今，已经是觉得眼前的人恶心了，谈不了了。这任谁都不会好受吧，得知一直有人盯梢一样看着自己，而且这一盯就是十来年。真的，心中一阵毛骨悚然。无论自己在做什么，都跟有监控在旁边一样，而且这监控还一直未被自己察觉。先前在教室里也是，她说她在窗外，可就是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
这种隐私被人秘密发掘了十二年的怒意，这种像是被观察生活的小白鼠一般的气愤，让吴妄心中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他终究是大声吼了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就一直这样偷窥别人的生活?你是哪里有问题吗？”
潘多拉感受到吴妄那漫出来的几近肉眼可见的强烈肝火，低下头来，不敢再看向他。她完全能理解吴妄为什么生气，也很明白自己做的不对。原本她也不打算这件事的，至少不是在现在这种时候同他讲。只是这么多年没见，她留了满心的话，什么都想分享，什么都想说。
“阿妄，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了，你今天说了多少次对不起了？我耳朵都听烂了。对不起有用吗？为什么你要做这些?嗯?你说啊！”
有时候，脾气是越惯越妖的，怒气是越搭理越旺盛的，那道出来的歉，仿佛不是水，而是助燃的油。
“阿妄，我本来是不想出现的……就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一直看着你平静的生活，不打扰你。只是那般看着你，我就很满足了。但，这次不行。我很担心，我怕那个贱人会伤害你，所以我写了字条提醒你……但阿妄你——”
吴妄气极之下，并没有注意，刚刚潘多拉说的“和以往每一次一样”这句话。对于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他只觉得愤怒。当吴妄反应过来“贱人”指代的是谁时，怒气到达了顶峰，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潘多拉的话。
“你他妈说谁是贱人?不要以为你十二年前救过我一次，就可以胡说八道!陆巧巧是我女的朋友!我看你才是——”
“阿妄!”潘多拉真的急了，眼里有水汽在翻涌，似是不愿意听到吴妄用那个称呼来形容自己，自欺欺人一样地打断了吴妄说的话。好像这两个字没有说出口，没有进到耳朵里，她就会好受一些。
潘多拉看着吴妄现在怒意遍生的脸和满是敌视的目光，面容凄婉。随后她下定了决心了一般，对吴妄说:“阿妄，希望你看到我真正的样子之后，不会嫌弃我……更不要害怕我……”
语毕，潘多拉的眼睛快速升腾起血色，眼眸骤然由绿转红。那是一抹危险而妖艳的鲜红，个中那居高临下的威压令人胆颤，教人不敢直视；可其间那诡谲的美感却又令人叹止，教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矛盾的彼此，于此刻相互结合，完美地交融成了面前的这对眼睛。
吴妄呆住了，看着这双红眸，除了初见时的惊艳，随后更多的，是那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
吴妄心中顿生一种无法抵御般的被践踏感，以及那仿佛与生俱来的被支配感。明明还只是对视了这么一瞬，吴妄却感觉，自己好似天生就被凌驾着，自己好似亘古便被奴役着。
自人类为万物之灵以来，人，一直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物种。从来都是人遥遥地在其他动物之上，人和其他物种之间的差异，便是天堑一般。
可现在，这种感觉却反了过来。
这是一种极度可怕的感觉。
还有什么东西，在人之上……
这还只是一个眼神……
吴妄心中一窒。大夏天的，车内更是闷热，他却不自觉地流下了冷汗，湿透了衣裳。
可接着，他又觉得红眸中，似乎还有一丝真心实意的难过，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一种等一个人等了很久最后却在小巷子里错肩而过的凄惨；有一种仿佛独自彷徨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孤寂；还有一种失望地在原地逡巡的无助与悲凉。
是因为她眼中的那片雾蒙蒙吗？
就这么对视了一小会，吴妄的心中已经是杂乱无比，有对美丽的赞叹，有对威严的害怕，还有……
潘多拉轻启嘴唇，接着向吴妄展露自己尖利的獠牙，随后，反转自己的左腕，将唇对了上去。
獠牙一触碰到皮肤，就像烧好的刀切开黄油一般，毫不费力地直接划开，然后，潘多拉就对着自己的手腕口允口及。
潘多拉低垂着眼帘，睫毛轻轻打落，上下挂着的水珠粘连闭合，眼神似是迷离。
血顺着手腕流出，猩红的颜色染上光洁的皮肤，令人触目惊心。
潘多拉松口，唇齿离开自己的手腕，抬头看向吴妄。
对吴妄来说，眼前的，是只有地狱里才会出现的可怖景象吧……
吴妄终于知道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了，那是……那是他在电视、电影里看过无数次的，他原本以为只是虚构的生物——吸血鬼。
恐惧，此刻的吴妄非常恐惧。人类最强烈的情感，就是恐惧，而人类最深的恐惧，便是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
一瞬间，吴妄知道了为什么她会说自己活了两千年；知道了为什么她的力量会如此之大；知道了她为什么说自己不会衰老……先前的种种异样，他都知道了。
所有的解释，便全都是——
眼前的是异种，是寝着人皮，生吞人血的野兽。
吴妄张开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逃，却浑身发软。冷汗不断冒出，头脑不断放空。
潘多拉见吴妄的脸色苍白，身上止不住地颤抖。她的眸色与獠牙连忙恢复，变成了常态。
随后潘多拉心疼地对吴妄说:“阿妄，是我不好。你说不想听对不起，所以我就不说了，我听你的话，我不说了……我之所以想让你上车，之所以冒着被你讨厌的风险也要给你看我真正的样子，是因为那个贱……陆巧巧，她和我是同一种东西啊……她、她想害你!我这次来见你，就是想提醒你，阿妄……”
潘多拉伸手想去安慰吴妄，却见瘫软在座椅上的吴妄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
“不要碰我!”
潘多拉剧烈地一抖，缓缓地缩回了手。她咬着嘴唇，忍住哽声，然后掏出一张手帕，将嘴角与手腕上的血拭去。
当手帕拂拭过后，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是寻不到了。
“阿妄，如果你不相信陆巧巧和我是一样的东西的话，你可以带着这张染上我血的手帕。这张手帕会告诉你真相。陆巧巧她……会渴求上位者的血。”
潘多拉低着头将手帕递到了吴妄的面前。
望着手帕上殷红的血，吴妄只觉得恶心。渴求着血的黑暗生物?真的恶心透了。
身体在短暂的惊惧之后，逐渐恢复了正常，吴妄感受到身体的控制权回归了，便瞅准她低头没看向自己的这个时机，一把甩开递过来的手帕，然后迅速地拉开车门，拔腿就跑。
包在剧烈幅度的动作下，掉落在了地上。从没拉好的拉链中，掉出了几本教科书、一台老人机和一块板砖。
但吴妄全然没有心思去捡包，他此刻的念头只剩下逃。
看着周围的环境——这里是哪？吴妄不认识，他没有方向，他只知道自己得赶快跑，离这个可怕的女人远一点。
吴妄朝车子斜侧方跑了几秒钟的路程，警惕地回过头来，他刚好看见潘多拉也在此刻拉开了车门，心中一惊。
但吴妄接下来却看到，潘多拉并没有追向自己。她在下了车之后，便蹲在了原地，将头埋在膝盖上，看不见表情。
见状，吴妄正过头来，拼命奔跑。
跑!赶紧跑!趁她没有追自己!
……
吴妄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都是黑的；头脑内在嗡嗡地响；每呼吸一口气，连肺都是疼的，腿脚也越来越不听使唤。
他知道，他的体力用完了。
吴妄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眼前慢慢地，不黑了，能看见东西了。吴妄顺了顺自己的胸口的气，做着深呼吸。然后再试着蹬了蹬腿——两条腿还是很酸痛，看来短时间内是跑不动了。
不知道跑出多远了，希望潘多拉不会追过来。吴妄心中悻悻地想着。
想起潘多拉，吴妄又觉得身子骨一凉。
美丽，但是无比危险……自己落在她手里肯定会没命……
正当吴妄在地上休息，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熟系的声音，吴妄扭头看去，是陆巧巧。
“妄妄，你在这儿呀，真是让我好找。”
“巧巧……你怎么在这里……我……”吴妄一说话，还是带着喘气。
冷不丁的，吴妄的脑海里响起潘多拉的声音。
陆巧巧，她和我是一样的东西。
吴妄心中一沉，两只手撑着身子，不断地往后退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住这句话、会相信这句话——这明明是一只异种对自己说的啊，自己有什么理由相信?
可是，为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妄妄，你躲什么？是我呀。”陆巧巧笑着，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朝吴妄的眼睛望去。
啊……对，我不用躲……
吴妄又好像回归了先前在教室里那种麻木空白的状态，停下了后退的动作。
陆巧巧满意地笑着，朝吴妄勾了勾手指:“对，乖狗狗，停下。然后，过来……过来……”
吴妄在陆巧巧的指引下，不由自主地向前爬去。爬着爬着，吴妄的手划到了地上一块尖利的小碎石，从手掌一路划到了手肘。这份痛觉一下就让吴妄惊醒了过来。他看了看手上的伤口，也顾不上什么，连忙再次向后退去。
陆巧巧见吴妄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便主动朝他走去。
“巧巧，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啊，妄妄，你怎么了？你怎么还怀疑我呢？”
吴妄不说话，只是一边后退一边摇着头。
“既然你知道了，那行吧，我也不装了。刚刚我去联系我家大人了，他说如果你不去江大，那就把计划提前，让我现在就带你去。所以，吴妄，你得跟我走。”
陆巧巧快步走到吴妄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语气冷淡，和平时判若两人。
吴妄看着陆巧巧此刻的真面目竟是如此，心中无比难受。
她真的是这种怪物……
自己居然和一只怪物处了三年……
真是令人作呕……
她竟然一直在演戏……
她一直都在欺骗着自己……
吴妄的内心极度复杂，恐惧、失落、惊讶轮翻升起，最后共同占据心头，主导着吴妄的情绪。
陆巧巧离得近了，像是发现了什么，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她在吴妄面前蹲下，对着他嗅了起来。
“嗯?你身上……这味道，真是甜美啊……”
听到这话，吴妄很是害怕。他想动，脚却还是没有力气，挣扎了两下都滑在原地。
饶是如此，陆巧巧看吴妄有所动作，还是一把按住了吴妄，不让他再动。
陆巧巧嗅了嗅吴妄的脖子和手臂上的伤口，皱了皱眉，又继续往下嗅去。
等嗅到了吴妄的腰间，陆巧巧眼中的贪婪便更甚几筹。
终于，在吴妄校裤的左边口袋里，陆巧巧发现了一张染血的手帕。
这……自己不是没接过来吗，什么时候塞进自己口袋里来的?吴妄吃了一惊。
陆巧巧拿走了手帕，然后闻了闻手帕上的血，似乎确定了什么。她站起身来，一脚踢在吴妄小腹上。
这一脚使足了力气，吴妄吃痛，身体蜷缩在地上。
陆巧巧闻着还不够，伸出舌头开始舔舐手帕上的血迹。
“啊，和我家大人一样的……高贵的血。真是……太棒了。我说呢，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好闻的香味……平时你身上的味道，让我连喝的想法都没有……真不知道我家大人点名找你干什么。”
陆巧巧像仍是不够满足，开始用牙齿咬起了手帕，并陶醉在其中。
吴妄睁眼，看着露出獠牙撕咬手帕的陆巧巧，强忍着疲惫和剧痛，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向陆巧巧的反方向踉跄而去。
此刻，陆巧巧闭着眼睛还在享受。
趁她贪杯，赶紧跑……
吴妄知道自己走得不快，也走不远，哪怕如此，求生的本能依然催促他逃离。
没走两步，吴妄看到路旁的拐角处，走出来一个高挑的身影，手里正拿着一个矿泉水瓶。
“阿妄……跑了这么久，累吗？喝口水吧。”
潘多拉依旧温柔地笑着，伸手递出矿泉水，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你的包……还有掉出来的东西，我都整理好了，在我的车上。我等会拿给你，好不好？”
这种讨好似的商量语气，听着怪心酸的……
吴妄突然感觉自己应该上前去抱抱她，替她擦干净眼泪，那是怜惜；突然没来由地心头上猛得一揪，像是心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那是心疼。
随后吴妄反应过来:心疼个屁啊，不要被她故作可怜的样子给骗到了，眼前的是妖怪!不是人!
这下好了，后有狼，前有虎的。今天算是完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栽在吸血鬼这种魔幻生物的手里……我明明是信奉马格思的……
吴妄还没悲伤完，却见潘多拉的眼睛再度亮起一抹鲜红。他连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哎……人生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间，如梦又似幻。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放眼天下，海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来吧！
吴妄觉得，自己是豁达的。至少在自己的生死关头，能够看得开。
他刚刚甚至还想起了扶桑国战国时期著名的大枭雄第六天魔王的辞世诗。
可等了一会，却没见身旁有什么反应，也没感觉自己出了什么事。
吴妄睁开了双眼，看到潘多拉站到了自己身边。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对着自己的身后。
那是陆巧巧的位置。
此时，潘多拉散发出一股难以置信的强烈威压，气场历井扪天，似能概日凌云。
吴妄心中呜呼，腿一软，再度不争气地倒在了地上。
潘多拉连忙收敛气场，眼眸里的红色褪去，俯身小心地拉起吴妄。
吴妄没力反抗，任凭自己被拉起。
潘多拉凑到吴妄的耳边带着歉意小声地说:“对不起嘛，阿妄，知道你不喜欢听对不起，但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还有，你没事吧。”
吴妄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潘多拉将手放在吴妄胸口，像是在感受什么。
在确定了吴妄没事之后，潘多拉再度看向已经回过神来，但在远处无比警惕的陆巧巧。
此刻，潘多拉不再释放气息，而是用一种犹如君王训斥叛逆臣子的语气，高声斥道。
“混账东西!我的血，味道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