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司役打着哈欠,揉了揉惺忪睡眼,有气无力地来到杨逸之的卧房门前:“大人,您醒了吗?”
房间内鸦雀无声,没有任何响应。
“您还在休息吗?”
房间内依旧没有动静。
“大人......”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房门居然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推开了一半,“大人?!”只见房间内空空荡荡,床单被褥整整齐齐,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同一时间,杨逸之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于一顶静置的陌生轿子之中:“这......”他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皱起眉头猛揉鼻梁,以为自己还在深夜美梦里。
“我怎么会在轿子里......”
等到确认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之后,他带着满心的疑惑微微掀开轿帘,想看看是否有司役随行在侧,然而,轿子周遭空无一人,甚至连半个鬼影都瞧不见。
不幸中的万幸,轿子停在一座镇司衙门门前,凭着杨逸之封疆大吏的身份求得地方官的帮助不是什么难事,难事在于脚下没有红毯铺路,满是尘染的地面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肮脏的代名词。
心中经过一阵纠结之后,杨逸之深吸一口气,跨出了充满艰辛与苦涩的第一步......等到他点着脚尖慢慢悠悠走到衙门的大门前,抬头一看,忽然停下了脚步,两只眼睛瞪得像是鸡蛋一样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观似的。
“为什么......”
眼前的并非普通的镇司衙门,而是曾经就任过的临川镇镇司衙门,想当年,杨逸之考上功名之后,仕途的第一站便是临川镇,衙门前的景象对他来说就像是印刻在基因深处的律动一样刻骨铭心。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叩门的时候,大门突然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两名中年男子出现在他眼前,其中一人皮肤黝黑身材不高,穿着十分陈旧的司役制服,衣领衣袖甚至有严重的泛黄,下巴上满是浓密的络腮胡,另一人穿着上不了台面的灰色褂子,虽说留着整洁的八字胡,但衣服上的补丁却让他掉价不少,面相文绉绉的像是个老秀才。
“呃......”一看到杨逸之,司役猛地愣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杨大人?”
秀才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真的是杨大人!”
杨逸之看着他们,也不由自主地愣了神,回过神来方才开口回应:“老辛,老莫,你们怎么还在衙门......”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姓辛的秀才咧嘴一笑,“去府司衙门赴任之前,不是您特意交代我们,要我们好好守着衙门,您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吗?”
“呃......”
姓莫的司役整了整他的制服,热情地上前拽起杨逸之的胳膊,连连往衙门里带:“杨大人,您难得故地重游一趟,快快请进!”
杨逸之眼尖,看到他的指甲缝里有污垢,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拒绝对方的好意,也没有摆什么官场大架子,就这样任由他带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又夹杂着一丝陌生感的衙门。
比起墨轩集镇镇司衙门,临川镇镇司衙门的规模算不上大,公堂很小,花园很大,牢房更是不足为道,与其说它是一座衙门,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座别苑。
三人来到花园的凉亭中,像以前一样围坐在石桌旁,格外兴奋地攀谈起了过往种种,杨逸之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语气也不再冷冰冰的毫无感情,就好像是个找到玩伴的孩童似的。
时间如流水一般逝去,老莫见日头到了头顶,猛地一拍大腿,起身朝着厨房走去:“你们聊着,我去去就回......”
没过多久,他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小菜,冲着杨逸之咧嘴一笑:“杨大人,你尝尝我这手艺有没有退步?”
“真香......”杨逸之接过筷子就尝了一口。
“我记得这道菜是您当年最爱吃的。”
不知道为什么,才吃了一口,他的眉宇便紧锁起来:“老莫,你手艺不行了,这菜......为什么变得如此寡淡无味?”
“啊?!”老莫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寡淡吗?”老辛也露出一脸的惊愕,抄起另外一双筷子就尝了一口,“挺好吃的,口味跟以前一模一样,没有变。”
听了他的话,杨逸之似乎是想起什么事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曾经的口味没有变,只是我变了......”
就在这个时候,老莫的表情忽然变得特别痛苦,像是刺激到了哪里的伤口似的:“嘶——”
“老地方又疼啦?”老辛关切地问道。
“害,多大点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老莫脸上的笑容夹杂着一丝苦涩。
杨逸之也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受伤了?”
“别提了,”老莫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上回去煌南府司批衙门用度,忘记给守门的司役打点打点,结果他们假意送我一程,趁路上恶意报复我,所幸是保住一条老命,算是破财消灾了......”
“岂有此理,”杨逸之猛地拍了一下桌面,“本官眼皮子底下还有这种事情?!”
“可不是嘛!!!”老辛愤愤不平地说道,“连手底下的司役都管教得像是地痞流氓一样,我看这镇守一方的司府大人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好不到哪里去!!!”
听到他说的话,杨逸之突然陷入沉默,眉宇紧紧皱在了一起。
老莫附和道:“要我说,朝廷就应该让杨大人从主事升任司府,好好调教一下衙门里仗势欺人的司役!”
“对对对,只有杨大人这种爱民如子的好官,才配坐在司府大人的位置上!”
此时,看着他们义愤填膺的表情,杨逸之忽然回想起昨天被墨轩集镇的老百姓堵在回梦醉仙楼内的情形......
“对不起。”
老莫和老辛不解地问道:“杨大人,你怎么了?”
“我可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回想起那一年,煌西府遭遇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百里沃土良田竟颗粒无收,当地百姓无食果腹饥不择食,白骨千里死亡枕藉。
为了缓解天灾带来的严峻事态,天谕城向煌西府各地紧急输送了大量的赈灾粮款,然而,再多的物资都难以填补天灾造成的空缺,最终,朝廷不得不向各个府司下发征集令,由各个府司筹措物资发往煌西府赈灾。
时任司府为了让升官发财,想方设法要求各个村镇上交余粮,用远远超越于煌北府和煌东府的物资数量向朝廷邀功。
可是问题来了,家家户户的余粮都是存储用来过冬的,哪里来这么多的余粮上交给司府,让他拿去邀功呢?
于是,煌南府司衙门下令强征,派遣主事官员到各个村镇按人头进行收缴,司府亲自巡游至临川镇,要求司镇杨逸之按照府司衙门的公函办事,然而,杨逸之却恼羞成怒抗命不从,还当着他的面替老百姓鸣不平,说到气愤时,甚至还指着对方的鼻子吼,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你看看,这几年以来,盐税、田税、屋税......府司衙门除了增加税项以外做过其他事情吗?”
“他们之所以丰衣足食靠得都是朝廷领导有方,眼下煌西府突降大难临头,老百姓众志成城协助抗灾难道不对吗?”
“放屁,老百姓丰衣足食是靠着他们辛勤的双手,再说了,他们本来就老老实实的在交税,税金已经变相帮助朝廷筹措了一部分物资,为什么还要得寸进尺逼他们上交余粮,上交余粮倒不如直接叫他们去死算了!!!”
“简直是胡搅蛮缠,”冒着滔天怒火理论了半天,结果司府大人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甚至还用力一把将他推开,“增加收缴余粮乃是解煌西府百姓之苦难,急朝廷之所急,思帝君之所思,想天下之所想,百利而无一害,你区区一介临川司镇,胆敢在本官面前指手画脚耀武扬威,是不是有意滋养民变?”
“你堂堂的司府怎么能睁眼说瞎话扣帽子?!”
“本官说错什么了?”
“煌西府的百姓吃不上饭你鼎力相助,煌南府的百姓过不了冬你置若罔闻,难道煌西府的百姓是百姓,煌南府的百姓就是牲畜了吗?”
“无理取闹......”
“你——”司府刚想打道回府,杨逸之立马冲到他跟前,张开双臂拦住对方的去路,“马上收回成命,否则我......我绝不会让你离开!”
“呸——”司府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拦着本官的道?”
面对这样的羞辱,杨逸之没有选择极端的做法,反倒是忍气吞声地跪在地上:“大人,无论是煌西府还是煌南府,百姓都是芸芸众生,坚强、脆弱,仅在一念之间,请您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司府的语气中满含愠怒,“笑话......”
话音未落,衙门口传来了一名青年的呼喊声:“杨大人,求求您帮帮我们......”
扭头一看,喊话的是一名普通镇民,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腿也一瘸一拐,看样子是受了伤,刚跑进衙门就被赶来的府司司役乱棍拿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刁民,居然敢贸然接近司府大人,该当何罪?”
“杨大人......”青年哭着喊着求救道,“求求您主持公道,我家母亲不肯交余粮,结果......结果,被他们......被他们这些恶差活活打死......”
“信口雌黄,”府司司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们是按照府司衙门的公函办事,你家刁民母亲拒不执行,还企图伤害官差!”
“让我们交余粮还不如让我们直接去死啊!!!”
司府用冷漠的语气说道:“哼,像这种刁民......”
话说到一半,杨逸之早已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这个男人气得满眼充盈着血丝,涌上脑袋的愤怒令其瞬间丧失理智,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木椅子染上了血迹,司府大人像是稻草人一样瘫倒在地......
一顿饭的时间过得很快,杨逸之将老莫做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口中无味却心有余温。
“时候差不多了......”在衙门的大门前,杨逸之同两位老伙计告别,言语满是难得一见的温柔,“老莫,老辛,你们两个已经不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千万要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遇事避退三舍从长计议为上。”
老辛拍着胸脯保证道:“杨大人放心,我会替你看好老莫,不会让他胡来的。”
老莫立马反驳道:“明明你才是最会惹事的那个吧!”
“你比我能惹事。”
“是你是你......”
“呵呵呵......”杨逸之的脸上堆满了舒心的笑容,“哈哈哈——”
老莫和老辛异口同声问道:“杨大人,您在笑什么?”
“没什么,”杨逸之摇了摇头,“就是把前几年没有笑过的,全都笑出来而已。”
老莫和老辛面面相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这......”
“你们知道本官在煌南府司......”杨逸之顿了顿,接着说道,“担任主事,以后再去批银两用度大可以让司役通报给我,我亲自帮你们批,看谁敢找你们麻烦。”
“这样走后门不太好,”老莫摇了摇头,“您头上有一位司府大人,万一被他知道了岂不是变成了徇私?”
杨逸之果断骂了一句:“天杀的司府大人不管天下冤情,我作为主事挑起担子来管,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那就多谢杨大人了!”老辛和老莫毕恭毕敬地向他作揖又鞠躬,这既不是客套也不是寒暄,而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爱戴。
就在杨逸之准备离开的时候,迎面忽然来了成群结队的镇民,他们不是要去参加什么集会,也不是从墨轩集镇赶来堵门的,而是特地来见他的。
“你们是......”
刚走到跟前,带头的小伙子立马跪下,身后的一众人也纷纷跪下,上至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至牙牙学语的幼童,几乎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
带头的小伙子激动得热泪盈眶,朝着他连连叩首,次次都磕出声响:“杨大人,您还记得我吗?”
“快起来说话......”
“那一年,我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家里没有收入,老娘也卧病在床无人照顾,是您用微薄的俸禄接济我们,还一直鼓励我勇敢面对未来的生活!”
“杨恩公,”这个时候,一名驼背的老汉跪在地上,哭着挪动孱弱的身躯,“当年天垣川闹水灾,我家小女儿被困在石桥上,是您亲自套上绳索涉水犯险才把她救回来的,这份大恩大德我老头子一辈子都不敢忘记!”
“大人,多亏有你在,俺们镇子的余粮才没全交给朝廷去赈灾......”
此起彼伏的话语就像是无数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顿时激起一阵纷繁错杂的波澜,杨逸之的面部抽搐了一下,随即两行温热的液体划过面颊,顺着下巴汇聚成泪珠滴落到地上。
吃过权势的苦头之后,本以为一步一步顺着官场的梯子往上爬就能更好地为民请命,可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忘记了爬上梯子的影子,眼中只剩下了头顶的权势......
“落轿!”不适时宜的呼喊声打断了杨逸之的思绪。
“你......”
定睛一看,来者居然是一名穿着体面的年轻人,他既没有角也没有尾巴:“杨大人,你的人该着急了。”
“贺......”
“我们快回去吧?”
杨逸之十分平静地回了一句:“好。”
他启程之后,临川镇的镇民也没有散去,一路跟着轿子走了几十里,等到他们全数离开,杨逸之方才掀开轿帘,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了一句:“真有你的。”
“怎么了?”
“排布这么一场温情大戏花了你多少时间?”
贺君安朝他微微笑了笑:“我只不过是负责把你送到临川镇,然后告诉镇子上的人们......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