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那具腐朽殆尽的尸骸再次闪现而出:那双生满了锈蚀的金铁巨手,如同即将施以绞刑那般,牢牢箍住了他的脖颈。
就在无垠的窒息感即将彻底将其吞噬的刹那,萨塔方才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于噩梦之中脱身。
可他还来不及拭去头上如雨般的汗水,只是万分惊恐地环视着四周:自己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昏暗、闷热,似乎自己只是从一个噩梦里,来到了另一个噩梦罢了。
失了神的萨塔用尽全身的力气扭动着身体,拼命地想要逃脱这场连环梦境,却不想又一头撞在了一个柔软中带着坚硬的存在上来。
感受到怀中传来的动静,蕾希也顾不上胸口传来的痛感,急忙掀开了裹在身前的披风:她没想到自己这一不留神,居然会把萨塔整个人都给包了起来。
随着新鲜空气的钻入,半梦半醒之间的萨塔脱离了披风的束缚,呼吸即刻变得顺畅起来。但还是像个胆战心惊的幼兽一样,大口大口地吞食着新鲜空气,目光不停地游移着。
等确定自己已经清醒过后,蜷缩在蕾希怀中的萨塔气喘吁吁地绷直了身体,借着绑在车头上的煤油灯光,这才看清了周围的情况。萨塔对着风尘仆仆的兄弟姐妹们略微一数,鼻头顿时泛起了酸涩。
除了驾车的凯特和雷明顿外,包括布洛姆、拉西亚他们在内,足有二十多人,几乎是今天没出任务的所有人都赶来救他了。
为团里饲养、管理马匹的拉西亚大哥为了能以最快速度增援,甚至把卫戍部送给团长的几匹改造过的八足军用战马都给拉了出来。
而在蕾希的身旁,还堆放着一大堆类似药物的瓶瓶罐罐:想来不怎么懂医术的他们,应该是把整个医务室的库存都给搬了过来。
行进在格拉默的山间小道上,虽然前进的速度分明很快,却也在这股令人烦闷的焦躁感中,让这些沉默不语佣兵们被错觉所误导。只觉得这趟归途变得无比缓慢。
见怀中瑟瑟发抖的弟弟安静了下来,觉得他恢复到差不多的蕾希用力抹去眼角的泪花,一把将他紧紧地拥入了怀中;颤抖的双手不停地轻拍着他的脊背,却又怕控制不住力道把他给弄伤。
到最后变成了轻柔地抚摸,只是嘴里在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同标准语混杂着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你是成心想把老娘给气死,好去找别的娘们不是?!还是想老娘给你守寡?!”
蕾希骂得很大声,基本上从头到尾队伍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当众人好奇地向着车斗上投去目光,欢快的笑声顿时洋溢在了大家的脸上,一扫之前的烦躁与不安。
“这咱当兄弟的可就得好好说说你了。”
被兽潮吓醒了酒、如今正赶着马车的凯特率先开口,似乎是要把今天没说的话全给补回来。
“你小子也是真能耐了,还把雷米赶走自己单独行事,咱们可都是一个队伍的兄弟。你小子今天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让其他兄弟姐妹们怎么看我们?我们几个还怎么做人?”
“你tmd这个犟脾气也确实得改了。”坐在凯特身边的雷明顿也跟着补充了一句,“我当时都没敢告诉你老婆,还是她自己非要跟上来的……”
“凯特你们tm也是帮混蛋!什么事情都依着他来,连我男人出事了都不告诉我,就是你们把他这个小混蛋给惯坏的!回去老娘也饶不了你们!”
萨塔顿时张大了嘴巴,开口想替他们俩人辩解;只是在蕾希的怀里手足无措地乱动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自己现在发不出声音了。只能一边叹气,一边凝聚起魔力替自己发声:
“姐~不是你……”
“不是什么不是!你还有理了不是?!”
气在心头的蕾希最听不得的,就是他那自说自话后的辩解;抬起手来一把揪着他的耳朵使劲扭了起来,眼泪在红肿的眼眶当中都快蓄成了一汪潭水。
“你有事情为什么不能早点跟我讲呢!你办事能不能不要逞英雄,和我商量下行不行!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不通情达理、无理取闹的女人吗!?”
当萨塔赶走伤员、独自一人朝着废墟进发的时候,在跟娜儿学做饭的蕾希就感觉到无比烦躁:整个人提不上劲,像是被什么重物给压在了心口似的,烦闷到喘不过气来。
在餐馆前发呆散心的她,第一时间碰到了红三小队的成员:可看着两人将伤员背进医务室,却迟迟没有看见萨塔的时候;她感觉在那个瞬间,自己的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尤其是看见凯特跑出来呼朋引伴,自己想上去搭话却一直闪烁其词,似乎是在躲着自己;尤其是那幅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神情……想到这里,蕾希忍不住转头怒视着凯特的后背。
而帮着掩藏真相的凯特也不敢回头辩解什么,只是棕黄的眼眸不时转动了两下,嘬着即将燃尽的烟卷喃喃自语起来,思绪似乎飘向了未知的远方:“弟妹说得对,咱们男人可不能让女人担心啊!”
似乎是凯特的话触动了蕾希的心弦,决堤而出的泪水止不住地涌了下来,冲散了脸上沾染着的血污泥灰,描画出了道道沟壑。更是情不自禁地哽咽了起来:“你个没良心的混蛋!”
在匆忙赶来的这一路上:蕾希一直都在强装镇定,让队友们不至于太过紧张;实则一直是在心底不停地安慰自己,但她的脑海当中,却还是在不停地闪过各种可怕的想法。
哪怕见到了面,确认了他还活着的样子,泣不成声的蕾希依然是提心吊胆:她害怕这只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害怕自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一直到了刚才,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还敢犟嘴狡辩,确定了他真的脱离了危险;那颗高悬着的心终于是平稳落地,深埋在心里的各种情绪也随之爆发而出。
虽然通过了尚在实验阶段的魔药,靠那极端暴力的药效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和身体完整;但他在最后玩命式的攻击太过惨烈:被魔力增幅的药剂,只来得及修复他的几乎被炸开的胸腹。
至于被打断的肢骨与肋骨,修复的就相当缓慢。以至于他的四肢到现在,都还是一副脱臼过后软绵绵的、无法活动的症状。
随着汹涌澎湃的魔力流缠绕住受损的肢体,被痛哭声搅乱了心神的萨塔,已经无心控制自己的治疗术的强度:伴随着一次如同电击般的剧痛过后,被魔力修复的双手率先恢复了行动能力。
咬紧了牙关的他,最后还是坚持着没发出哀鸣声:只见他抬起那暂时还有气无力的双手,抱着爱人的脑袋倚靠在自己肩上,哆嗦着惨白的双唇想让她好好哭上一场:
“姐……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驾车的凯特默默在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开始自顾自地哼起了小曲;一旁的雷明顿也因为战地手术后的心力交瘁,不知何时靠着车架上睡着了。
而心领神会的大伙则各自加快或是放慢了速度,给车斗上的两人留出了足够的静谧空间。
虽然他咬牙忍住了暴力治疗所带来的剧痛,但身上所传来的颤抖,还是被蕾希敏锐地察觉到了;匆忙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两把,眉头紧蹙地注视他那微凹的胸口,迫切地关心道:
“你又疼起来了吗?”
为了不让蕾希担心,同时又怕自己可能扛不住第二轮的剧痛感:萨塔只敢用魔力将肋骨与腿骨用魔力固定住,而不敢像手臂那样直接医治好。
破碎的肋骨已经被魔力重新粘合在了一起,但依然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阵痛感。而他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爱人面前腆着张脸死撑着:“有你在就不疼了~嘶!轻点,姐你要谋杀亲夫啊?”
只是从衣服的裂口处伸进去,在淤青上用指尖轻轻点了两下,萨塔就坚持不住这副假正经的表情了,嗷嗷叫地倒吸起凉气来。
而蕾希也被这个记打不记吃的小家伙,给气得破涕为笑;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再一次笑骂着将他紧紧拥入怀中:“让你装!刚骂完你又不长记性,老娘可还没答应说要嫁给你呢!”
“哪有嘛~我明明有好好听姐的话~”狎昵地抬起头来蹭着蕾希的温软脸颊,萨塔情不自禁地朝着耳朵呼起了热气,双眼迷离地呢喃着,“那亲完这口,姐就嫁给我好吗~”
“哦哟~”
眼看着气氛烘托到位,小情侣就要热吻起来了,突然传来的调笑声着实把快贴上嘴唇的两人吓了一跳;急忙松开了彼此相拥的身体,满脸羞愤地向着周围看去。
“拉纳你叫你妈呢?!”坐在高头大马上满眼冒着星光的布洛姆小姑娘,异常不满地扭头对着身旁大骂了起来:“本来都快亲上了硬给你搅和了!队长你继续,别管这个SB!”
只是姐弟俩打死也不肯继续下去了;而没能看成好戏的众人,也纷纷对拉西亚这个罪魁祸首报以气愤的目光。不小心坏事的拉西亚还无赖地嚷嚷起来,反而更是得到了大家普遍的中指鄙视:
“亲个嘴吃口水有啥好看的,这不得整点更刺|激的才行?”
“滚滚滚!不爱看别看!”
郁闷地看着拉西亚这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布洛姆的心里满是哀怨: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萨塔弟弟一样,对我主动一点,至于像现在这样大惊小怪嘛,真的是……
不过大伙都没有猜到她的小心思,反倒是因为没戏看,这帮情感状态复杂的男女老少都忙着拱火起哄呢。
“我说队长啊,你俩啥时候请我们喝春酒啊?”
作为白二小队里排在小贝拉之下的得力干将,安图内斯忙不亟待地问出了大家伙最关心的问题:毕竟也只有像他这样的、已经结了婚的老男人问会比较合适。
红晕早已爬满了蕾希的脸颊;只见她低着脑袋,眼神不停地在萨塔和木板间游走;平日里工作生活都豪放不羁的女强人,现在没有贝拉陪在身边,居然害羞到不停地掰指节,连说话都别扭了起来:
“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吧~弟他还差一岁才成年呢……”
“这有啥关系嘛,我和你嫂子不也是从小玩到大嘛!”安图内斯把护腿拍得啪啪作响,笑着笑着眼里突然闪起了泪光,也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难过,“谁能想到好兄弟最后成了夫妻呢?”
萨塔依稀记得,安图内斯同在一队的老婆阿敏姐,明明是一个相貌出众而且非常耐看的女人;何况是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还肯陪他一起当佣兵,真搞不懂他情绪为啥会这么激动。
由于凯特当时的小心思,拉人时特意避开了白二小队的姑娘们;所以包括贝拉、维斯敏她们四人都不在队伍里。
“这话我记下了,回去就告诉阿敏姐你嫌弃她。”
身为队长的蕾希突然想起了什么,不仅脸上恢复了镇定,还眯起眼来不紧不慢地掰着指节,笑着威胁着这个合谋他人欺骗自己的队员。
“别扯这个了就,反正你姐又不嫌弃我。我说队长,好赖得请我们喝顿订婚酒嘛!万一以后你们结婚不干佣兵了,我们喝不到那不亏死了?是不是伙计们?!”
没成想安图内斯不惧威胁,立刻带动起众人的情绪;看戏的大伙也为了自己的那顿酒,立马呜嚷呜嚷地怪叫起来,一时间欢呼的叫嚷声响彻在了整座山间。
额头上的青筋抽搐了几下,蕾希拍掉了萨塔悄悄对着安图内斯竖起的大拇指,感觉自己回去必须好好管教一番自己的队员们,这一个个坑自家队长的能耐可真是越来越见长啊……
只见她低下头去,极为认真地同萨塔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周围众人满是期待的眼神,随即叹了口气,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终生大事,哪能这么草率决定……何况你们还没问我家弟的意见呢,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对吧?”
说罢她就紧紧地盯着萨塔的眼睛:嘴上这么说是一回事,其实她心里其实还是非常期待的,巴不得某人赶紧顺着台阶往下走。
而萨塔只感觉到一道道灼热的视线打在他的身上,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哆嗦,自言自语似地反问了一句:“问我吗?家里的事不都是姐做决定吗?”
“你别废话,想到了就快说!俺们可都还等着喝酒呢!”
面对着起哄的众人,萨塔也低下头去,紧紧抓住蕾希放在他腿上的手认真思考了片刻;随即神神秘秘地抬起头来,对着众人轻声说道:“其实我也觉得现在谈这个太早了,不合适……”
出乎大伙的意料,但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一个回答:毕竟他们两人离正式恋爱也没过去多久,这么早就谈婚论嫁,确实是不大合适。
只是都已经经历过生死离别了,这个回答也着实太过无情,也太令人失望了。
就在失望情绪即将在众人的脸上蔓延开来、连安图内斯都忍不住咋舌叹气的时候;萨塔却突然露出了他那堪比狐狸般的狡黠笑容:
“我觉得还是明天订婚好了,今天太累不想动弹~”
一字一顿地做了决定后,萨塔不顾蕾希脸上的夹杂着喜悦的错愕,同她的双手十指紧紧相扣;眉飞色舞的面庞也满载着笑意,再次贴在了蕾希有些湿润的面颊上:
“姐你不是说你喜欢主动吗~怎么今天这么扭扭捏捏的~”
“mgjd,是不是又犯浑?那老娘现在主动给你看!”
“wo~~~~”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欢呼口哨声中,喜极而泣的蕾希在笑骂了一声吼,急忙把眼泪吸了回去,闭上双眼做好了准备。
然而并没有发生什么咸湿的情节,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蕾希急忙睁开眼睛,却发现萨塔就像个大号赖熊似的抱着自己的腰,脑袋靠着胸脯在和自己道晚安呢:
“好老婆,记得到家了把我抱过去~我睡一觉先,爱你~”
“老娘姿势都tm摆好了!”
气不打一处来的蕾希,立马就冲着他的肚腰软肉狠狠一掐。然而此时精力消耗过大的萨塔脸上带着微笑,已经像只死猪一样睡死了过去,怎么掐都不肯醒过来。
哭笑不得的蕾希怕他受凉,也只好拿起脚边的披风重新给他裹了起来,充满了爱意地默默注视着怀中熟睡的爱人。
行军队伍也在玩闹过后恢复了平静,瞟了眼依旧是无比漆黑的天幕。蕾希强打着倦意,揉着红肿未退的眼睛,转头朝着旁边还在生闷气的布洛姆问了句:“老四,现在到哪了?”
“快到了村口,再走两里路左右。”
油光发亮的马鞭指着不远处依稀闪烁着的火光,布洛姆无精打采地回应着。而一旁的拉西亚随手弹掉指间的烟蒂,踩着马镫双腿用力一夹,风一般地朝着前方冲去:
“我先去找团长他们报喜,你们最好还是先去找布尔哈维医生,做个全面检查,免得落下什么暗伤。”
“那么我带着他去医院就好了。”在高强度的急行军后,大伙也处在人困马乏的状态里。蕾希不好意思让他们多操心,就要他们先行回去休息,“大伙都很累了,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没事儿老大,咱们又不差这点路。”
打了个哈欠的布洛姆搔着头发刚反驳完,就被蕾希关切地给瞪了一眼,以队长的身份强令到:“我是队长我说了算!赶紧回去睡觉!”
在四周的其他佣兵她自然也没有放过,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两度,脸上却依旧是溢满了笑意与感激:“还有你们!也赶紧解释去休息,大伙都辛苦了。”
“小事儿~”
会心一笑的佣兵们也就不再勉强,快马加鞭地便朝村里赶去。而凯特也及时挥舞着马鞭调转方向,载着三人朝着新乡城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