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呢？她依然不愿意.......面对吗？”
艾文忍不住出声问道，按照莎娜的说法，那会他六岁，如果黛提丝愿意重新抚养自己，那他再怎么都会对这个母亲留下一点点的记忆与印象。
他身体和内心上这种不自觉的抗拒和逃避感又从何而来？
“不，小姐她有好好地去面对您，她真的被您打动了。哪怕只是在被坚冰包裹的心上融化了那么小小的一角。”
莎娜说着，看向艾文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怀念与感激。
“小姐什么都很优秀，唯独在当母亲这件事上有些笨拙。整整六年生而不养、不闻不问的过错，哪怕是对待一个陌生的孩子，也不应如此。她心中多少是有些歉疚的，只是感情的积累、态度的变化，这些都需要时间。”
“如果您还记得的话，大概记忆里的母亲一直都是副冷冰冰的样子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比如......要是让艾希莉殿下突然温声细语地说话，您也会觉得怪异吧。”
莎娜毫无征兆地调侃了一句，艾文回味了一下莎娜说的话，一时间苦笑不得。
艾希莉温柔说话的样子，他怎么都想象不出来。
艾希莉本人倒没有在意莎娜说的话。
在她眼里，莎娜是一直陪着母亲的人，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她当然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而小姐她......在过去六年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莎娜接着往下说道，
“但她的内心，却有了变化。”
“她开始试着用自己笨拙且不成熟的方式去当一个母亲。明明关心他，却又说不出口。拐弯抹角地让人送些吃的用的。”
“听到孩子被人欺负的消息，她就在背后恶狠狠地教训了那些欺负自己孩子的熊孩子，甚至还跑去和对方的家长斤斤计较。”
“这是她最熟悉的处理方式了，就好像曾经那个任性的大小姐又回来了一样。”
莎娜的声音中感慨万千，艾文亦是如此。
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母亲，艾希莉现在的性格也多少源自这位......
“先是这样默默地关心，慢慢地，再去试着做一位温柔的母亲。但没过多久，那只小狮子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在血脉觉醒的仪式上，他获得了第一王具的认可。”
“各种资源开始对他倾斜，各方势力也对他关怀备至。”
莎娜叹了口气，一个单纯而努力的孩子受到了认可，这本该是个令人替他高兴的故事，但当时的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所以，因为得到重视的缘故，相处的时间也变少了吗......”
艾文很快就理解了莎娜话语里的意思，一个有着极高的天赋的孩子，他要接受的应该是一个又一个的试炼，而非母亲的怀抱与陪伴。
“但小姐这回并没有放弃，哪怕这个孩子也被牵扯进了王室命运的漩涡。她也发自真心地替您感到高兴。”
“她选择了默默地关心你，时间还长，孩子才七岁，总是可以慢慢弥补的。小姐也因此被人尊敬有加，再过不久，艾希莉殿下也出生了。”
莎娜的声音中有着难掩的喜悦，故事的开头并不圆满，所幸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但艾文注意到，在那份喜悦下还有着一丝深深的凄凉与悲苦。
“后来，一场意外的袭击发生了。而当时的我死在了那场袭击中，至死也没能把所有的误会弄清楚.....”
“最终我又活了过来......可这是怎么做到的。”
艾文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莎娜继续道：“因为那把剑，谁也没想到，您的血沾染到剑上的时候，剑上竟铭刻着一个古老的传送阵。而任何人的魔力都无法触发它。”
“我当时已经死了吗.....”艾文喃喃道。
“是啊，至少在场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而且死相极其凄惨，身上全是一个个狰狞的血窟窿，眼睛被刺瞎，四肢被硬生生折断.....就算还有一息尚存，救回来也会是个废人。”
莎娜一边说着，身前的双手用力地攥紧在了一起。
“但您的母亲没有放弃，要知道，她曾经也是个一等一的天才。”
“至亲之人的魔力有着极高的相似性和相融性，她先用禁术支撑起您的生命，接着借由您的身体转化和传输魔力，将魔力注入了那个法阵内。”
“法阵被开启了，您也被传送走了。而您母亲却为此消耗了近几十年的寿命。以至于她也仅陪伴了艾希莉殿下短短几年的时间。”
“禁术.....哪有这么荒唐的禁术。”艾文呆了片刻，失神地说道。
“是啊，很荒唐。但生命就是这样昂贵的东西，几十年的寿命也不过换来孩子活了几秒的时间。那不过是个古老的法阵而已，谁也不知道法阵的另一边有什么，不过好在.....您还是活了过来。”
莎娜惨淡地笑道。
“她的生命也很宝贵，她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艾文怔怔地道。
“小姐认定一件事的时候，就会死磕到底的，更别说，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了。”
莎娜的声音中生出了几丝凄苦来，
“母亲救孩子，需要什么理由呢？”
“可我.....”
艾文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全，浓浓的悲伤就不自觉地从内心深处涌了出来。
哪怕记忆消失了，对母亲的依恋就藏在了他的骨子里，只是一直未曾显露出来。
“她说，如果有一天您回来了。她不求原谅，只是希望您不要恨她。”
莎娜说着，也做请求状地俯下身。
“她也没想到那个整天希望缠着自己的孩子突然就变得这么厉害，在突然的袭击中把尚在襁褓中的妹妹藏了起来，又一个人在五位禁忌的手中逃了数息，为王城的反应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她对此，感到很骄傲。”
艾文思量了许久，扶起这位年长的修女，缓缓地摇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爱也不会有恨。但身体还是会止不住地悲伤，我不知道我还算不算是她的孩子，至少......”
“我不会恨她，因为这也是她第一次当母亲……”
莎娜笑了出来：“小姐听到这话，会高兴的。”
墓园间浓浓的晨雾缓缓地散去，微弱的阳光洒落着这座清冷的墓园里，落在那座鲜花簇拥的墓碑上。
“还有几句祝福，应该是在您的封王礼上她亲口告诉您的，这是一直以来的传统，只是小姐她来不及啦.....”
墓碑下的花儿在风中迎着光摇曳，像在述说。
········
“我希望我的孩子，他能懂得爱，懂得善良与宽容。”
“我希望他能收获一份最好的爱情，而不是像他母亲一样。”
“没有任何枷锁能锁住他自由而高贵的灵魂，没有何种黑暗能侵蚀他繁星照耀的心灵。”
一时无声，一滴晶莹落在了花瓣上。
话语如烧红的烙铁，一点点地烙印在艾文的心上。
艾文闻声，沉默了半晌。
他的表情与寻常时无异，但眼角不断地渗出泪来，顺着脸颊流下。
他侧过身子跪下，对着坟墓缓缓地叩首。
一下。
两下。
三下。
南希从来没见过艾文这么恭谨的样子，却又失魂落魄地让人心疼。
艾文叩拜完便抬起头，微微动了下惨白的嘴唇，一字一顿道：
“母....亲，谢谢....您”
“谢谢....”
“谢谢。”
.......
他合上眼，又重复了好几遍。
风变大了，撩起散落的花瓣，伴着花香，像是母亲的手，轻柔地拂去他脸上的泪珠。
她在成为母亲前，也曾是个少女啊。喜欢鲜花、美食点心、幻想着属于自己的浪漫爱情。
可最终被爱人背叛、家族抛弃、他人唾骂，以至于伤心和绝望。甚至因此迁怒自己的孩子。
但她还是被那个幼小稚嫩的心灵触动了。
醒悟过来想要弥补，用自己遍体鳞伤的羽翼庇佑雏鸟的时候。
——却发现那只小雏鸟已经长出了自己的羽翼啊。
一切都不算晚，可是没有时间了……
莎娜心有所感。
她轻轻叹了口气，见证着这个故事的结局。
鲜花簇拥的墓碑前，艾希莉和艾文一左一右，两个人都跪了下来。
当时在雪原上威武如巨龙的两人，在此刻却像两个是在父母面前犯了错，排排蹲的小孩。
人前凶狠，母前母宝。
大概说的就是这样吧，莎娜不禁这么想。
随后
莎娜抬起头，看着空中散去的花瓣，缓缓地旋落在兄妹的肩膀上，她轻声地说道：
“小姐，您的两只小狮子，都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