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面对着漫山遍野的花朵与尸骸，魔王大人准会想起，那些年还能与爱人相拥的时光。
此时此刻，魔王城的一间办公室内，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综上所述，兽人的部队已经突破了前线防御，并且即将完成对恶魔族主力的合围，魔王城的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
年轻的魔王大人阴沉着脸，故作镇定地指挥道：“没关系，只要虫后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秘书官的表情却越来越苦涩，在心中反复祈求魔神保佑后，她才开口道：“魔王殿下，虫后她…”
“虫后没有足够的兵力发起进攻。”魅魔女王主动承担起了道破事实的责任，“虫族的繁殖速度跟不上消耗，所以擅自离开了阵地。”
“他们没有发起进攻。”简洁的话语，摧毁了那最后的一点念想。
“虫族…居然没有发起进攻？”
魔王大人的脸庞上，闪过了困惑、无助、愤怒等许多感情，最终却只剩下了满脸的茫然若失。
墨绿色的眸子不时闪烁着，那是魔力趋于暴走的表现。
他的手颤抖着，摘下了魔导视镜，带下了几根银灰色的发丝。
“魔王城的秘书官、魔界议会的官员，还有一切任职不满5年的人，都出去吧。”
室内的一众魔物连忙退了出去，他们都只是被临时提上来的新人，没必要留在这里面对魔王的怒火。
最后，只有魅魔女王留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劝解一下魔王：“您不必太过…”
“那是个命令！让虫族进攻是我亲口下达的命令！”
“她竟然敢违抗我的命令！？”
“你敢违抗我的命令吗？你敢带着你手下的母山羊们反对我吗？！”
魔王的怒火穿透了房门，每一个尊敬着他的魔物都难忍心中的悲伤，有的甚至哭出了声。
“事情怎么会到今天的这种地步？”
“所有人都在欺骗我，甚至连议会都是！”
“你们所有人都是贼！都是欺世盗名的混蛋！”
魅魔女王不得不开口争辩：“魔王大人，您的话越线了…”
“去你的越线！你们这些混蛋都是些无耻的利己主义者，不遵循第二魔王的教诲，更不配享受第三魔王的牺牲！”
“你们根本就是魔物当中最低等的渣子，还敢自诩为领导者？”
“窃贼！懦夫！乱臣贼子！”
地图被魔王撕成了碎片，钢笔和墨水撒了一地，愤怒与耻辱成为了这一刻永恒的主题。
在连绵不断的怒骂中，魅魔女王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魔王的怒火远没有结束，甚至都不知道是否还会有终结。
兽人的胜利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任何挣扎都是在徒劳。
魔王大人耗费了无数精力、努力维持了十年的平衡，就这么轻易地被打破了。
他就像个被人夺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明明他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会没有回报？
是因为兽人无耻地撕毁了条约吗？
不，条约的内容本就极为不公，兽人会心怀不满也很正常；
是因为恶魔族无耻地侵吞他族土地吗？
不，恶魔族已经退无可退，逐年降低的魔力水平迟早会要了他们的命，做出那种背弃骄傲的事情也是无奈之举；
是因为魔王还不够努力吗？
…不，他已经很努力了。
真的，很努力了。
仅仅在十年之前，魔界就已经进入了自我毁灭的进程，末日已经真切的到来，没人觉得魔界还能有明天，更没人幻想魔界会被一个混血恶魔所拯救。
当时还尚且青涩、如今也仍旧年轻的他，毅然接过了魔王的重担，接手了第四魔王留下的烂摊子，将魔王的权柄与自己的魔法天赋相结合，竟奇迹般地止住了毁灭的势头。
魔物们深陷饥饿与困苦，他就割肉饲民，燃烧自己的灵魂，为魔物们提供紧缺的魔力；
魔物之间有矛盾，他就一件一件地去解决，把魔物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缓慢却持续不断地改善着不同魔物之间的关系；
魔物们有需要，他就尽量满足，至少能维持温饱；
魔物们丧失了求生欲，他就尽全力劝说，某次情绪失控时甚至下跪请求一个平民不要放弃；
魔物们缺什么，他就去找；魔物们想什么，他就去做；魔物们开始崇拜他，他却转而成立了“魔神”信仰，不愿接受超出常理的尊崇。
他做了这么多，究竟为什么还会变成如今的情况呢？
笑话，他十年的努力，凭什么抵得过第四魔王一百多年的作贱！
努力不一定能拯救魔界，但是撒手不管一定能让魔界崩溃，哪怕后来者拼命补救也没用。
因此，魅魔女王十分理解当今魔王的崩溃，也能理解他的悲伤与愤怒。
所以她才会同意协助魔王的计划。
门扉间闪过魔力的光辉，阻隔声音的同时，也放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伪装。
“闹够了吗？”魅魔女王不耐烦地走出了阴影，指间有魔力的光芒闪过，“术式已经发动了，外面只能听到你发狂的声音。”
“…啊，闹够了。”魔王揉着额头，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背影却显得更加寂寥，“我本来还想趁机对你发个火的。”
“妾身有什么让您不满意的地方吗？”魅魔女王打趣道。
“你还好，但是你前任克扣兽人的物资，间接促成了今天的局面。”
“可她及时认识到了自身的错误，妾身在上任后也积极配合您——”
“帮我做点调停工作，还算你的功劳了是吧？”魔王的言语充满攻击性，只有面对魅魔女王的时候，他才会像现在这样褪去伪装。
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他和魅魔女王有着相当程度的个人关系，最好的时候曾一度取过“纹纹”这样的爱称，同时工作上也十分仰赖她的支持，魅魔种族整体也很配合魔王城的政策，所以魔王才会在她面前比较放松。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纹纹”已经死了。
“你今天又吸了多少灵魂？”魔王扯了扯衣领，翻身坐在了桌子上。
魅魔女王只是淡然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妾身无论再吸收多少灵魂，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哦，这么说已经没几天了？”魔王把玩着传承而来的匕首，“还剩多少天好活？”
“三…”
“三天？”
“二…”
“喂，别开这种玩笑。”魔王开始在刀锋上凝聚魔力了。
“呵…哈哈…”魅魔女王轻轻笑着，柔弱的娇躯微微颤抖，引得人无限遐想，“难怪妾身以前会喜欢与您闲聊，如此可爱的魔王殿下，谁会不喜欢呢。”
“你非把我说得跟几岁的小孩一样吗？”
“对于恶魔而言，二十多岁也不算年长吧？”
“我可是有着历代魔王的记忆传承——”
“结果到现在都只想起来了第四魔王的记忆吗？”
“第四魔王的记忆也有不少作用…”
“比如？关于人类皮肉交易的考究？”
魔王不说话了。
她真的…和纹纹太像了。
同样的身体，同样的面庞，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魔王都会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小魅魔，哪怕就是眼前这个魅魔女王杀死了她。
具体的过程比较复杂，总之只需要知道，魅魔女王这个位置，从来都是通过燃烧自己才能庇佑整个魅魔种族。
也就是说，魅魔女王每天都会“杀死”昨天的自己，以此来获取超越本身极限的能力。
她可以是纹纹，但魔王绝不会轻易认同。
为了躲开尴尬的沉默，魔王大人主动转移了话题：“我叫你帮我准备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如您所托，传送术式、魔王手札、魔力水晶，以及您手中的匕首，都已陈列在此。”魅魔女王微微低头，重新回到了下属的姿态，“只是，您真的不多带一些东西吗？那毕竟是人类世界，妾身担心——”
“现在的魔界，能搞到这些东西已经很不容易了。”魔王把玩着魔力结晶，墨绿色的眸子里满是寂寥。
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不想选择这样的一条路，不想抛弃他所热爱的魔界、他所深爱着的魔物们，可是如今失控的局势，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更加讽刺的是，如果他就此离去了，魔界反而会趋于和平。
让兽人统一魔界，也是一种和平。哪怕从此兽人以外的魔物都将沦落为猪狗，也远胜于毫无意义地死去。
所以，为了万千魔物，他选择了背弃魔王的责任、抹黑数千年的荣耀，只为了…
“让我猜猜，”魅魔女王轻点脸颊，饱含笑意的双瞳仿佛把魔王上下看了个精光，“您现在该不会还在催眠自己，把逃离魔界的行为说成是对魔物们好吧？”
“难道不是吗？”
“当然是，只不过这件事并非您想象中的那么绝对。”魅魔女王弯下腰，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无论如何，妾身代表全体魅魔，谨代表全体魔物，向您表示由衷的感谢，以及永远的忠诚。”
魔王看着她，却不曾听到什么全体魔物，反而满眼都是纹纹的样子。
因为他坐在较高的桌子上，所以刚好可以看到魅魔女王光洁的后腰。在那嫩白的皮肤上，有一道扎眼的黑色疤痕，这便是“纹纹”这个名字的来源，也是魅魔女王终将逝去的原因。
除魔王与勇者以外的任何人，擅自燃烧灵魂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便是生命。而魅魔女王不会立刻死亡，则是因为她们将“自我”这个概念作为了代价。
为了求得生存，任何代价都可以付出，这便是魅魔等一众小种族们的生存之道。
魔王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沉默着拿出了术式，在上面摆了一块魔力水晶，又用自己的一滴血激活了术式。
人类世界，是什么样呢？
魔王没去过，但是曾在第四魔王的记忆中多次管中窥豹。
听说人类在使用魔法的时候，会借用一种叫做“卡尔水晶”的矿石，整个魔法体系也与魔物们的大相径庭。
听说人类用来储存魔力的容器，是一种宛若冰雕一般傲然绽放的花朵，相关的魔能造物也都优雅非常。
听说他们还发明了一种叫做“火车”的交通工具，速度比艾奎斯马还快，也不知道是拿什么驱动的。会是魔力吗？还是一如既往的木头和煤炭？
魔王并不了解人类世界如今的模样，但是他很感兴趣。
那里会有很多新奇的东西，是连《魔王手札》上都不一定记载的奇异事物，魔王大人可以重新开始追逐自己的学者梦，也可以进一步完善手札的内容，为后来者提供便利，也让自己的名号永垂青史。
魔王也坚信，只要逃到了人类世界，就再也不用对魔物们的命运负责，也不会碰到什么勇者，自然也就没有被讨伐的风险了。
希望如此吧。
传送术式的光芒照在魅魔女王的脸上，令她有些睁不开眼，无法直视魔王的背影。
可作为魔界仅存的良知派，哪怕自己宣誓效忠的主人即将离去，哪怕自己的生命也即将迎来终结，也还是要尽到最后的忠诚：
“您要是遭到了什么无法抵消的诅咒，可以用人类召唤勇者的术式来转移，只需要简化一些流程就…祝您一路顺风。”
魔王大人究竟有没有听到最后那句话呢？
许多年后，面对着欲壑难填的勇者小姐，魔王大人一定会后悔今天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