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午后,一团绵延不绝的深厚乌云突兀笼罩在了皇都大区上空。
似乎是风暴之主百忙之中打了个喷嚏,亦或是这位云上至尊执意于留下伪月的最后一丝光亮;这才不顾一切地降下了浩瀚神能,要凡物们尽数成为祂的见证。
只是对于皇都市民而言,这不过是月末又一场的大雷雨罢了——每个月末,风暴之主总是会降下神恩来,用大雨将这颗萨列特的明珠冲刷地一尘不染,以最纯洁的姿态迎接下一位时月正神的恩宠。
而每当这个时日,医院里的油布雨伞与捆扎香肠的生意总是出奇的好。
为何在治病救人的医院大门口,会有专门划出区域来免费提供给商贩,贩售一柄柄毫不起眼的油布雨伞。
为何几乎皇都治下的每家主妇,都会赶在在当天匆匆撑伞赶往最近的医院药剂房,只为能在第一时间购买到全家人一天份的普通香肠?
以及为何要在这样的时日里可以不约而同地不去生火烹饪,而是配着面包、黄油与牛奶,再吃上一整天的香肠?
这些个问题去问大街上每个拿着家庭身份证明,此刻正在警察与宪兵们的监督下,规规矩矩排队采购香肠的主妇们;无论她们年龄、阅历与知识有何差异,大多都是回答不出来这个古老|习俗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就算回答了出来,也不过净是些流于表面的民间传言。
当然了,她们也可能是忙着在磅礴大雨当中,用力支撑着手上的雨伞;顺便握紧手里刚刚由审计署核对完身份后下发的香肠票证,翘首以盼地期待着队伍的前进,单纯不想浪费时间罢了。
实际上这个问题就算是拿到档案厅里,那位已经陪伴着帝国走过了三百个光荣岁月的高贵学者;恐怕也是无法从那堆浩瀚若亿万星辰的典籍当中,为这一奇特习俗找出一个注脚来。
毕竟自打这位智库长自降生记事之日开始,一直到转入巫妖之躯的整整三百年,这个习俗便是一直在帝国境内所流传着。而她儿时最期盼的,便是这每月末才能享受到的香肠盛宴了。
恐怕这个习俗是要追溯到帝国草创的激昂年代,至少也是在亲王殿下摄政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的。
但就像小那些报主编,不会为了这个自古以来便已存在、早已于皇都生活融为一体的习俗,就带人登门采访智慧的智库长一样。
如今这位端坐在驴车软榻上,同智库长私交甚密的宫相大人,也不会为了这种问题去打搅他的清闲——他今天到访,只是应了那位最尊贵者的要求,客串一下送邀请函的邮差罢了。
叩开了那扇紧闭着的水晶大门,宫相大人倒是没有什么往日里的贵族架子,只是像拜访一位老友的普通人那般温和平静,叫那些雇员们惊奇不已:
“智库长阁下,宫相大人到访……”
身披麻布法袍的巫妖闻言便转过头来,那髅骷空洞当中闪烁着的青蓝火炎,顿时有一道红光闪烁而出。
门外的宫相只觉得身体一阵轻盈,待他再次睁开双眼,自己已经是离开了那扇水晶大门,同大智库一齐坐在了会客桌前。
“您能在百忙之中亲自抽身前来探望,鄙人倍感荣幸,尊敬的卡略大公殿下。”
只见巫妖智库长那嵌满了不知名晶钻的上颚微微抖动,角落里那静置着的银质酒柜,顿时飞出了两杯色泽清亮的百年醇酿,旋即便缓缓落在了二者的身前。
而那犹如琴鸟啼叫的空灵声响,亦再次悄然浮现在了宫相大人的脑海深处:
“一点自制的粗陋酒水,请殿下勿要嫌弃。”
“智库长不必如此谦逊,我今日不是大考迪罗的私人秘书,而是以一位老友的身份来见见你。”符腾伯爵讪笑两声,径自拿起那杯醇酿来,当着智库长眼中的活火前一饮而尽。
“称呼我为‘宫相’,不过是那位尊贵者在游桌上的一句玩笑话罢了。大帝与摄政殿下都曾想许于先祖宫相一职,但先祖这样卓越的功勋之臣都未曾受领;如今我这粗鄙后辈,又怎能逾越?”
“啊~无需如此拘谨。”宫相的脑海当中顿时响起来一阵轻快的笑声:“我是明白的,只是与酒友多日未见,一时按捺不住想要调侃你,找些乐子而已。我还不至于和,那些‘复古艺术家’们厮混在一起~”
智库长眼中的那团活火陡然一动,肋石酒杯当中积蓄着的香醇酒液顿时化作一团水雾,悄然投入到了活火的怀抱之中。
“不好带头破坏档案厅的规章,我就直说了。”
见各自杯中的美酒已尽,符腾伯爵迅速从胸前袋取出一封粗糙无比滴信封来,毫不犹豫地便用中指点着火漆,顺势滑入了那只犹如红铜熔铸的骷髅手掌当中:
“今天恰逢月底,白桦林之家制作医生香肠的日子。还是往年的老样子没变,阿方图亲手制作的香肠一百公斤封顶,先到先得。”
巫妖之躯依然是没有任何的动机,一声不响,仿佛真的只是一具古代骷髅端坐在他的面前似的。
只不过符腾伯爵却是完全不会在意:智库长眼框中的那团活火骤然一动,那封同样出产自白桦林之家的粗糙信纸;便凭空化作了一团飞灰,随即与那酒水一般融入了火炎之中。
‘亲爱的瑞安,诚邀你造访白桦林之家;参与今晚的小宴同友人齐聚,还望你早些前来帮忙调制香料,以便制作医生香肠。你的队长,阿方图。’
“既然是队长邀请,那我也确实不大好推托了。”智库长缓缓站起了身子,对着面前的老友略一点头:“你说呢?瑞基尔,这个月应该是轮到队长亲自剁馅了吧。”
“剁馅调料尚不着急,我采购来的食材还堆在外面的驴车上没送过去。”
符腾伯爵匆忙起身,一边抽身离开还未坐热的软椅;一边当着智库长面前,颇有节奏地用指环在耳垂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罗斯兰亲王是否在总库里研学?’
‘亲王殿下正在总库里,似乎是在研究一些与摄政殿下有关的相关典籍。’
‘很好。陛下今日邀请亲王殿下赴宴,希望他不要拒绝一名父亲最诚挚的邀约。’符腾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便一言不发地背着手朝着水晶大门走去,‘您这位导师可要做好润滑剂的功效。’
‘您还有什么要吩咐?’
‘有。’符腾伯爵站定在了大门前,‘带上门萨前线的地图,情况出现了些变动。’
那颗仅有脊椎骨链接着的、看起来已是摇摇欲坠的颅骨微微一矮;智库长的眼框之中随即闪过一道红光,等符腾伯爵再度反应过来之际,他已是被传送回了档案厅正大门,牢牢坐在那架皇家驴车的座位上了。
见对方已是收下了信件,他也就没有多说。只是闭上眼睛靠着驾座的围栏上,抓紧时间补充昨日通宵处理政务的而过度损耗的精力。
事实上让一头成年的剑齿猎兽摒弃恣意狂奔的天性,伪装成一头真正驴子那样的缓慢步伐,还是相当困难的。
不过这凶兽能被选入宫内,成为那位至高无上者的游戏座驾之一,还是有着它的独到价值的。至少隐身随行监视的皇家工程兵,以及被尊称为宫相大人的符腾伯爵,对这只凶兽目前的性能还是相当满意。
驴车的行进速度很快,伯爵只是稍稍用快速入眠法稍稍眯了下眼睛。身旁那位年轻的工程兵法师,便伸出逐渐实化的手指遥指着不远处的木头旅馆,诚惶诚恐地唤醒了这位权势滔天的大人:
“宫相大人,我们到了。”
符腾……不,应该是游吟诗人瑞基尔睁开了双眼。
白桦林之家的确如同它的招牌一般,在那片宽阔的泥土大路周边零散地种植着许多白桦树;每一棵都是精挑细选,由那些有幸在内廷供职的工程兵法师们,耗费大量精力人工催生出来的‘千年古木’。
当年他也曾提过建议:如果想要节省经费,还不如直接派人去三山的老林子里,移栽一批真正的千年古木回来。这样反而可以省下大量资源,投入到真正需要资源的项目当中。
只不过阿方图拒绝了这一提议,很显然他对这场桌面角色扮演游戏有着独到的设想:酒馆内部所有的装饰陈设,土壤植被的布置、乃至于食谱酒饮的编纂都是由他亲自设计而成,瑞基尔也就不大好说些什么。
毕竟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计划的顺利实行,只要计划能平稳运行下去,这些都不过是无意义的数字而已。
酒馆大门前的空地上已是相当热闹:衣着朴素的各色村民,正汇聚在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男人身旁,脸上满满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能和这名容貌普通的男人待在一起,是一种能光耀谱系的莫大恩荣。
而在酒馆的空地之外,则是一圈又一圈衣着华贵的男女贵族:只不过他们此刻只能远远坐在酒馆周围,由法师们构建出来的虚幻软椅上,无比艳羡地眺望着那些脚踏实地的村民们,对着身旁的友人窃窃私语着什么。
这些来自于天南海北的帝国贵胄们,在瑞基尔看来不过是些交不起下场费,被圈养在新伊夫林宫的牲口罢了。看在金币的份上,这些来自穷乡僻壤的乡下贵族才有资格穿上最新潮的华服,坐在软椅上充当一名看客。
至于那些连入场费都交不起的:都不用礼仪院下令警告,早就是被其他勋贵们排挤出了宫廷,灰溜溜地带着妻小跑回乡下封地去丢人现眼;或是省吃俭用在皇都区置办一套公寓,只待有朝一日能得到礼仪院的再次召见。
而那些身着粗布麻衣的‘村民’们,才是值得礼仪院关注拉拢的对象:毕竟就算是扮演一个最便宜的老农,头上那顶羊皮小帽,也得提前两年去宫外找指定的裁缝定制。
光是帽子设计费,就顶得上一个普通乡下伯爵一整年的终身年金利息,更遑论那些更高级角色的衣料置办了;至于那些夫人小姐们所能够扮演的妓|女、酒侍角色的装扮花销,甚至还得需要皇室出资来补贴一部分。
当然如果还舍得花费大价钱,那么每星期至少一次的扮演故事里,或许还能得到一个台词颇多的配角。而有幸扮演过配角的宠臣们,在新伊夫林宫的日常宴会里,也就有着更多花钱与皇帝亲近的机会。
至少在榨干他们的财富、彻底征服他们的灵魂之前,这场大型歌剧演出是绝无可能终止的。
“继续你的工作。”
那隐身着的法师也没有回应,瑞基尔只感觉身旁空旷了起来,随即便挥动着缰绳催促着满载着鲜肉的驴车缓步行进。
主要演员业已就位,四周观演台上的看客们顿时站直了身子,无比恭敬地朝着台下的瑞基尔屈身行礼。
毕竟根据礼仪院制订的守则,如若会面时不向皇帝与六位近臣致以敬意,便是要处以高额的礼仪罚款。更甚者则会接受皇家宪兵的礼仪审查,甚至有着因失礼而入狱的风险。
不过入戏的演员们并不需要遵守这一规定,至少在当日演出结束之前是不需要的。
“看呐,我们的好朋友回来了!”面带微笑的阿方图搓了搓手指,搭在口中对着老友吹起了口哨:“你太慢了瑞基尔,难不成是城里哪家贵妇人看上了帅气的游吟诗人,缠着要和你喝上一杯玫瑰红酒?”
“红酒没有喝到,那位夫人倒是挺尊贵的~”迅速进入状态的瑞基尔咧嘴一笑,随即从座位下抽出一支修长的木盒来,兴奋地对着阿方图队长晃了晃:“我搞来了一瓶血河,待会你儿子生日时喝一点?”
阿方图的脸色一怔,随即便恢复了刚才的和善模样来。一边擦了擦嘴唇,装作是老酒鬼见了美酒时的馋嘴模样来;一边转动着眼珠,对着瑞基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屋详谈:
“让班农老叔搭把手,带着大伙帮忙把货卸一下。我们先去地窖里搬点冰块。”
大腹便便的德·班农公爵一个箭步就窜到了驴车车斗前,灵活的完全不像是个胖子。
只不过这位在皇都外区坐拥着几十座炼铁工厂的公爵殿下,就如同他的祖先一样,只肯把最好的钢材用在刺刀尖上:所扮演的老农不仅是连艺名都不用购买,就连多说一句话也不愿意,只为了节省下那么一句话的花销来。
阿方图并不在意他的小心思,毕竟符合角色设定的吆喝是不需要花钱购买。
平日里养尊处优,如今却要扮演着粗陋乡农的贵胄们,已经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角色扮演当中;争先恐后地争夺着这两百多公斤的材料,生怕自己的表现没能得到阿方图的青睐,暂时是不会来打扰他们的谈话。
主角两人快步迈过门槛,却并没有如他们刚才所说的那样朝着后厨地窖走去。
相反的,两人快步走到了柜台前,果断地伸出手来在柜面上重重敲击了两下:“汉克,拿两杯血河和钥匙来。我和瑞基尔去趟厕所。”
扮演着酒保汉克的内廷枢机朱利安主教,此时正低头对着油灯处理元老院送来的大量政务卷宗,盘算着要如何措辞回复国政会议以及内阁。
却是没想到原本还高高兴兴,准备和老友们一起制作医生香肠的阿方图;此刻居然面容凝重的和瑞基尔站在自己面前,还定了两杯血河并表达了自己试图上厕所的意图。
一同制定了暗语的内廷枢机顿时面露难色,他是知道这句暗语背后所暗藏着的重要性。见两人的面色如此急迫,他也只得放下手中的卷宗,迅速弯腰从柜面下抽出一把古朴的黄铜钥匙来,对着二人略一点头:
“正巧我也准备去个厕所。”
“带路吧。老家那边的商店出了些差池,跟店主接洽的邮差如今提前发货了。”
阿方图面色一沉,毫不犹豫地接过汉克手中的黄铜钥匙,对着柜面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孔用力一捅。
旋即,三人的身影便彻底地在这世间消失不见。
只在远方深宫之内的硕大屏幕当中,还存留着三个鲜红光点,供那些聚精会神的近侍们投入全部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