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是对变化最敏感的一类人之一。
无论是近几年来官方的持续平籴动向,还是市场关于棉毛及燃料的需求量变化,又或者是冬季运河航道水位线的上升、洄游区鱼类的种群增长……所见所闻无不影响着他们的利益。而通过这一系列的线索,人们也大抵寻得了一个不易察觉的事实——世界正在逐年升温。
这种变化几乎微乎其微,但日积月累,其对世界所造成的影响却是无法被忽视的。
以克利金为例,事实上,连年丰收的情形并未对北方摇摇欲坠的庄园经营产生多少正面影响:持续走低的粮价虽然能降低一定的畜牧业成本,但畜肉价格的降低与运输成本的走高却又随之抵消了利润。日渐饱和的农牧业市场,一方面加剧了新兴资本对于农民分地、公共地,甚至是那些经营不善的庄园的兼并;而另一方面,温饱开支的占比降低及一些相关因素的变化,又支持了农业人口的快速增长;而除了这两点,棉花种植园与绵羊牧场也在因需求而扩大,运输、加工生产线在不断拓宽——由此来看,在不久的将来,农业地区的闲置劳动力将会大幅度地朝向城镇转移。乡下的青壮走进纺织业、服装工业、装配工业等劳动密集型工厂——而最终,劳动力变得廉价,现代资本模式会得到飞速发展。
世界变暖除了对部分国家的社会影响之外,还使得洛明各与基岚在近年来频繁遭受洪水侵扰。北部冰川正在融化,湍急的水流将沿途的大块冰雪卷入河道。两国正处于下游位置,摩可拓与洛明各西北部的河流交汇,并在中段形成两条分支:一条流向密恩山脉尾端,汇入羽地大陆西面的起始海;另一条则再度回穿至摩可拓境内,流经基岚中部,最终流向东北群岛的一处内海。洪水制造了大量无家可归的难民,这些难民四处流窜,分别涌向了摩可拓、克利金及凯耳等国家,在部分地区造成了严重的治安问题甚至是疫病的蔓延;而在摩可拓与基岚的边境,难民的过境便意味着意识形态的侵入,由于历史遗留问题,摩可拓对基岚方面的难民采取了强硬措施,进而又导致两国之间的关系在近二十年来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由于边境的严防死守,部分基岚难民选择从克利金东部北上绕行,并通过无人看守的行军峡道进入摩可拓——由此,摩可拓又对放行难民入境的克利金产生了些许的不满,但克利金也是迫不得已,若不放行,这些难民可就要留在本国了。
相比羽地北方的动荡,中南部的新兴强国极刻森却在趁乱搞小动作——以大量资金暗中支持着南部各国殖民地的独立解放运动,以及有选择地宣扬经济民族主义、大力发展慈善式的地缘政治。极刻森以此来达成经济战略上的重新部署,好为新一轮的资本瓜分世界打下强有力的基础。
除了争端,亦有合作。由于世界在升温,各国上层都将目光投向了无垠山脉,并似乎有着合作探险的倾向——各国打着探险的名号在此巡视,以确保这片净土不会突然变成某国的领地。
无垠山脉正在融化,从洛明各与基岚境内发生的洪灾来看,这显然已是不争的事实,但问题在于,是无垠山脉的融化造就了世界升温,还是广泛的升温使得无垠山脉开始融化?
无垠山脉的面积辽阔,其西侧覆盖羽地(黑羽)上缘,中部绕过新大陆(天翳),与东陆(启阳)的北部海岸遥遥相望——若是天气状况良好,从这里能够隐约看到山脉尾端的高耸白山。无垠山脉的外圈由摩可拓以北的低矮山丘、洛明各以西的山麓冰川,以及基岚东海岸北端的冻土苔原构成,内部则是由数条巨大山岭所组成的放射状山脉,其海拔颇高,壮观异常。山脉、冰川与冰原将三大陆以北的所有地区全部封锁,仿佛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有人估算过,算上冰封海洋的面积,无垠山脉的体量要比三大陆的面积之和还要大上十倍不止。
无垠山脉的升温是否是周期性的?人们通过对某些耐寒植物——比如仙女木——的生存痕迹进行了初步的发掘和研究。他们发现,在无垠山脉内部延绵数百公里处,依旧会探查到某些植物的种子或花粉,又或者是根茎的碎片,这说明——无垠山脉以前也温暖过。而从发现植物的种类来看,甚至可能有人或是其他类人生物在此地居住过。
如果——这片冰封的山脉在可期之日能够成为一片温暖沃土,她该为谁所有?当各大势力或早或晚地注意到这一点时,刚从战后恢复过来的羽地便又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了,并且这一次,东大陆的势力也在蠢蠢欲动。
人类首支深入无垠山脉内部的探险队正在外围苦苦挣扎,而在无垠山脉的深处、山岭的交汇之地,巴尔波罕、戈瓦瓦与诺丽芬正在朝着姬弦所指的方向前进。
这里的寒冷超乎想象,三人嘴里呼出的白雾就像面粉一样朝着地面坠去,似乎某些气体也因为寒冷而凝结了。一切寂寥无声,没有风也没有云彩,此时虽是正午,天空却有些阴暗。走到这里,便看不到任何生物的痕迹了,空气中所能感受到的元素波动异常宁静与稀薄,就连使用出的魔法都会被小幅度地压制。由于魔法效果的减弱,三人即便实力高深,也感觉有些吃不消了。
“喂,姬弦,醒醒!”巴尔波罕伸出手,轻轻敲击着它的长喙。这只鸟一直停在戈瓦瓦的肩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这小破鸟是不是被冻僵了?”戈瓦瓦晃了晃自己的肩膀,却发现姬弦仿佛是被胶水粘在自己的肩头上一样,竟然纹丝不动。“不会真的被冻死了吧?”戈瓦瓦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抓它的翅膀,却被它抬起的鸟爪按了下去。
“我刚才在想事情。”姬弦睁开眼睛,“你们有什么事?”
“咱们好像是到了。”巴尔波罕说。
“洛德真的会在这里?”诺丽芬看着四周高耸的岩壁,“这么冷的地方,恐怕怎么也待不上一周。”
此处海拔很高,三人脚下是一个凹陷的平地,而周围都是高山,他们方才正是从一处山间狭缝里挤进来的。
“洛德!你在吗——洛德!”戈瓦瓦大喊了起来。
“吵死了,别喊!”诺丽芬双手捂着耳朵,踢了他一脚,被大矮人这样一吼,她现在觉得脑袋里像针扎了一般疼。
“洛德不在这里,但有东西在这里。”姬弦从戈瓦瓦的肩膀上飞了起来,落到了平地中心的一颗突起的石头上。那火红色的身影,在昏暗的低地中就像一颗正在燃烧的天赭石。
三人连忙跟了过去。
鸟儿抬起了它的头颅,其柄状的头冠熠熠生辉。它张开了嘴,倏地发出一声轻吟。
巴尔波罕感受到一股暖流突然从姬弦所在的位置向外扩散出去,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不止,隆隆的闷响从地下深处传来、声音越来越近——这是冰层从内部坍塌的声音。
“小心——”巴尔波罕朝两名同伴喊道。一团暗红色的烟烬从他的后腰处铺散开来,最后化为一双覆有白色绒毛的巨大肉翼,扑闪着,带着他飞离了地面。巴尔波罕一手抱着诺丽芬的腰,另一手提着戈瓦瓦的后领,想要将两人带向空中。可奈何戈瓦瓦实在是太重了,若是不施展一些魔法,巴尔波罕很难将他从地面提起。
他刚要念咒,手上却突然传来一股巨力,大地塌陷了。
戈瓦瓦那肉团般的身子从碎裂的地表跃起,又带着巴尔波罕与诺丽芬一同向下坠落。巴尔波罕依旧没有松手,他的翅膀在一定程度上缓冲了戈瓦瓦的落势。由于地面开裂,各部分下降的速度并不统一,这就让大矮人有了回旋的余地。在这滚滚的雪雾之中,戈瓦瓦身上挂着两名伙伴,于翻滚的岩石和冰面之上不停移动,朝着地下的坑洞稳步挺进。身后,巴尔波罕与诺丽芬发出了惊惶的怪叫,而戈瓦瓦却像个疯子一样,哇哇地笑个不停。
烟尘滚滚。
坑洞深处,雪堆上陆续传来几声噗通落地的声音——毫无疑问,三个人都是摔下来的。
戈瓦瓦半个身子都埋在雪里,圆鼓鼓的肚皮还露在外面,他的笑依旧没有停下来,只不过那笑声小了许多。
“太刺激了。”他说道,“瞧瞧,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几个还是这么有默契。”
坑洞里十分安静,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诺丽芬?巴尔波罕?”戈瓦瓦小声唤道,“你们两个还活着吗?”
依旧无人回应。
“诺丽芬?”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巴尔波罕?”四周一片漆黑。
“闭嘴吧,你个混蛋。”一个女声从坑洞的角落里传来,“你差点把咱们都害死。”
诺丽芬很是生气,她不想搭理戈瓦瓦,可若不回应一句,这矮人就会叫个不停。
“哈!好久没听见你这么说了,谢谢夸奖。”戈瓦瓦捋了捋自己胡子上的雪,又朝着周围喊道:“巴尔波罕,活着你就回个话!”
于是,一条手臂从他身边的雪堆里伸了出来。
“哦,离得还挺近。”戈瓦瓦笑了两声,又躺回到了雪地里,他总算松了口气。
相比刚才的位置,他们此时向下深入了大约几百米。诺丽芬释放了一个微弱的照明术,使得宽阔的洞底有了一丝光亮。其余两人也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在附近探查了一番。
这里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戈瓦瓦等人正处于锥状洞窟的底部。他们发现,洞穴中心位置有一块巨大的白色凝冰,将近十几米高,就像一座小冰山。
走近了看,他们才发现姬弦正停在凝冰前面的空地上。
“喂,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不怕我们几个都摔死?”戈瓦瓦弯下腰指着它,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你这只小破鸟……”
“我对你们很放心。”姬弦飞了起来,跳到了他头顶的帽子上,“你只要记住,如果你们失手,我不会坐视不理。”
“现在又该干什么?”巴尔波罕问,“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这里有两处阵印核心,你们需要把它们取出来。”姬弦说。
“什么阵印?”巴尔波罕问,“这里为什么会有阵印?取下之后又有什么后果?”
“我们不是来找洛德的吗?为什么你又让我们做这种事?”诺丽芬质问道。经历此番,精灵也有些不满。
“而且你还一直瞒着我们,从来没提到过这里还有什么阵印。”戈瓦瓦又说。
“并不是瞒着你们,因为我也是这次回来,才确认了自己的推测。”姬弦的语气很平静,“无垠山脉的温度在上升,我一直怀疑这和伊葛兰的遗物有关系。”
说到伊葛兰,三人都安静了下来,等着姬弦继续说下去。
“伊葛兰的遗物中,有一些是属于她自己的,而另一些则是山脉本身就有的,是一些组成巨大阵印的‘要物’,也就是核心。核心一共有十二个,其中的大部分都被洛德拾走了,但因为他当时还没意识到‘要物’的摆放位置其实有迹可循,所以一直没找到最后的两个。虽然伊葛兰没有明说,但我认为她的意思是——让我们把所有的核心都拆除掉。洛德和我在早前一直没领会到她的意思,直到最近我才想明白。所以,在找洛德之前,我们要先把这里的事情解决掉。”
“我们如何相信你说的话?”巴尔波罕问它。
如果洛德不在场,巴尔波罕等人就不会完全相信姬弦所说的话,因为这只鸟并非洛德的所有物,曾经也的确有人上过它的当——洛德可以算是它的担保人。
这三人时常会用言语彼此攻击,但在对外时,却又异常团结。他们看着这只鸟,等着它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