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的一年里,奈莉温一直住在郊区的住所中,与她的孩子奈拉维尔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当初,婕拉让奈莉温与斯朵维尔给孩子取名字时,这两人竟然还愣了半天。
“你们不给他取名字,难不成还要等他亲口告诉你们他叫什么?”那时,婕拉还难得开了句玩笑。
给孩子取名的事让两人伤透了脑筋。他们想让名字赋有寓意,却又不想太过普通,两人胡乱地翻着神话集与字典,试图从中甄选出最优美的词汇,用来彰显新生儿的与众不同。可随着信纸上的字词越写越多,两人却差点争吵了起来。
自从奈莉温有了身孕之后,两人便没断过争吵。少了曾经那份对美好少年的憧憬,生活也回归了它的真实模样——斯朵维尔年轻,心性脆弱且毛手毛脚,尤其是当他有了奈莉温这位监护人后,便越发地对她产生了依赖。奈莉温对此虽不讨厌,却也不希望他就这样失去以往的韧性,所以有时她会有选择地拒绝他的请求——就比如他借钱用于向执法局缴纳治安罚款的那次。除此之外,斯朵维尔的天真也让奈莉温头疼,城邦人一直生活在安逸的氛围中,天真单纯的特点几乎人人都有,但斯朵维尔却又更胜一筹,他过分天真——尤其是那天晚上当他把婕拉领进家门的时候,奈莉温恨不得当场扇他一个耳光。
斯朵维尔毕竟只是一位安仆琳,他在托克兰达斯的体面生活其实是一种假象。起初,他被奈莉温殷勤而又强势的态度所吸引,为她的能力所折服,认为她值得信任。他接受奈莉温给予的便利,明知无以回报,却也无法痛下决心去拒绝。他对她的态度时常带着讨好,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对她的感激,但奈莉温对此却不领情——她更喜欢他以前的样子,她迷恋他身上那种温和、却又若即若离的感觉。
缺少了刚见面时的神秘感与新奇感,真正的矛盾便会浮于水上。不同处境不同年龄的人,价值取向终是不同。两人一开始还能和声好气地说话,试图以“讲理”的方式让对方折服,但如果声音比话语本身更有力,辩驳到最后就要演变成吵架了。
德兰娜给他们带来了一只风鼯鼠的幼崽,说是可以给刚出生的宝宝留着做个伴。风鼯鼠并不是一种啮齿动物,它是一种浑身长有细小绒羽的翼龙目生物。不过它的样子的确与鼯鼠很像,而且它能通过操控风让自己飘在空中。德兰娜带来的这只风鼯鼠才刚出生十几天,还没有离巢,是她从朋友那里要来的。
那天,她把风鼯鼠交给了奈莉温。这只灰白色的“小耗子”蜷缩着身子,半张着眼睛,几乎没有任何重量,放在手心里还能感受到它身体的颤动——奈莉温也不知道,这颤动究竟是它的心跳,还是因为它在发抖。德兰娜用镊子从小玻璃罐中夹了一只面包虫,送到了风鼯鼠的嘴边,似乎是感受到了这熟悉的、臭烘烘的味道,它张开了柔软的喙,将那虫子一口吞了下去。
在这样一个时间段里,奈莉温不免有些母爱泛滥。她喜欢德兰娜送来的礼物,同时又有些伤感——这只小生命刚诞生不久,就离开了它的父母。这不禁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孩子。
前路未卜,说不定有一天,他们也不得不承受骨肉分离之痛。
如果有一天必须要分离,那么做父母的能留给他什么?
晚上,她和斯朵维尔一同倚靠在婴儿床的栏杆上,并说出了自己的感触。这次,两人没有太多的对白,却都很快理解了对方的想法。最后,他们决定各取两人名字的一部分来给孩子取名,于是,“奈拉维尔”这个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奈莉温时常会向德兰娜抱怨,说自己最近一直睡不好觉——奈拉维尔总在大半夜里哭,要么是因为饿了,要么是该换尿布了,又干脆什么原因都没有,单纯是想要抱抱。如果放任不理,奈拉维尔就会一直哭下去,所以奈莉温只能起身去哄他。不过抱怨归抱怨,德兰娜也算是看出来了,奈莉温表面上是在诉苦,但其实她也乐在其中——说不定还是在向自己炫耀呢。
在奈拉维尔诞生后的近一年时间里,奈莉温的眼中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事物,她把心思全都花在了照顾孩子上。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房间里爬来爬去,然后学会走路,用含混不清的发音叫自己妈妈——孩子在不停成长,几乎每天都在变化,奈莉温会因为看到他的进步而受到激励与感动。从与斯朵维尔的邂逅再到奈拉维尔的出现,奈莉温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全城邦最幸运的人。
然而幸福是短暂的,奈莉温是一位官员,她不应该离开太久。总有一天她需要做出选择,是与斯朵维尔一起逃离这座城邦,还是保持现状,让奈拉维尔一直活在众城邦的影子之中。或许总有一天要离开,但不一定是现在。她也明白,越晚离开风险也就越大,谎言被拆穿也只是时间问题;可另一方面,她又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她需要城邦的物资供应。奈莉温总是劝自己——再等等,不会有人找到这里。这件事她甚至都没和德兰娜说起过,她怕自己这位姐妹伤心,更怕她会极力挽留。
但,只有当危机真正降临的时候,奈莉温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其实并不安全。
又是一年春天。一天夜里,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奈拉维尔靠在她母亲的怀里,因为窗外的阵阵雷声而显得格外老实。奈莉温喝了杯红酒,靠坐在床榻上,腿上放着一本寓言故事集。每天晚上,奈莉温都会给奈拉维尔说一小段故事。即便是听不太懂,奈拉维尔也会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边,直到两人一起沉沉睡去。
正当他们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卧室的门开了,缺少润滑的合页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鸣响,让奈莉温瞬间清醒了过来。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人穿着一身有着流线型纤细外观的金色甲胄。
奈莉温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刚坐起身子,却见对方抬起了胳膊,将腕上明晃晃的弩枪发射器对准了她。
“别动。”那人小声警告道。
这是一位执法者,看她的头盔装饰,还是一位中队队长级别的人物。
奈莉温将仍在熟睡中的奈拉维尔挡在身后,定定地看着此人。
“奈莉温女士。”她说道,“你已违反了城邦的数条法律,罪责可是不小,尤其是——你还是城邦的官员。”
奈莉温没有说任何话,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面对这位突然闯进来的执法者,她甚至没有产生过辩驳和反抗的想法。
“基于南众城邦宪法,你必须要和我走一趟,接受法庭的裁决,而你的非法所得,也将被没收,归由城邦官方处理。”执法者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非法所得?”奈莉温看着她。
执法者戴着金色的头盔,她那张被遮住的脸此时正对着奈莉温。曾经,这一身庄严而美丽的装束是城邦安全可靠的象征,而现在,奈莉温却能感觉到她那隐匿在头盔之下的锐利目光,直刺得人浑身冰寒。那双眼睛似乎透过了面具,穿过了她的身体,死死地盯着她身后的奈拉维尔。
奈莉温这才醒悟过来,执法者所谓的“非法所得”,就是她的孩子。
一股怒火从她的心头赫然腾起,执法者的话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当一个人最引以为傲的存在意义被剥夺时,又有谁能沉得住气?奈莉温随手抓起放在床头果盘中的水果刀,就这样直接冲向了执法者。
奈拉维尔被身旁的动静吵醒,他睁开眼,却看到自己的母亲倒在了地板上,一个怪模怪样的人站在门口,让这个刚满一岁的孩子十分害怕。奈拉维尔哇哇地叫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仿佛刚学会的短语都在这一刻被忘了个干净。他哭着跳下了床,头磕在了地板上,却又像是不知痛地爬了起来,冲到了执法者面前,用力去推她的腿。他见自己无法将眼前的人推开,于是又跑到奈莉温的身前,用胳膊抱着自己母亲的头。
奈莉温在执法者的一击之下昏迷不醒,而那孩子则用身体护在她前面,哭得泪眼滂沱。执法者看着这对母子,对于意料之外的状况,她也同样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执法者摘下头盔,将酒红色的长发铺散开来,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睛,她的眼神并不像别人想象中的那么冷酷。她朝着这对母子缓缓走去。
年幼的奈拉维尔见门口的人动了,还是朝着自己这边走来,哭声便又大了几分,他哭得嗓子都哑了。
执法者大步走到了他们面前,向着奈拉维尔的后背轻轻一指,孩子的哭声就瞬间停止了,身体也斜斜地倒向了一边。执法者将他拎起,放回了床榻上。随后又拉了一张椅子过来,静坐在奈莉温身边,等着她苏醒。
雨滴顺着屋檐落下,滴滴答答地响。有时会有闪电划破夜空,在窗帘上映出窗格的影子。
一只巴掌大小的风鼯鼠从抽屉里露出了一个粉嫩嫩地脑袋,用黑豆般的眼睛望着屋子里的陌生人。
执法者名叫森妮曼·怡伦,森妮曼脱下了手套。她从腰间的储物盒中拿出了一小块动物饼干,放在书桌的一角。她用手慢慢地敲击着桌沿,直到那好奇心十足的小动物完全从抽屉中探出身子,用四肢爪子沿着柜子爬上来时,她才抽回了手。
风鼯鼠爬上了桌面,它先是低头嗅了嗅,然后用两只前爪捧起那块拇指肚大小的饼干,用尖细的喙嘴将它分成细碎的小块,并全都吃进了嘴里,甚至连掉在桌子上的碎屑都被一扫而空。风鼯鼠吃完了,便用后脚和尾巴支撑着身子,站在桌面上,与森妮曼遥遥对望。森妮曼将第二粒饼干放在了她手边的不远处,她的动作很轻。风鼯鼠沿着桌边慢慢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块香喷喷的点心,再次一口一口地将食物吃了下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旁多出的一只手。
森妮曼眼疾手快,一把将这只风鼯鼠按在了桌子上,然后抓在了手里。风鼯鼠挣扎了几下,从嘴里吐出一些食物的残渣。
风鼯鼠的身子很软,森妮曼将大拇指抵在它的腹部,能摸到它脖子下方那胀鼓鼓的砂囊,风鼯鼠伸长了脑袋,想去啄她的手指,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森妮曼只把玩了一会儿,便开始觉得无聊了,她松开手,那只风鼯鼠便翻身跳了出去,像纸片一样飞回了抽屉里,再也没了动静。
她偶然看见躺在地上的奈莉温睫毛动了动,于是就说道:“奈莉温女士,如果你醒了,咱们就来谈一谈,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问你。”
奈莉温睁开眼,用死寂般的眼神盯着森妮曼。她很希望眼前的景象只是一场梦,等到再睁开眼就能马上摆脱这桩烂事。
“你放我们走,我保证永远都不会回来。”奈莉温用沙哑的嗓音说。
“你是槐花区的官员,负责着某些部门的动员和调配问题,如果你走了,就会给城邦带来损失。”
“工作上的事,随时都能交接。”奈莉温说,“这是城邦制度的优点。”
奈莉温并没有说谎。城邦的管理层、又或者是统治层——在这其中并不存在真正的核心人物,官员们的工作总是处于相互交叠与制衡当中,他们合作、竞争、互通有无。开放且透明的执行手段将人与人联结在一起,最后形成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一个稳定的拓扑结构。
“城邦有许多秘密,而你又恰好知道一些。”森妮曼说,“你不能走,这是前提;而你的孩子——奈拉维尔不能留在这里,这也是前提。”
“所以我们就必须分开?”奈莉温躺在地板上,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她的心中既有哀痛,也有怨恨。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把执法者引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