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渐响,子弹划破了那勒彭·让·埃利布蒙·伊萨卡督军的圆润面颊,却没有留下鲜血。
周围是一片漆黑,纵使是伸出连手,也仅是能抚摸到那些虚无缥缈的雾气。
伊萨卡踽踽独行在这片无光的战场上,他一直是昂着头,茫然地睁大着那对琉璃假眼,试图在这片黑暗中捕捉到些许光亮。可那轮高悬着的惨淡孤日每每将光热播散在他面前时,他却又是猛然闭合了双眼,仿佛是叫这光亮刺痛了。
战场周围响起来哨声,那是叫人难以忘却的冲锋号令;每当这尖锐刺耳的号哨响起,就又是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年老的、勇敢的、胆怯的血肉魂灵,要归还于神之乐土。
伊萨卡再度睁开了双眼,他先是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随即便迈着那蹒跚步伐机械地向前走去——军人们是无法拒绝这样的召唤的,就像婴孩永远会依恋母亲的怀抱,渴望着回还于母体深处那样。
每向前行走一步,枪弹破空的尖啸声便愈发膨胀。像是渐醒之人口中的呓语,随着思维复苏而愈发明晰;这股啸叫声是如此响亮,几乎是要洞穿了伊萨卡的耳道一样,叫他怎么也无法安下心来。
尔后,便又是一阵淅淅沥沥的火炎声响起,夹杂着女人、孩童的凄厉哭号;偶尔还会传来几声细弱蚊鸣的屈辱呜咽,像是将血泪一并吞没了……这些声响萦绕在他耳旁,仿佛是真切发生在了他但身旁,但却又是如隔海相望那样的遥远。
伊萨卡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这样的声响,他仍旧是默不作声地踽踽前行着。
清冷的阳光照射在了面颊,叫他再度闭上了双眼去。紧接着,便是在那对遍布皱纹的老迈眼角里,挤出了两滴慈悲的眼泪。
炮弹爆炸的声响越来越缓,尖利的冲锋号哨也终于是油尽灯枯;最后,所有纠缠不休的聒噪声响一并散去,像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伊萨卡终于可以睁开双眼了。可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那漫山遍野的纯白木碑——按照传统,这些墓碑本该是做合十之架的;但或许是材料短缺,或许是伤亡过重,才不得不作了这简化模板来,甚至连籍贯名姓都没能誊刻上去。
站在墓园正中的伊萨卡抬起头来,所有长眠着的墓碑便昂起了军姿,为他们敬爱的长官让开了道路,显露出了极远处的一处黑点——那是一座用石膏打磨出来的洁白雕像,是伊萨卡走了足足有九十步,才能勉强看清了他的构成物。
一直到靠近了这尊雕像的底座前,伊萨卡方才感慨于这尊塑像的高大——从墓园远眺着,他不过就是个米粒大小的黑点而已;原来走近了看,这雕像居然是叫脚趾扎根于大地深处,用那双坚实臂膀生生将天幕给支撑起来了。
真是奇怪。伊萨卡如是想着,他迈着步子向前走了半步。
他看到了塑像的底座旁,不知何时矗立着几个身着旧式将校制服的身影,似乎早已是等待多时。可无论伊萨卡如何瞪大了双眼,甚至是将琉璃眼珠扣出来——他也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来
可就算是用力抛到了他们身旁,叫这两颗在血泥上咕噜打转着的眼睛同他们的面容正相对着,却仍是看不清他们的样貌。
真是奇怪。伊萨卡如是想着,他又迈着步子向前走了半步。
当他停下来脚步,整个身体便已是站在了雕塑的正下方向。而这些看不清模样的将校突然鼓起了掌,掌声叫那咕噜乱转的眼睛停了下来,同那尊已然失了面容的塑像彼此相望着。
他终于是看清了这顶天立地之像的模样,却是没有远眺时的那般纯洁无暇:他的身上泼洒满了斑驳的血污,随意就将皮表剥离开来,露出了几截脏污了的碳黑骨殖,仅是叫一件麻衣胡乱遮挡住了。
伊萨卡有一种感觉……不!伊萨卡可以肯定,这尊健瘦的石膏塑像就是自己!
这尊巨人像是死去了一般,只是静静地运作着自己业已失活的骨血,将天地继续支撑下来而已。
伊萨卡不由地伸出手来,想要用力触碰着自己的伤污;可一只瘦削的手掌悄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名看不清容貌的无面人说到:"他们为你而死……你也是。"
那同鹫鹰一般浑厚的苍老声响继续说道,而后便是一声、两声、三声……最后是所有人齐声呢喃到,像是平地刮起一阵暴风。
伊萨卡眼中的迷霭悄然崩散,所有人终于是显露出了那一张张自己永生永世不敢忘却的熟悉面容。或许他们模样丑陋,或许他们言行粗鄙,但他们这一张张充满朝阳气的青涩面庞,像是那八九点钟的太阳,刺得他不敢回以热情,哪怕是自己做梦都想再见他们一面……
而为首的老鹫则再无言语,只是捧着那对琉璃眼珠,不由分说地擎住伊萨卡的头颅,将光明重新返还给了他。
“兄长!”
伊萨卡想紧紧握住这南国老鹫的那双糙手,想再和这个曾经为自己带向光明的老大哥说些什么。
是时,一阵吹打着窗门的清风掠过,猛然惊醒的那勒彭·让·埃利布蒙·伊萨卡督军喘着粗气,端坐在了自己的行军床上。
督军大人慌忙环视着四周,行营办公室难得平静,只有这咔咔顿响的发条闹钟仍在继续不知辛劳地工作着。今天的天气不错,不是前几天那样的阴沉天色;七点钟近八点的太阳肆意舒展着自己的活力,顺着玻璃将光亮温暖赠予每位早起的辛劳人。
在意识到这一切只是梦境过后,身形不复当年之康健的伊萨卡督军如释重负。
不过只是梦而已……
待片刻的炫目感,随着梦境的细节自脑海中一并消散过后,蹬上了裤子的伊萨卡爬下床来,缓步踱到了书桌前,将那正欲发作的闹铃小心关上。
而与此同时,他身后那扇紧闭着的方面,则是被从外向内地轻推开——是莫里斯·德·普特尼克准将参谋长,他这位最信任的副手今天又是抢了勤务兵的工作,自己端着两个人的早餐就过来了。
“很高兴看到你能准时起来,将军。”普特尼克放下手中餐盘,顶着他那张近乎面瘫状的笑容调侃到:“看来这机械工具还是很有效果的。”
“先不说闹钟,倒是你,怎么又抢了小克拉克的工作?”
他早已经习惯了将窗外射入的阳光当作是起床的标志,闹钟这种聒噪道具只能是个添头罢了。况且今天要就惩戒战争烈度的问题,在行营内召集所有高级军官开展战略研讨会议,督军本就是不可能迟到的。
“只是先来给你通个气罢了。”
从酒柜上取出一瓶佐餐酒给两人斟满,普特尼克将高脚杯往将军身前一送,皮笑肉不笑地翻着笔记本对着他讲述:“金橡叶方面抓到了一位自称是红森王朝送往卡林王朝联姻的公主,特此急电请求进一步指示。”
“一个送去联姻的女人……恐怕只是卡林精灵们吞并红森精灵的工具、筹码而已。转告金橡叶要他自行处置,这精灵女娃他是杀了也好,纳娶了也罢,我不在乎;再不行就派人转送去给黑爪,算是我对他的忠诚奖励。”
“还有……新乡方面有异。死了个王国骑士,是卡略的朋友,在搜救过程中,他和他的女人也遭到了袭击。”
普特尼克咬着半根熏肠,一边翻看着手中的笔记本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依这位小少爷的脾气,吃了这么大的亏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他家都是这个脾气,谁让他是个费城人呢!”
满脸唏嘘的伊萨卡随手擦干了脸上的水珠,随即对着副手伸出两根手指微微摇晃起来:“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给点补偿安慰确实是合适;有些人把做事得太过分了,不去敲打敲打也不合适。这样,你尽快拿一份处理方案出来,再去请布洛芬祭司过来同我面谈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