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回到波云庄园时,时间已经到了一月下旬。一路从北方归来,天气渐暖,令人有种春天将至的错觉。
沸蒙城的郊外,大片田野上覆着斑驳的雪,瓜恩奈看到眼前这熟悉的景色,也是脚步轻快。伊芙骑着马载着阿万娜,与沿路遇见的住民打着招呼,一路未停地回到了庄园。
进到别墅大院之后,两人都下了马,瓜恩奈被闻风赶来的仆人牵去了马厩。伊芙一边带路,一边对阿万娜介绍这里的情况,又和她说了家里都有谁。
正门的门廊下,一名少女弯着腰站在那里。伊芙看到了她,朝这人挥了挥手,却见对方后退了两步,慌慌张张地跑进了正厅的大门。
“刚才的那位是?”阿万娜问她。
“我不知道,这人好像没见过。”伊芙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这人是谁。
为了解开疑惑,伊芙加快了脚步,阿万娜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伊芙两步跨上了台阶,推门走进了房子。
她现在很想念南芬和敏希。
一楼的正厅很暖和,伊芙一进门,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喂,她身上好凉啊!”敏希抱着她的腰,扭头对自己的母亲说。
南芬站在两人身后,捂着嘴轻笑。
“米丽安说,她在外面看到有人进来,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咱们这位女将军回来了呢?”南芬穿着一套淡灰色的立绒长外套,蓬松的金色卷发搭在头上。她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
伊芙怔怔地看着南芬,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南芬见她这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便笑着迎了上去,将自己这两个女儿一起拥入怀里。
伊芙本想说自己身上太脏,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那样就太破坏气氛了。
“没受伤吧?”南芬在她耳边轻声问。
“没有,一点伤都没有。”伊芙回答。
母女三人都沉浸在此时短暂而持久的温馨之中,直到南芬抬头看见了阿万娜。
阿万娜穿着一身深棕色的骑马装,这是伊芙在路上为她添置的。骑马装是这个年代女性为数不多的非裙装正式着装,阿万娜穿起来很合适——而且别人也不会再对她的性别产生疑问了。
“你还带了朋友回来?”南芬朝阿万娜笑了笑,“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欢迎来我们这里玩。”
阿万娜似乎是被南芬的气质震慑住了,她连忙朝她摆手,表情有些惶恐,“不,不是朋友,我只是被她买下来的……”
一时间,南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和敏希都回过头,面色古怪地看着伊芙。
伊芙有些生气,她瞪了阿万娜一眼,少女惭愧地低下了头。
在回来的路上,伊芙原本已经和她说好,让她冒充自己的同学,在庄园里住一段时日——只要等到开学,伊芙带她去见百里琳后,便可以暗度陈仓,将这件事就此揭过。在她看来,人口买卖在克利金本就不合法,虽然当时也并未留下任何交易凭证;而从另一方面说,她本人并不想把阿万娜当成一件商品,应当给予对方最起码的尊重。所以伊芙认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叫阿万娜。”伊芙硬着头皮向两人介绍,“那天,我路过她住的部落,她哥哥看我穿着骑士装,就一直求着我要把她托付给我,后来就……”
“好了,咱们待会再说这个。”南芬只听她说了一半,便笑着将伊芙和阿万娜一起推向了窗边的沙发。随后,南芬靠窗坐着,敏希搂着伊芙的胳膊坐在南芬的对面,阿万娜则坐在这对姐妹的左手边。
“米丽安,你也过来坐!”南芬朝着楼梯的方向喊道。她的声音刚落,楼上就响起了脚步声。一名身材瘦削的少女从去往二楼的楼梯平台处走了下来。她穿着一件昏黄色的圆领裙,头上挽着发髻,露出一片如天鹅般的修长颈项,此人正是伊芙刚才在院子里碰见的少女。
米丽安来到了她们身前,双手兜着身后的裙子,默默地坐在了四方沙发的最后一处空缺。她的双手有些皴皱,此时在身前紧紧地攥着,那局促不安的模样比对面的阿万娜更甚。
南芬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对伊芙说道,“这位是鲁格的未婚妻,米丽安·多拿奎尔。”
伊芙和米丽安打了声招呼,对方朝她点着头,脸上居然现出了一抹红晕。
“米丽安很害羞,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她这种性格。”南芬朝米丽安的方向靠了靠,将她那修长却又有些粗糙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心中。
“鲁格他……”一时间,伊芙都不知该从何问起。鲁格与米丽安这两人的性格——真的能凑成一对?
“说来话长,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南芬显然不想当着米丽安本人的面提这件事,相比之下,她更想知道伊芙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
“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这个问题是南芬现在最想知道的。
“没有。”伊芙与南芬四目相视,用平静的语气回答。
伊芙眼看她的表情由喜转忧,知道自己到底是瞒不过她。
“你真不打算和我说吗?”南芬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愁怨,身旁的敏希在这时也晃了晃她的胳膊。
伊芙不明白,南芬为何如此肯定自己是在撒谎,但南芬看人一向很准——而且,如果说有谁最了解她,那必然也是南芬。伊芙觉得自己为人处事还算稳重,可当她看到南芬的眼睛时,却还是惭愧地低下了头——南芬的目光中带着责备和警告的意味,显然是有些生气了,像是在怪她不懂事。
“危险肯定有,但都是可控的。”伊芙安抚着她,“当时俄略金和罗兹都在,毕竟我的身份也有些特殊,所以身边一直都有人保护。”
随后,她向众人说起了自己追击桑克斯的事,算是回应南芬的疑问,但关于伦诺莎的事却只字未提。
南芬听过之后,态度终于缓和了一些,但却不很满意。她又故意板着脸问:“还有呢?你去了这么久,却只说了这一件事。”
伊芙只好从头说起,包括遇到被抢劫的黛妮熙、被托付的阿万娜,以及在舒伦堡看到的那些人,剿匪后的善后场景等等,但南芬还想让她继续说下去,于是她绞尽脑汁,又回想起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有一次瓜恩奈踩进了雪坑,把自己直接掀飞了出去;又或者——回程时遇到了两头尾随的郊狼,跟了她与阿万娜两人差不多一里路。
伊芙一口气说了很久。她们从晌午坐到了傍晚,桌子上的点心与茶水都已续过好几轮。期间,伊芙还提到了马可这个人,敏希对此很感兴趣,但南芬却显得不太高兴,末了,她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这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但……唉——”她摇了摇头。
伊芙知道她没说下去的另一半话要说什么。
南芬是一个讲体面的人,因此,她既不希望伊芙过多接触某些非善类者,同时又无法以自己的立场说出个中原因。
晚餐时,鲁格也被南芬从卧室叫了出来,此人今天难得不在书桌上吃饭。饭桌上,他和米丽安坐在一起,两人虽不怎么说话,却有少量行为上的互动。伊芙对米丽安越来越好奇了,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伊芙本想吃过饭后就回床休息,结果却被南芬拦了下来,坚持说晚上要帮她洗澡。伊芙隐约记得,上一次发生这种事可能还是在四年前。
自剿匪任务完成以来,时间已过去了两周。伊芙虽未受过大伤,但在追逐以及被追逐的过程中有所磕碰也是在所难免。当时她并未感觉到疼,但事后却发现身上多了数处淤肿与挫伤。好在时间间隔比较长,这些痕迹比起刚受伤时要顺眼得多,但想要以此逃过南芬的眼睛,显然也不可能。
浴室里,南芬帮她脱下了身上的衣物,一眼便看到了她背上的那片略微泛黄的皮肤——当淤青刚消褪时就会产生这样的痕迹。南芬没有说什么,只是给她擦拭身子,神情专注而认真。
伊芙总是忍不住回过头,去观察她的神情,看她有没有生气。
“行了,老实点吧。”南芬终于被她的模样给逗笑了,可笑过之后却又叹了口气,她说道:“以前茂奇还在救援队的时候,每次他回来,我都会像这样给他擦身子……对了,你以后要记住,身上有伤时可千万别下水。”她又仿佛自言自语道:“干女儿像自己的丈夫,就知道逞能,这可如何是好啊。”
“南芬,我其实……”伊芙转过身,对她说道,“我一点都不想当骑士。我这回才知道,他们是想让我竞争奔龙堡堡主的位子,但我觉得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我现在只想安稳地过日子——有一份工作,或者学点手艺,就像沸蒙城里的普通人一样生活。”
“嗯。”南芬只是点了点头。她的反应不大,伊芙原以为她听完后会高兴。
“我说得是真的。”伊芙向她强调,“不是为了哄你开心。”
“我知道。”南芬扯着袖子,擦了擦从眼角流出来的泪。伊芙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她此时并不是因为高兴或感动才哭。
南芬没有向她解释,而伊芙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南芬帮她解开头绳,一缕雪发从她的鬓角处显露出来。雪发此时呈现出暗淡的灰蓝色,状态也不像刚开始时的那么轻盈,它所蕴含的能量正在随着时间消散。
“俄略金说我有魔女的潜质。”伊芙看她注意到这绺头发,便主动解释道,“他想让我去清水堡学点东西,我没当场答应,所以他就让我回来问问你的主意。”
“去吧,不用担心。”南芬用梳子将她的头发理顺,“你母亲伊葛兰就是一位魔女,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要是知道会这样,我当时就不该同意让茂奇送你进骑士院,清水堡的环境多好啊……可惜我没能继承波莱莫尼家族的天赋,那时是想进也进不去。”
南芬这里指的是她的祖母温兹娜——也就是耶文利长公主——那位也是个赫赫有名的魔女。
清洗长发的流程要复杂一些。南芬给她按摩着头皮,又说起了米丽安的事。
“刚才敏希还和我说——”南芬一想起这个,就笑了起来,“说咱们两个上辈子肯定是亲母女——你拐了个人回来,我也拐了个人回来。”
伊芙听她解释后才知道,米丽安是南芬带回家的。
米丽安今年十七,和敏希差不多大,而鲁格现在已经快二十四了。
南芬说,米丽安是一个命苦的姑娘。她是在羽桐出生并长大的,但祖籍是在基岚,这也就能解释她那修长的身段是继承自何处——她有一半的摩德萨血统。
米丽安童年时家中富裕——按照南芬的话来说,就是很有教养——可惜后来父母出了事故,不幸双双殒命,她那是才十多岁的年纪。父母一死,祖辈又远在他乡,当地法院便将多拿奎尔夫妇的财产都判给了年幼的米丽安,并指定了一位监护人代为保管,直至她成年。
米丽安的遭遇,让当时一大部分人都深感痛心,但同情过后,人们对此事却又缺乏持续性的关注。
来自父母的遗产对米丽安的境况并未产生过多少帮助。有这样一句话说——只要数额够大,人们一向认为不能出让的东西,最后都变成了买卖和交换的对象。由此看来,良心也是一样。坏亲戚想要对付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其实用不着费多大力气。他们利用法律上的漏洞,挪用属于米丽安的财产进行投资,而后又对外声称投资失利,将这笔巨款的绝大部分侵吞侵占,逐次兑现并转入名下——因此,当米丽安放学后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家,看到横亘在眼前的那扇上了锁的铁门时,其心中的茫然可想而知。
米丽安的监护人搬走了,从此不知去向,街坊邻居们当时还诧异为什么米丽安没和他们一起走——怪只怪这对监护人夫妇演得太好了,连米丽安都对他们敞开了心扉。自此之后,米丽安又换过数个监护人,但每一户家庭至多也只待半年——这也在所难免,自从那件事之后,她的性格变得谨慎而怕生,当监护人的好心得不到任何回应时,他们便不再想留她继续在家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