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从工坊里像赶鹅一样赶出门后,无所事事的萨塔除了在村里瞎逛外,真的没什么事情好做。
在如今惩戒战役重启的情形下,整个黑山军区再次进入到了半军管的状态之中;对后勤补给最为重要的军需品转运业务,也一律脱离了民间团体的承运范畴,重新回归到了军队秩序当中。
而如此重要的现金业务一旦停止,市面上几乎四分之三的佣兵组织都会陷入停摆,哪怕是逐风者这样名列前茅的老牌佣兵团也不能例外。
剩下四分之一的事务所倒也不是有多大的能耐——他们大多数由几个雇佣兵团集体出资,合买一块佣兵事务所的执照再挂靠。
在本质上,和他们那些没钱买牌照的低端同行相比,基本是没什么区别:同样是靠着短平快的高额现金薪资来吸引人员,而非正规佣兵事务所那般需要按期签订劳务合同,帮助雇员申领由军区出资提供的各种福利。
顶多就是能接到一些正经的军务任务,减少被类型繁复的各地区武装敲诈的几率;并且通过做假账等各种方式,规避私人雇佣兵团无法摆脱的高额军务累进税罢了。
但归根到底,还是那些兴办‘地下团’的股东们躺在办公室里数金币,底下雇员们用性命去换取家人的富贵安康。全靠着金钱及战利品,才能勉强维系着雇员对雇主、股东们的忠诚。
一旦是因为类似情况,雇佣兵团长时间接不到任务从而导致收入暴跌;人心浮动之下的雇员们往往就会一哄而散。倘若有人动了心思,那么这些濒临失业破产,且空有本领而无处施展的雇佣兵,可比一桶炸药好不到哪里去。
在结团后当场黑吃黑的情况都时有发生,更甚者还会铤而走险,直接就地转化成土匪武装拷掠乡野。这也正是赤塔男爵为何不惜代价,也要花钱组建受他所掌控的独立民团的原因之一。
正规事务所序列的佣兵团们,日子虽然同样不好过:但他们大可以只留下少部分人员装装样子,直接撕下伪装,重新归队于将军、官长们其下的私人武装序列。路德维希熟识的许多老朋友们,最近都是这么干的。
唯独他这头犟牛不愿如此。他宁愿用自己的家产来补上日常的高额工资,也不愿再叫自己的心血同那位大公殿下再扯上关系——甚至在某次酒会上,醉过头了的团长还公然向大伙保证到:自己终生只做卫戍部的雇工,而不会再成为黑山方面军的一份子。
大家知道他这是喝醉了说胡话——实际上还不是念着自己的老部队的好,怕自己一旦同老战友们重新亲近起来;反而给那些同大公有着龌龊的派系留下把柄借机发难,给他们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而已。
而在今天凌晨随着解除禁足令报告,一块送来的这两单转运任务,可以说是卫戍部在现阶段的最后礼物了。
跑完了这两单任务,在惩戒战役结束转入相持阶段之前,佣兵们是真的接不到任何来军务任务了。
只是没了任务好做,这逐渐远离了杀戮喧嚣的平凡生活,佣兵照样是要继续过下去。
只是对于某个闲不下来的小冒险家而言,这样一成不变的琐碎日子实在是糟糕透了!
就好似被丢进淡水溪流中的海水鱼:明明都是吞咽着同带着氧的流水,却总是有一种无形的窒息感,自四面八方不停地压迫着他的身体;他又不是洄游鱼,哪能适应这种急剧变换的环境?况且就算是洄游之鱼,也总得有个缓慢适应的过程吧?
眺望着远方逐渐昏暗下去的红云残阳,一阵突如其来的肚肠咕噜声,直接是将小家伙的无端忧愁给打了个粉碎:又到了那不容错过的晚餐时间。
无所事事的忧郁小家伙顿时是有了新的人生目标来,整个人也显得是精神力不少。果然在过饿或是过饱的情形下,大脑的思考总是会活跃不少。
饥肠辘辘的萨塔当即是向着酒馆大门的大榕树快步走去。
在调皮地翻过栅栏,将三步往前并作两步;那股秘制烤肉的馥郁芳香,便是这扇虚掩着的木门再也无法遮掩的了:娜儿家传的烤肉香料配方向来是那么的沁人心脾,叫人馋虫大动。
小家伙一直是想着偷学,可惜他的猫舌头并不是精确到毫厘的测量仪器。而且娜儿也总是会微笑着婉拒他,并不厌其烦地笑着提醒到:“咱们家的秘方可都是只传给女儿家或是儿媳的哟~小萨要是真想学的话,生个女儿嫁到咱家来就可以哦~”
不过小家伙的这点小小遗憾,还是能通过唇齿和胃袋来填补的。
“娜儿姐!咱好饿啊,先给咱上一只烤鸡!其他的等姐她们来了再……妈妈呀!”
低头思索着具体菜单的小家伙刚一开口,却不料是双眼一黑、鼻头一痛,一头撞在了一个不算瘦弱的脊背上:不仅是把猝不及防的潘下士给撞了一趔趄,还蠢到被自己的脚给绊住了脚,硬是在平地上摔了个屁|股墩来。
“小萨你没事吧?”正在拿抹布擦桌子的板娘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抓了条椅子来叫潘坐下;随后又俯身将这小家伙从地上拉起来,细心地帮着他掸去身上的尘土:“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呀?”
“啊啊,一时间没注意啦~”乖乖等着娜儿帮忙掸完灰尘后,搔着脑袋憨笑着的小家伙这才发现,刚才差点被他撞到的居然是王国骑士团的那位潘下士。
在昨日被莫明征召过去助战,又横遭对方无端斥责的次元裂隙事件结束后,民团的那个混蛋果不其然是在当晚就通过电报,向着上级打了小报告。
虽然就后续情况来看,这封电报是被轻描淡写地处理掉了。但过来送调查报告的宪兵特使,也跟着团长明确说了:希望他能够带领队伍相忍为国,一切以眼下惩戒战争的军民团结为重。
而同样遭了责备的德比少校,也不知道是为了帮着自己的姐夫摆脱嫌疑,主动带队进驻到了村子里;还是单纯被民团高层觉得碍事,踢过来坐冷板凳混日子。
总之在给部分成员放了长假后,这群未成家的骑士们今天一早,就带着大小行李、帐篷器具集体驻扎在了村外。
有了去年那么几次的合作经历,虽然双方对彼此或多或少是带着些许闲隙;但也不至于最开始那样,直接管对方叫‘黄皮狗/暴民’了;双方相处的倒也还融洽,算是有种冷板凳成员之间惺惺相惜的意味在里面。
唯独就是这几十号的王国骑士们勤俭惯了,每次合作时他们都是自己开伙做饭。在非公务聚餐的情况下,看见骑士们主动去酒馆消费属实罕见。
“潘下士晚上好,难得看你来酒馆里吃饭哈~今天不陪你的长官一起工作吗?”
潘下士今天的模样有些奇怪:没了往日里年轻人那副活力,反而是在谢过娜儿后,愁眉苦脸地武装额头跨坐在椅子上,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哪怕萨塔同他打招呼,他也显得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呃?潘下士您没事吧?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并没有生病,谢谢您的关心。艾萨塔博士……”木讷地点头回应着,潘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两下,随后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德比长官今天似乎非常生气。我不敢在她身边待着,想着出来转转透透气,不知不觉就晃悠到酒馆里了。”
“我见潘先生有心事,现在还不到饭点,也就抽空陪着他聊天散散心。”一旁的板娘娜儿补充到,“所以小萨塔今天还是老样子,来一只烤鸡?”
“娜儿姐的烤鸡香喷喷的,当然不能错过啦~要是能把香料配方教给我那就更棒了~”
“美得你~两位要先喝点开胃甜酒吗?我请你们。”
“我要野莓酿的那瓶~娜儿姐最好了~”萨塔当即是夸张地欢呼雀跃起来,逗得板娘咯咯直笑。倒是夹在他们当中的潘下士,却像个无精打采的旧锅炉似的,闷着脑袋不大说话:“谢谢塞拉菲娜姊妹的好意,但给我一杯温水就可以了。”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呗,说不定会好受一些?”萨塔默默拨弄着食指上的戒指,悄无声息地对着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施加了一个简单的宁神术来。
“其实,其实也不能怪德比长官生气吧。在我下午同她汇报今日事宜前,她心情倒是还没那么差……”经过法术的诱导,潘下士原本紧闭着的唇齿逐渐是松动了,“我今天凌晨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哪怕醒来了,梦的映象依然很深刻。我感觉奇怪,下午就顺势跟长官把梦境复述了一遍。”
“可能是我这个梦境太玄学了吧?德比长官听完后也没说什么,就是脸色突然黑了下来,闷头开始写着什么文件。我也看不清究竟在写什么,这种东西她从来不让我帮忙。我当时觉得害怕,就找了个借口跑了出来……最后游游荡荡就到了酒馆里来,碰到了博士您。”
“所以具体梦境是什么,你还有印象吗?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今天其实也做了个怪梦~在梦里我成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施法者,在未来创造了一个由我和我的魔法所统治,所有生灵不再需要劳作,也可以安定生活下去的幸福世界呢~”
“啊!不愧是博士您!连做梦都比我这愚人来得宏大磅礴,还挂念着其他人。不像我,哪怕梦里也只是想着自己一个人的安危,真是惭愧。”
在发自内心地为赞叹萨塔的崇高梦境过后,絮絮叨叨的潘下士也终于是将自己的奇特梦境和盘托出:“我的梦境就什么都没有出现,就只有我坐在一处发光的平台上而已。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说我会死在一场因冲动和愚蠢而造就的悲剧当中……”
“因冲动而死?”
“是的,事实上我在梦境反复体验过这种感觉。浑身酸疼又很热很烫,最后身体像是被人用力推了一把,有什么重物砸在身上似的。我就这么反反复复体验了不知道多少次,耳边的声音就一直在告诫我:要我做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要我学会退缩装糊涂……”
潘下士的表情黯淡了下来,眼中更是闪烁起了些许光点来:“这太懦弱了,我,我无法接受这样懦弱的自己。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难道是我的本性就是如此,才会通过梦境的形式来劝退我自己?可这实在是……”
“实际上你很勇敢了,潘下士。”娜儿的温柔嗓音在两人的身旁悄然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她为两人所准备的酒饮。只不过递给潘下士的并不是他想要的温开水,而是一杯如牛奶般白皙的不知名甜酒来。
“塞拉菲娜姊妹?您,您是这样觉得的吗?可我在昨天晚上的战斗里心中一直是在忐忑不安的,不仅没能完成分配给自己的任务,反而还连累了博士他们陪我一同挨罚。”
“嘛~其实都是那几个家伙的错啦,我们没怪过你哦。”不过比起干说废话的小萨塔,还是娜儿这个救治师修士更能捉住病灶。“我想,其实是昨晚所发生的差错在困扰着你。我听德比姊妹说起过,潘下士应该是第一次独立带领佣兵们行动吧?”
“……您,您说的没错。”潘下士吞吞吐吐地回复着。
“那便是如此了。您对于长官交代给您的任务非常重视,也很感激她对您的期望,想向她交出一份完美无缺的答卷来。对吗?”
“是的……我,我当时很开心很激动。因为我才学校毕业加入骑士团没多久,长官也非常信任我,肯把这么大的一项任务交给我这个新人……可我却……”
掌心悄然泛起的氤氲白光,缓缓拂去了少年眼角溢满着的泪水。娜儿仍旧是面带着微笑,就如和煦的春风一般无声无息地安抚着他的心灵:
“实际上,德比姊妹同我说过。在将任务交付与您之前,她就猜到您肯定会为了圆满完成她的嘱托而倾尽全力,甚至因此而漏洞百出。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只要你能带领佣兵们平安归来便心满意足了。这便是她最开始的期望。”
“后来当您主动带着佣兵们赶到阿尤镇时,这完全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因为她认为你会为了执行她的嘱咐,而通过各种手段强求佣兵们留下来。”说着,娜儿又捂着嘴对小萨塔抛了更笑眼来,“尤其是艾萨塔博士,他有时候可是比牛还倔犟的哦,要说服他真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
“我哪有那么倔啦……”
“实际上,她今天下午有来找过我;希望我如果碰到了您后,好将她的话如实转交给您。”
“我很高兴你敢于为了义理与公义,而做出一些看似愚蠢的决定来;没有将你培养成一个唯唯诺诺的血肉机器,这是我的荣幸,也归功于你自身的努力与善良。我希望你能继续保持这样的品性不动摇,也希望你能为实现自己的骑士之梦而加倍努力。只是现在,不要以为找塞拉菲娜修士的告解就可以将错误告结了;你这个笨蛋仍然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限你在听到修士的复述后完完整整地吃一顿晚饭后,回营地找我报告!”
模仿着德比少校当时那种又喜又气的语气,一口气将她的话复述完后,娜儿又忍不住捂住嘴笑了起来:
“德比姊妹当时手舞足蹈的真的好可爱,临走还特意嘱咐我,让我准备您最喜欢的饭菜且一定要吃完了再走~所以您现在还觉得她是在生气嘛?先喝点开胃酒,好好吃了这餐饭再去找她吧,不然她可能又要生气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