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腐烂空气从老远就传入鼻腔内,艾尔特留斯·秦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至少比起墓地,这里好歹还掺杂着活人的气味。
位于下城区西面的狭窄街道,正好处在迷宫入口的背面,除了冒险者很少有人会出入这里,即使有普通居民经过,也会露出厌恶的表情很快走远。毕竟,这是小龙德城内唯一一个弥漫着尸臭的地方,它被称作“弥留之殿”。
从外观看,它就像是另一个迷宫的入口,石质台阶向下延伸,两边是随气流晃动的火把,再加上难闻的气味,让人敬而远之。
一切从迷宫中找到的冒险者尸体都会被送往这里,无论是刚死的,还是腐烂的,又或是被魔物吃掉一部分的,只要依旧具备复活的条件,它就不会被立刻送往城外的墓地,而是经过一个月的放置,如同商品那样摆放在弥留之殿内,供其他冒险者或冒险者的亲人前来认领尸体。
如果有哪个走运的家伙被认领复活,那么弥留之殿的侍者则会收取一笔不菲的费用,价格会根据尸体的完整度、随身物品价值等因素进行调整。死者的随身物品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什么被剩下,即使没有遗失在迷宫中,也会被收尸的佣兵剥得一干二净,等送到弥留之殿时就只有一块粗亚麻的破布盖在他们身上,被复活后这块布也会被收走,变成连遮羞都做不到的一无所有之人。
而那些身份显赫的人则有完全不同的待遇,即使他们在迷宫中意外遭难,也能十分体面地躺在弥留之殿,从头到脚的衣物装备不会少任何一件,哪怕是胸前精致的胸针,也和死前的位置、角度分毫不差,而他们也会被安置在铺满天鹅绒的柔软台面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与周围浑浊的尸臭格格不入。毕竟没有谁想得罪这些人,即使是他们身上不起眼的小物件,也有可能附着了魔法,轻而易举就能被主人找到。
秦先生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走入大厅,像是游览观光那样扫视停放在周围的尸体,别人很难看出他是在寻找其中某个人又或只是随便看看。
坐在里间的侍者老早就看到了秦的身影,不过他装作没看见,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他是位矮小发福的半身人,身高只比秦先生的膝盖高一点,身上穿着墨绿色有着金丝花纹的长袍,鼻梁上担着银色圆形眼镜,看上去就像是位学者,但他从不看书。平时他基本都待在里间,里面充满了某种药用成分的植物香气,似乎是用来驱赶尸臭用的。
等秦先生走过大厅一半,半身人侍者才装模作样抬起头,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随即匆匆忙忙走了过来,热情地问候道:
“啊……瞧瞧这是谁来了……艾尔特留斯先生!请允许我为久疏问候向您赔不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面了吧?”
他憨厚淳朴的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宽厚的鼻梁以及浓密的胡须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个矮人而不是半身人。据说他的父亲是矮人,母亲是半身人,因此他才会生得这副模样。凡是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和蔼可亲,毕竟人们一直以来对半身人的印象就是狡黠和敏捷,即使外表改变了,他也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半身人。
秦先生看了看面前的半身人,点头示意接受问候,换做平时心情好或许会和对方寒暄两句,但现在他可没那种工夫。
“你好波多纳金,我在找一个精灵,女性,大概这么高,短发。”
秦大概比划了一下对方的身高,然后停下来等对方的反应,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不透露更多信息就能达成目的。毕竟自己说得越多,就越显得自己很在乎正在寻找的东西。
“哦……一个精灵。”波多纳金前一秒还挂着笑容,后一秒就收起嘴角的弧度,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全然一副正在谈生意的商人模样。
见秦先生没有继续往下说,波多纳金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假装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他和艾尔特留斯·秦已经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对于这个颇有名望的冒险者,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轻易试探。
“哦……精灵的话,前几天确实从迷宫里送过来一批,大概有五六只那么多吧。”
波多纳金说话时也盯着秦先生的眼睛,可惜除了冷漠之外,什么也读不出来。
他迈着粗短的腿走在前面,墨绿色长袍几乎要拖在地上。因为身高的差距,他每走两步的工夫秦先生才迈出一步,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
弥留之间每个种族停尸的地方都会分开,最外面也是最宽敞的厅堂属于长身人,也就是人类,因为小龙德居住最多的人种是人类,并且冒险者中也是他们居多,同时菜鸟也多。其他种族人数要少一些,所以分配在里面比较小的厅室内。
通过左边的走廊往前是矮人的厅室,再往前是精灵厅室;右边的走廊先是黑暗精灵的厅室,然后最里面是半身人厅室,通过左边的通道也可以来到这里。偶尔有木精灵的尸体会一并放在黑暗精灵那边,不过由于黑暗精灵和木精灵的尸体都很少有人认领,那边停尸房的环境实在惨不忍睹,平时门都是关起来的。环境最好的是半身人和精灵厅室,不仅铺着平整的浅灰色地砖,连照明用的火炬都是黄金制成的,其他厅室则是银质的。
关于这些微妙的区别,人们猜测一方面是管理者波多纳金个人的意思,另一方面则是他为了讨好领主的小心思。
然而且不说领主根本不会来这种弥漫着尸臭的地方,对于奥尔西尼·塞尔达混血的身份来说,她究竟是自居为人类还是精灵这点,从来就没有公开声明过。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更亲近精灵,但擅自揣测领主的心思还是未免太轻率了点。
“到了,就是这里。”
精灵的停尸间比走廊中明亮一些,周围墙面上还简单装饰了一些精灵族相关的元素,整个厅室大概可以容纳20具尸体,显得稍微有些拥挤。
两人穿过中间空置的停放台,一直走到靠墙的位置才看到尸体,波多纳金点点头示意就是这些,随之后退两步,以便秦先生上前查看,不过秦只扫了一眼就知道其中没有自己要找的人。
这几个精灵一看就知道是同一个冒险队伍的成员,身上都有浅草色的披肩,死亡原因都是遭遇了剧毒藤蔓。
他们运气不错,刚团灭不久就被捡尸的佣兵发现了。身上的衣物虽然没被拿走,不过武器肯定是不保了,之后如果想拿回来,估计要在黑市被狠狠宰一笔才有指望。
“还有别的吗?”
“有,不过……”
波多纳金话只说了一半,领着秦先生前往厅室的角落,随着走近那里,浓烈的尸臭散发了过来。
“这家伙是大概一个月前在二层深处发现的,发现时就已经被魔物啃食得不成样子了,放了这么多天,已经腐烂的差不多了,本该前几天就送去墓地的……”
波多纳金捏着鼻子,十分不情愿再往前走,于是秦先生一个人上前去查看。这具尸体与之前那几具相比就显得惨不忍睹了,不仅高度腐烂,身上除了一块亚麻布之外什么也没有,唯一可以确认的东西就只有她的身高和发色。
秦先生仔细端详了一番,身高基本符合,头发是淡金色也符合,但精灵大都是这个发色,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信息,是波多纳金刚才说尸体是从二层发现的,这一点也是符合的。除了这些就没有什么了。
“没有别的了吗?”秦问道。
“没有了,艾尔特留斯先生,我们近期从迷宫找到的精灵只有这些了。”
“好吧,那就复活这一具。”秦指了指面前高度腐烂的精灵尸体。
波多纳金眼中闪过疑虑,问道:“恕我冒昧,这位精灵女士是您的什么人?”
“有可能是我的一名随从,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
听到这样的回答,波多纳金随即面露难色地说道:“可是这具……不是我想违抗您的意思,从复活术需要的条件来说,这具尸体放置的时间早已过了最佳复活时段了,恐怕想要完美复活这位精灵族小姐的话……很有难度。”
“500金币。”
秦先生直截了当开出了价格,这让波多纳金有些意外。就价格来说不算高得离谱,不过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家伙,再加上是对魔法有优秀适性的精灵,就算过了复活的黄金时间也不算特别有难度。这些想必秦先生都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开出这样的价,或许只是不想在谈价格上浪费时间。
但波多纳金毕竟是个商人。只见他微微皱起眉头,显得依旧有些为难。
“噢,这个价格,您的慷慨我当然是知道的,这个价格再公允不过了。像这样有挑战性的复活,交给我们这儿最优秀的魔法师丹基特一定没有问题,只是……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最近一直在和我提及他的报酬,他居然希望得到更多……”
“600金币,不行的话就算了。”
“好的!好的!就这样吧!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叫丹基特来。”
波多纳金满脸堆笑地走开了,看上去心满意足。他知道和有钱人打交道要有分寸,可以适当谈价,但一定要掌握好度。以他这么多年和小龙德各色人物打交道的经验来说,他敢肯定没人比他更懂讨价还价。
秦先生就站在那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旁等待,似乎一点都没有闻见臭味,脸上还是那样淡漠的表情,如同一尊精美的雕像。
以人类的审美来说,艾尔特留斯·秦在精灵中都算得上是少见的美男子,他的父亲是位没落贵族的黑暗精灵,母亲是一位精灵学者,他继承了父亲的银色秀发和母亲精致的五官,再加上高挑健美的身材,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血高富帅。即使是在小龙德这种冒险者聚集之地,也不乏各路追求者。
然而那些迷恋他美貌的女孩子,后来大都凉在了迷宫里。
对秦先生来说伴侣最重要的能力是探索迷宫,而那些痴迷的少女不听劝阻非要跟着一起进迷宫,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概一刻钟时间,波多纳金就带着一个身穿黑袍的瘦弱精灵回到了这里,看来这就是那位“丹基特”了。
他面庞消瘦,有点没精打采的,与通常印象中美丽傲慢的精灵族完全不同,同时他也不像波多纳金那样客套,只对秦先生鞠了一躬,就拿着自己的魔法书走到了尸体前。对尸体进行了一番检查后,他拿出一柄镶着青色宝石的银制匕首放在尸体的头顶。这是受过祝福的神圣武器,理论上来说有助于复活术的实施。
随后一名佣兵模样的人带来了几斤新鲜猪肉,用于修复肉体所需要的血肉。
曾经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智慧生物们来说,复活术只是一种存在于理论中的魔法。因为其原理是修复肉体,然后让灵魂重返其中,这两个步骤都不算困难,只是有一件至今都无法解决的问题——灵魂的消逝。
生命死亡后灵魂会在短时间内消散,并再也无法召回。只有在弥留之际或刚刚死亡时使用灵魂禁锢,才有可能达成复活的条件。但可惜的是灵魂禁锢是一种早已失传的上古魔法,即使是历史悠久的精灵族也不曾掌握它。
传说中龙族在经历死亡后会于同族的呼唤下再次复生,因此它们很有可能掌握着灵魂的秘密。但现如今的多兰古雷德大陆上,想要寻找一只龙,其难度并不亚于直接寻找失落的魔法。
而迷宫之所以吸引着人们不断前往探索,一方面是因为其中的宝藏,另一方面则是它有着禁锢灵魂的力量。凡是在迷宫内死去的生物,其灵魂都会被禁锢在肉体上不会消散。
“弥留之殿”本质也是直接建立在迷宫的魔力场内,因此才具备复活术的条件。
仪式本身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十分简单,在一阵金色的魔法波动之后,高度腐烂的尸体就开始快速恢复,放在旁边的猪肉作为肉体的养分被吸收,这具身体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一头精灵标志性的淡金色短发,牛奶一样嫩滑的白皙肌肤,露在亚麻布外面的胳膊略显纤细,同时有着分明的肌肉线条,还有一对可爱白净的玉足微微内倾靠在一起。
秦先生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那是自己前不久才见过的脸。
“耶西维娅……”
这正是他梦中的那名女子,不过和梦里时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梦中她调皮可爱,十分活泼,而现在她静静躺在那里,微微皱着的眉头显得有些忧郁。
很快,复活仪式结束了,丹基特对秦先生点点头,退到了一旁。这种时候只需要上前呼唤,被复活的人就会苏醒过来。
可没等秦先生上前,耶西维娅就先睁开了眼。她立刻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秦。
“艾尔特留斯……!”
低沉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从她还未适应的喉咙中发出,接着她一把抓起放在头顶的银匕首翻身而起,一个箭步冲向秦先生,身上的亚麻布飞向半空。如此敏捷的身手根本不像是死去快一个月才刚刚复活的人,一旁的丹基特和波多纳金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半张着嘴愣在原地。
秦先生似乎对此早有预,一动不动看着那一抹寒芒逼近自己。
两人在这一刻的对视,少女眼中的杀意尽显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