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老头子生前留下来的遗嘱,他的葬礼被安排在停灵后的第七天。
费城的古老|习俗中,在亡者离去后的七天里,肉身会被安置在一口由子孙亲手打造的,纯粹由冰心木打造的棺椁里。
种在宿舍庭院里的那颗冰心树,也才长了不过八年,远没有到成材的程度。还是艾克在头两天里不眠不休,无限度地用着木灵生长术给它催生;直到第三天的黎明时分,抢在自己的精神力崩溃之前完成,好让爷爷躺在里面会舒服一些。
在这一过程中,必须得是由亡者的血亲动手:哪怕儿子们的感情再深厚,这种痛苦的工作也只能站在旁边噤声注视着,全权交由艾力克父子两人去做。艾克也不打算放弃这个权利。
他的手上凝聚着一层薄薄的魔力紫光,像是一张有形的油膜;微风抚慰着他的身体,却被这无情的利刃给斩成了两节。艾克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被连根拔起的树干,注视着被树干的亮光所反射出的面庞:
厚实的黑眼圈几乎是要占据整个眼眶,深蓝色的血丝眼球上盘根错节,要将所有的色彩尽数吞下。这是他过度施法的所付出的小小代价,为了保持自己的精神力充沛而不受魔力反噬,他这些日子里几乎是毫不停歇地往嘴里灌精力药水。
被抽调过来的牧护小队更是加班加点地施法救护,以每半天烧掉一栋房子的速度——那可是外城最繁华的商业街的一栋房子。就算是这样,也只不过是堪堪维持住了他的精神力稳定。甚至于那位带队的光神会主教,在祈求了两场心魂祝福的神迹后,自己反倒是因为损耗过大先晕厥了过去。
艾克用力的在树干上抚摸了起来,包裹在外的发光树皮随即脱落,化为一捧光粉洒落在地。似乎是感应到了魔力的接触,树心顿时光芒大作,将父子两人的面庞照得透亮,如同一块真正的深蓝坚冰。
听说爷爷有点怕黑,连睡觉都要开着灯才睡;让艾克很是心疼,硬生生地拿魔力给灌出了恒定光芒,让他能够睡个安稳好觉。
艾克竖掌成刃,按照艾力克的指示,将多余树枝和根茎干脆利落地斩落。然后用力一削,将顶部完美地切割开来;本来接下来掏空树干的工作是由艾力克来的,但艾克怕时间来不及,干脆自己出手把打磨的工作交给艾力克,自己则负责为棺椁加上各种防护术法。
除了必要的指挥之外,父子两人没有任何的交谈,彼此就像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艾力克从一个打满补丁的牛皮挎包里掏出了工具,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古董了,塔尼亚甚至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包工具的存在。
艾力克抽出了一把凿子出来,握着铁锤娴熟地加工着,看起来就像是个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木匠了。站在一旁的布里亚特悄悄伸出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艾克用魔力掏空树干的切口非常平整,艾力克很快就将边边角角给修饰好了,格林终于可以安睡了。
小心翼翼地将格林放进了棺椁里,空间很大很亮,他表情也很安详,嘴角上还带着笑容。看起来他很满意自己儿子最后的杰作。
艾力克皱着眉头,将工具塞回了破包里,然后将破包放在了父亲的左手边。父亲送的礼物,也是时候回到他的身边了。
塔尼亚吃力地搬来一个橡木酒桶过来,也没有说话,只是费力地拔出了软木塞。艾力克走到他的身边,帮着妻子一起抬起酒桶,将珍藏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美酒小心地浇灌着父亲的身躯。
生活在费城的人是最在乎死的一群人。每当新生命诞生的时候,当父亲的便要去徒手挖出两个大坑来,为自己刚出世的孩子准备两桶特殊的美酒。这两桶酒是绝不能轻易启封的,一桶是为孩子的婚礼准备,庆祝新生命的延续;而另一桶则是为自己准备的,期待旧生命的回还。
而在接触到冰心木内壁的瞬间,酒水就开始自顾自地凝结,如同雪花一般将格林的身躯彻底地埋藏。这种奇特的木料会用自己的生机,去维持亡者的百年不朽;而当它的生机也散去的一刻,它便会和守护百年的亡者一齐化为水液,重新归还入大地之中。
合上棺椁的那一刻,亡者的灵魂则会由红爪黑鸦所驮载,在这些女神信使地帮助下,同现世的亲友们做最后告别。然后便在女神的怀抱中,赎清一切与尘世的联系,归还于乐园之中。
女神的牧者们会将圣洁的黑色鸦羽,平稳地置入墓穴之中,为亡者举行最后的祝解。这既是葬礼的结束,也是葬礼的开始。
“我们爱戴的人,已经失掉了。我们亲近的人,已经回还了。我们失去了一位纯洁亲切的兄长,永远地失去了那双澄澈的眼睛……”
“我们哀悼,我们怀念,我们向往……”
“直到永远,格林老大哥。”
随着重生大圣殿的都本神甫那富有感染力的嗓音结束,手握铁锹的父子两人也填满了最后一捧泥土。布里亚特用法师之手托着几尊石像鬼的雕像,安置了在夫妻二人墓园前的小路上,背靠着身后的郁金香海。
这些遵守着布里亚特立下的血契,从九狱之中应|召而来的英勇战士,将会用它们绝对的忠诚守护着这里的安宁,若是有宵小胆敢进犯,它们则会解脱束缚将这些心怀龌龊者撕成碎片。
可惜它们现在只是几尊坚硬无比的石像,心怀龌龊之人就在它们的不远处,而它们却不能行动:他们穿着考究的服装,个个都是风度翩翩的绅士淑女,手里捧着一束束白皙地花束,毫不吝惜地流着眼泪。他们藏在心中的龌龊,是不能被忠诚的战士们所理解的。
“也请诸位节哀。陛下对卡略爵士的离世深表震惊,特派我们前来为爵士送行,谨代表皇室对旧友子嗣的慰问。”
大腹便便的内庭衣橱总管拍了拍他那萝卜般粗壮的手指,身旁一个穿着华丽军服的近侍武官托着红绒托盘,毕恭毕敬地躬身送到总管的面前。托盘上,一枚无比精致的纯金勋章,被熔铸成了一枚三叶草的模样,有着一种莫名的古朴简洁之美。
双手捧起那枚三叶草勋章,总管脸上的表情庄严而肃穆,像是皇帝陛下正在帝都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弯下自己肥胖的身子,半跪在格林的墓前,将其牢牢沾在墓碑的左上角:“陛下感念卡略爵士为皇室所作的贡献,故此特颁皇家服务勋章一枚,期望诸位能够好好保存~”
“实在是有劳加塞里子爵了,请代我的家族向敬爱的陛下转达,费城卡略将会是皇室永远的忠实臣伴,以回报陛下的信赖!”
艾力克带着妻儿眼向着总管躬身行礼,将艾克教给自己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期望这位半岛来的代行者能够满意这个安排:“子爵大人,您远道而来鄙人却未能迎接,实在是丧事繁忙请您谅解,不如随我移驾为您接风洗尘?”
“这倒是不必了,小卡略先生,我还得回去和陛下汇报。说实话,您现在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因为这做子女最难熬的一关,我也是经历过的。您放心吧,我必然将您的意思向陛下转达清楚,绝不会差上分毫的!”
慈眉善目的胖总管似乎是之前半跪的时间太久了,腿脚有些不利索,再加上他是个胖子,光是转个身竟然就花了十几秒中的时间。而艾力克则急忙地上前去,和近侍一起搀扶着他向马车上走去。
将加塞里总管扶上了车厢的沙发上,艾力克的袖口里突然飘出来了一张薄薄的纸片,被那眼疾手快的总管一把抓在了手里,手指稍微在纸背上一撮顿时心里笑开了花。不过他嘴上还是苦口婆心地宽慰着艾力克:“卡略先生,切勿被悲伤冲垮了身体,您的支票这也得小心保存好,防止被匪盗给顺走。”
“实在是抱歉子爵大人,鄙人一时糊涂了。”
不过艾力克并没有接过加塞里递回来的支票,反而一本正经地塞回到他的手里:“其实鄙人还想劳烦您一件事情。”
“但说无妨。”
“我本是想在葬礼后去趟帝都,去了结下父亲在那里的一些账目;谁曾想这几天身体有些劳累,被医生诊断为是急性病需要动手术。属实是没有办法,也只好请您帮帮忙,将这张支票取出来存到皇家互利银行里。毕竟在皇都之下,也只有皇室是最值得信赖的,不是吗?”
两人十分客气地你来我往了一番,加塞里方才安心地将这张支票存入簿中,主动地握住了艾力克的双手:“皇室将会牢记费城诸位的支持!”
“也感谢陛下和大人对家族几十年来的关照和信任,愿我们的友谊长存!”
虽然不知道爷爷到底是怎么和皇庭,甚至是宫里的那位搭上关系的。不过那位居然还派了人过来吊唁,想必两者的关系不浅,或者说相互利用的程度比较深。得亏是随身带着支票簿,第一印象也应该是差不倒哪里去,只要爸爸别说错话就行了……
艾克望着艾力克几人远去的背影,再扭过头去看了看爷爷那块小小的墓碑,闭上了双眼轻声叹气着:‘爷爷游的水潭,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啊……’
再次睁开了双眼,艾克的表情再次回复了往日的冷漠。漫长的七天过去了,自己的内心还是不能平静下来,和爷爷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从此以后,老头再也不能拿他自己当素材给自己提供经验了,自己也少了个可以倾诉心里话的朋友,今后的路要靠自己走了。
和普通人的葬礼一样,男眷去对付男人,女眷去对付女人。出于谨慎,密斯雅只是以艾克老师的身份来吊唁自己的恩主,早早地就和一般客人先走了。今天这关也就只能是塔尼亚妈妈自己去抗了,不过艾克在远处看了半天,总感觉哪里有些不正常:“议会席那帮人,怎么净是些夫人小姐?”
“你还不知道嘛?”
布里亚特突然站到了艾克的身后,双手按在他肩膀上,悄悄地用传讯术链接上了艾克的耳朵:“议会今天临时召开了常务会议,都去开会去了。”
“不对,下半年的常务会议应该是在十二月初,怎么提前了一个多月?”
艾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无比凶狠起来:“该死的东西,我们控制的议员去了多少!”
“十二个,有一个是我单线联络的暗桩。这次是临时会议,去的人数不到三分之一,就是来试探一下的。”
布里亚特的手指拍打着艾克的肩膀,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过看着艾克眼神里那股狠辣劲而,格林的好帮手还是决定帮他好好发泄一下:“需要我去买点老鼠药么?”
“不,他们只是来确定人是不是真死了的……我可以再等等,先完成我们那两家侦探事务所的重组。”
虽然说葬礼是做个活人看的,可养了这些家伙这么多年,等要他们上台演戏了,却连躺在地上当个背景装饰都不肯好好干吗?溜号开小会倒是挺热衷的嘛
既然如此,艾克也不打算给他们留情面,这些老面孔也是时候回乡下修养去了。他对着布里亚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起来:“到时候我把有施法能力的探员送你那培训,你记得按照破魔大队的要求来。”
“没必要,警署里都是我们的人,都是经过严格,他们的手伸不进来。何况署长是艾尔的弟弟,绝对忠于老头子的。”
“但现在是我继位了,他们还肯认我这个家长吗?”
艾克摇了摇头,他心里明白的很:固若金汤的堡垒就算再坚固也容易被内部所攻破,爷爷当年也是靠着内部爆破才当上了费城的主人,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自己面前,怎能不去提防:“对了,十一回去你这个亲历者和我仔细讲讲,当年爷爷究竟是怎么翻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