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里的肉汤还在滚烫地咕噜咕噜,玛利亚小心地勺起一调羹,小口小口地吹着。
穿着睡衣,身上缠满绷带的男人半躺在床,倚靠在叠起的枕头上,翻看着报纸,嘴里念念有词:
“奥地利王国与达契亚公国产生边境冲突,造成七人死亡……玛利亚,要打仗了呀。”
“请您暂时放下手里的报纸……”
修女把勺子伸向卧床的神父:
“就算要打仗,也要先把午饭吃完。”
“我说了不饿的吧……早饭才刚吃啊喂。”
格曼放下报纸,道:
“我以为刚刚那顿就是午饭。”
“那是因为老师醒的太迟了,早饭才会晚吃。”
“那不就等于是午饭了吗?所以这顿有吃的必要吗!?”
“一日三餐是必须要吃的,就算是老师也一样。”
玛利亚认真地说:
“您就是因为平时生活太不节制规律了,才会生病躺在床上。”
“可恶,我明明是因为战伤才会躺在床上的好吧!”
格曼辩解道。
在与[亚赫提姆]的一战中,格曼受了不轻的伤势。
大概也就断了十几根肋骨,内脏移位大出血的水平吧。
凭借超人的身体素质和战后的紧急治疗,格曼刚开始几天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反而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神父因此也懒得去医院检查,以他之后的话来说就是:
“呀——只是感觉有点不舒服和头晕,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哈哈哈。”
然后他就在某一天平常的上楼时突然闪到了腰,痛得趴在楼梯上嗷嗷叫。
于是就被闻声而来的修女强行扭送到医院去了。
之所以是强行扭送,是因为格曼当时还不想去医院,准备让修女用权能给他治疗一下就完事了。
玛利亚当然不会同意,她的权能或是那些治疗魔法也许效果强大,能够快速治愈伤势。
但其本质是违背生命规律的强行逆转,使用过多也是会留下后遗症的,在安全的环境下,还是尽可能地采用常规的治疗手段。
格曼这种好面子又懒惰的人倒无所谓,以他的话来说就是:
“哎,一把年纪的人,竟然还要进医院,还真是丢人啊。”
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增加了。
老师可以无所谓,但玛利亚必须要有所谓。
修女几乎是强制性地把他扛到了医院,进行了检查和治疗,并在一周后确认无大碍而出院。
其实应该多住一会的,可格曼坚决地抗议,说医院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还不如回家。
不过医院也乐得如此,在祝圣节事件后的拉卡夏医院陷入一种爆满的情况,大量伤者挤满了医院,一时间床位都有些不够用。
这种情况下,能多一个空位自然是好事。
修女把汤勺伸到格曼嘴边,神父无奈地张嘴道:
“也不用一直这样喂吧,我又不是不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玛利亚就不由分说地把吹凉了的肉汤送进他的口中。
“医生说了,您尽量能少动就少动。”
围着围裙的玛利亚侧坐在床边,期待地问道:
“味道怎么样?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个汤。”
格曼砸吧砸吧嘴,似乎在细细回味:
“嗯……味道好极了。”
“那就好……我用牛骨头煲了两个小时作为汤底,又加了牛肉,胡萝卜,洋葱……”
玛利亚松了口气,絮絮叨叨地念起食材来,就像是汇报一样详细。
叮咚——
楼下突然传来门铃声。
这三个月来,除了送报纸和牛奶的,就没人会造访这个寻常的小宅,格曼和玛利亚也算是又渡过了安逸的三个月。
会是谁?
玛利亚眼神瞬间警惕,从围裙里掏出一把切菜刀来,身体危险地躬起。
刀上还沾着菜叶。
“冷静,冷静……先把刀放下。”
格曼连忙安抚道。
修女这几个月总是有些疑心病,生怕有人来加害于受伤的老师,看每个接近这里的人都像是杀手。
“没那么多危险的……你先下楼开门,看看是谁。”
玛利亚放下菜刀,点点头:
“是。”
修女一离开房间,格曼就赶快抓起床边的水杯,一口喝干。
那肉汤实在是太咸了。
显然盐放多了,可格曼又不好意思说难喝。
因为玛利亚没有味觉,或者说她理解不了。
能够感受到,却不能体会,无法理解。
玛利亚是如此说的。
委实说格曼不能想象到这是个什么感觉,但听起来就很痛苦。
修女是个很迟钝的人。
倒不是她生来如此,实际上玛利亚性格是很敏感且坚强的,只是随着[降格]的严重,格曼看着她肉眼可见的空白下去。
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明明就在几分钟前发生的事,她却会忘记。
作为[人]的一面,在被慢慢剥除。
修女在他面前时表现的像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会笑会生气,有时也会故作出不符合年纪的成熟。
但格曼也无数次瞥见她孤身一人坐在房间里,呆呆地望向窗外,一动不动。
虽说她经常会忘了很多事,可格曼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要求,她却牢牢地记着。
神父只是说了一句想吃点家常菜,玛利亚就偷偷地学做菜。
一个尝不出味道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出好菜呢?
修女就反复地做,严谨程度不亚于化学实验,每种调料的多少都精确无比,有如公式。
她就是这样的人,你随口说的一句话,她都会记在心里。
如果她是个正常人,她会是一个优秀的厨师。
还是男孩的话,想必是个很讨女人欢喜的小白脸。
就算是女孩,也一定会有许多人追求,会是一个贤惠的妻子。
可惜,众神的意志无法揣测,权力的碰撞残酷无情。
哎,太懂事的孩子总是格外令人心疼。
尤其是见惯忘恩负义的混蛋后。
……
是没人吗?
还是说走错房子了?
布莱恩抬眼看看门边的牌号。
香郁街16号……没错啊。
男人又按了下门铃,顺手解开外衣的扣子,用手扇着风。
拉卡夏也变热了啊。
最近真是越来越乱了。
天气都乱七八糟。
大门突然被拉开一道缝,勉强能看见一只淡金色的眼睛。
门后传来年轻而冷淡的女声:
“你是谁?”
“我叫布莱恩·达蒙特……请问,这里是格曼·阿尔伯蒂的家吗?”
男人不确定地问道。
门又在他眼前关上了。
玛利亚跑回二楼,格曼问道:
“是谁啊。”
“一个叫布莱恩·达蒙特的人,他说要找您。”
神父表情一僵:
“哦见鬼是这个家伙,你就和他说……他走错门了……不,还是说我不在家好了。”
玛利亚点点头,踢踢踏踏地下楼。
门再度被拉开一个缝,淡金色的瞳孔看向门外流着热汗的男人,平静地说:
“老师说你走错门了……”
过了半秒,她又像是补充一样说道:
“还有老师不在家。”
哈?
布莱恩傻了。
眼看门就要关上,布莱恩连忙抠住门缝,想要拉开,但门后女孩的力气出奇的大,竟然是纹丝未动。
布莱恩一边鼓足劲拉门,一边尬笑着说道:
“小姐你不要开玩笑啊,我是有公务在身的……我,我是小教会的官员——”
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腾出一只手,在怀里掏出一枚六翼四首的天使银徽:
“这,应该,可以,证明了吧。”
他还在用力地拉门。
玛利亚眨眨眼。
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伪造的。
既然是小教会的官员……
修女瞬间松开了手,使劲拉着门的布莱恩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什么——”
男人下意识地叫出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门后的女孩也露出了全貌。
银色长发在脑后盘成发髻,露出雪白的后颈,五官精致,宛如人偶。
身上还围着格子纹的围裙。
“想必,你就是那位伊思伽尔小姐吧……真是久闻不如一见……”
布莱恩讪笑着站起,伸出右臂想要握手。
女孩静静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回礼的打算。
布莱恩的手就这样尴尬地僵在那里,伸出去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
玛利亚打量着这个教会官员。
五官普通,体型偏胖,年龄三十岁上下,穿着得体的正装,呼吸紊乱,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细汗。
体内有魔力的流动,是一位术士,但缺乏运动和战斗素养,不然也不会在玛利亚松手时因为重心不稳而倒下。
应该不是杀手。
在十米的距离里,修女有十二个方案将他在三秒内杀死。
确认无害后,玛利亚问道:
“有什么事情吗?”
“嗯,可以不可以,让我和阿尔伯蒂先生谈一谈?”
布莱恩不动声色地缩回手,掏出手帕擦着汗。
“和我说也一样。”
女孩生硬道。
“不不不,这是给格曼的指令……我总得见到他本人吧?程序就是如此。”
教会官员头上汗更多了。
玛利亚盯了他一会,让开身:
“请进吧。”
布莱恩松了口气,拔腿就要进去,又被女孩拦住了。
“换鞋。”
玛利亚指着门内鞋柜里的拖鞋。
她刚拖过地。
布莱恩捣头如蒜,换上客用拖鞋。
两人走上二楼,玛利亚敲敲格曼的门:
“老师。”
没有反应。
玛利亚再次敲门:
“老师?”
还是没有反应。
“老师!”
修女焦急地撞开门,冲了进去。
格曼正无力地躺在床上,右手垂在床边,报纸胡乱地落在地上,在它旁边还有一个流着少许汤汁的瓦罐。
“老师——”
玛利亚扑在床边,摇晃着神父。
“是,玛利亚吗……我……饱死了……”
格曼微微撑眼,气若游丝地说道。
他右手抬起,摇摇晃晃地放在玛利亚的手掌上:
“威士忌软糖,就交给你了……”
“老师,起码,把芝士面包吃了再死啊。”
玛利亚从围裙里拿出一块面包,迫真地哭道。
“什么……竟然是,芝士吗?”
格曼勉强地说道:
“我果然,还是,喜欢……果酱多一点……”
这个男人的眼又流露出了释然:
“也罢……你是芝士……也好……”
他头一歪,咽气了。
这个男人一生都在与芝士面包做斗争,在死前却与它达成了和解。
这就是名为格曼·阿尔伯蒂的男人的结局。
“喂,这是什么情况啊……和我没关系啊,我只是恰好来这。”
跟在后面的布莱恩嘴角抽动着,连忙撇清嫌疑。
“明明芝士面包要比果酱面包好吃……不过威士忌软糖是什么东西啊喂,拿这个作为遗言是不是太随便了一点?还有你这个死法也太扯淡了啊——还不如‘在大号时因为太用力导致挤破痔疮最后失血过多而死”呢!”
布莱恩大声吐槽道:
“威士忌软糖是这个。”
官员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似熊似狮的大布偶,纽扣制成的眼睛直楞楞地看着他。
蹲在地上的女孩双手捧起玩偶,带着小得意说道:
“是老师养的宠物,送给了我。”
“这是个布偶吧!?还有威士忌软糖这个名字也太离题了啊喂!”
布莱恩忍不住道:
“话说这是熊还是狮子啊!?”
“威士忌软糖就是威士忌软糖。”
半蹲在地的女孩放下布偶,认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