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锡林雅自己在胡乱猜测。”他合上书页,对伊芙说道,“毕竟我都不清楚这件事。”
“可我听说……”
“你听说——你听谁说?”奥利德恩打断了他姐姐的话,他的语气中透着些许不耐烦,“是妈妈说的?还是父亲说的?”
“奥勒森说的。”锡林雅看着他,语气很平淡,“他最近在写表单,我问过他了,那就是为了订婚宴而准备的邀请名单,如果不是你的,难道会是我的?”
“说不准还真是。”奥利德恩用余光瞥了他姐姐一眼,“那老混……父亲不是一直都想把你嫁出去吗?”
“可笑。”锡林雅看了他一眼,没再和他争论。对于奥利德恩提起的这个话题,她感到十分不悦。
“你知道吗——”她转过头,脸色变得可快,笑容中仿佛夹带着春风一般。伊芙知道,她是又要说自己弟弟的糗事了,果然,锡林雅接着说道,“他那个小未婚妻名叫桑齐娜,这两人是在我们祖父的葬礼上认识的,我记得很清楚。奥里当时还感冒了,鼻涕泡鼓得一个接一个……”锡林雅说到这里,竟是自己把自己逗笑了,“桑齐娜就拿个帕子在给他擦,然后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我当时就在想,竟然还有人不嫌弃这个小邋遢鬼……”
等她说完,伊芙与阿万娜也笑了起来。伊芙还算克制,但阿万娜的笑声里却天然带着爽利——她其实并未全然听懂锡林雅的话,她只是看伊芙在笑,她便也跟着笑。
奥利德恩有些不高兴了,他垮着脸直盯着锡林雅,面色不善。
“你那时也才九岁,不可能记得那么多,肯定是妈妈告诉你的。”他说。
锡林雅并不反驳,她只是自顾自地在笑。
“既然你连这种事都说,那我也不客气了。”奥利德恩将书放在腿上,坐正了身子。
“别客气,你想说什么?”锡林雅并不怕他。
“还记得咱们家以前那个钢琴教师吗?”奥利德恩说。
“喂!”锡林雅一听到“钢琴教师”这个词,神色便有些不自然。
“你只要求我,我就不说,怎么样?”奥利德恩得意地看着她。
“随便你,说吧,本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那我说了?”
“快点说,别磨蹭。”锡林雅把头转向了窗外,她的表情显得有些烦躁。
“我现在都觉得那件事挺荒唐的,你居然要和一个女教师私奔……”奥利德恩说道。
在锡林雅十岁那年,依露伦曾为锡林雅专门请了一位钢琴老师,想让她学一门优雅的技能。这位女老师来自洛明各,据说是贵族出身(虽然没落了),模样清秀可人,年纪不超过十九岁,说话时总是夹带着一些家乡话的发音,自有一种浪漫的气质在其中。这位老师教了锡林雅整四年的钢琴,在这四年之中,她几乎一直住在克拿卡家的宅邸,经常与锡林雅同进同出。长此以往,锡林雅与这位大自己近十岁的女人产生了深厚的友谊——两人不仅是师生关系,也可算作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或许是因为家教严格,锡林雅从未有过交心的朋友,她对这份来之不易友谊十分珍惜,而当这位钢琴老师决定离开时,锡林雅便表现得极为不舍。
那位钢琴老师、她的朋友,曾对锡林雅说过——她要攒下足够多的钱,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锡林雅问她有什么理想,对方却笑而不答。在锡林雅看来,她的这位朋友才是真正的富足者——她快乐、目的明确、对未来充满信心。在教授钢琴课程的同时,她也在慷慨地向锡林雅赠予着心灵上的财富,完成她对自我意识的启蒙。
仲夏时节,在对方离开后的第三天,锡林雅最后还是按捺不住,于深夜偷偷跑出了府邸。她在沸蒙城雇了马车,天不亮时便追去了北方的西赫亭省——当年她十四岁,那是她富裕却枯燥的成长过程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叛逆举动。克利金地域辽阔,她当然没有如愿找到这位钢琴老师,倒是两天后被科密诺逮了个正着。锡林雅从未见过父亲那么生气,当时她还在沿路旅馆里休息,当房门被踹开,父亲那因愤怒而被憋红的脸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差点要被吓晕了过去。当即,她的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两巴掌,泪水顺着她的下巴簌簌地掉,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爬上了她的心头——“自尊”的概念在她的脑海中转眼即逝,当她意识到它的时候,那份尊严便已被击碎,她人生中第一次的懵懂探索之路,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如今,无论是依露伦还是奥利德恩,在向别人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件事时,似乎都认为那只不过是一场闹剧,是一个孩子愚蠢又无知的行径,她自己也应该以此为耻。锡林雅表面上并不在意他们的做法,但事实上,母亲与弟弟的行为甚至要比父亲当场扇的那两巴掌对她伤害更大——她认为,他们对自己从未有过尊重和理解,这才是最悲哀的。
“……她当时没被人拐走,可真是个奇迹。”奥利德恩概括性地叙述了锡林雅离家出走的前因后果。他那时还小,对此事没有太多印象,他只记得小时候家里的确有一位钢琴弹得很好的大姐姐,且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于是他也很快忘记了此人。锡林雅出走的这件事,他是后来才从母亲与旁人的对话中听到的,也正因为如此,在叙事上或许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依露伦谈到自己这个女儿时,总会以今日的乖巧与彼时的难以管束做对比,因为这样才能着重体现出她在教育子女方面所下的工夫。
锡林雅与奥利德恩都在看着伊芙,他们两人都好奇伊芙在听完后会有什么反应,但伊芙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似乎是在想事情。
“科密诺发怒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特别蠢?”伊芙冷不防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以这样的方式提起自己的父亲。
“说实话很可怕。”奥利德恩说,“我还记得几年前父亲和大哥吵架的那回,感觉桌子上的玻璃杯都在颤。”
“对,当时我也吓坏了。”一提起这个,锡林雅的脸色就变了。
“还有这种事?”伊芙故作惊讶,“简直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你们想不想听听我这边的说法?”
锡林雅与奥利德恩都看着她,却不说话。从他们的脸上,伊芙能品出一丝好奇,但顾忌的成分更多。
“每年打猎的时候,罗兹总笑他胆小,如果是在沸蒙附近那还看不出来,要是去那种有点危险的猎场,有趣的事就来了……”
姐弟俩听得聚精会神。伊芙向他们讲述了一些早年间有关科密诺的趣事,就比如说他曾被一条草蛇吓得大呼救命,几欲奔逃;被一只大雁追得筋疲力尽,瘫倒在地;又或者是下山时站着打瞌睡,结果被石子绊了一跤,滚下了坡……
一开始,姐弟俩对伊芙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但随着伊芙越讲越多,他们便放弃了甄辨,因为内容本身就已足够有趣了——
伊芙说这些事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是为了转移两人的注意力,但看到他们对此颇为感兴趣,于是又多讲了几句。她没有说那些太过丢人的事,以至于让科密诺的颜面扫地——伊芙想的是,如果他这个做父亲的形象能在这对姐弟的心目中变得更生动一些,那自己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他其实……”锡林雅感叹道,“在大哥离开以前,父亲没像现在这么严厉,奥里,你还记得以前那些事吗?”
“我说不准,可能吧。”奥利德恩显得有点茫然。
飞驰的火车日夜兼程,此时,他们已经跨入了伊刻林省的地界,离奔龙堡越来越近了。
这天上午,奥利德恩只在她们的包厢中坐了一小会儿便离开了,他说自己有些不舒服。到了下午,锡林雅见弟弟依旧不见踪影,只好寻去了他所在的包厢。伊芙与阿万娜也跟着去了。
三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不由分说地闯进了包厢,全都目光关切地围站在奥利德恩的床前。对床的同乘者也是一位今年刚入学的男学生,此时他缩在窗边的座位上,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弟弟,你没事吧?”锡林雅俯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舒服……”奥利德恩脸色苍白,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昨晚就有点……”他眯着眼睛,仿佛马上就能睡着一样。随后,他又感受到一只又软又温的手掌覆上了自己的额头,他的眼睛又勉强睁大了一些——他感觉到,这只手并不是他姐姐的。
“好像不怎么烧,可能就是晕车了。”伊芙移开了自己的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奥利德恩这会儿脸上的气色似乎又好了不少。
“你看了那么多天的书,不晕就怪了。”锡林雅坐在床边,还不忘说风凉话。
“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奥利德恩紧锁着眉头,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可能还得再过两天。”伊芙回答。她刚说完,就听到一声绝望的叹息自少年的嘴中传出。
“你再忍一忍不行吗?”锡林雅问。
奥利德恩将脑袋转向了墙的那一面,也不回答。
“肯定能坚持,还能怎么样嘛。”锡林雅拍了拍奥利德恩的胸口,以示鼓励。
他们又交谈了一会儿,期间,奥利德恩的脸色越来越差,终于,他猛地挤开了坐在床边的锡林雅,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车窗前。看他手忙脚乱地去开锁扣,伊芙猜到了他打算做什么,于是急忙上前搭了把手,将窗子一把掀开。
清冽的风灌进了车厢中,奥利德恩把头伸出了窗外,一边吐还一边咳嗽。清空了胃里的东西后,奥利德恩擦了擦眼角,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他看到伊芙正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
“不好意思。”他揉着自己的眉心。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锡林雅走到弟弟跟前,一边用手帕去擦他的嘴,一边轻拍着他的后背。手帕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奥利德恩闻到这味道,刚刚褪去的眩晕感便又有了加重的趋势,他推开了锡林雅手臂,对她说道:“好了姐姐,帮我倒杯水。”
锡林雅坚持要他擤一次鼻子,才将手帕扔出窗外。伊芙一直在旁观察这对姐弟,此时见到两人这番互动,不禁莞尔。
在这之后,奥利德恩又吐了两次,最后一次几乎没吐出什么东西来。直到晚上,他的状况仍不见好,而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的脸上甚至有了些许菜色。奥利德恩的样貌更多的是继承了依露伦的清秀,只有那一双带弯的眉毛来自于他的父亲,但此时也皱成了一团。
由于奥利德恩的状况堪忧,他们决定在当天上午列车进站后下车。火车停在伊刻林省境内的一座矿业小城中,他们匆匆收拾了行李后,便依次下了火车。锡林雅布置的那间包厢几乎原封未动,她只带走了唱片机,以及那只装花的水瓶。
站停时间很短,伊芙他们四人还未来得及走出月台,火车便轰隆隆地开走了。
出了车站,奥利德恩几乎是在瞬间好了大半,于是他马上又觉得饿了。他们就近找了一间旅馆,休息到了下午,然后又在城里物色能去奔龙堡的马车。后来,他们找到了一辆去往星忒恩城的返程马车,并把它包了下来。
锡林雅坐在车厢中的长椅上,将裙摆掖在腿弯处,并让奥利德恩枕着她的大腿躺下——她想让弟弟尽量多休息,以免他再晕车。
“真是对不住了……”一路上,奥利德恩愧疚地重复着这句话,有一次,他还对锡林雅说:“姐姐,你对我真好,咱们以后可别再吵架了。”
“歇着吧。”锡林雅哼了一声,“等你身体恢复了,咱们好接着吵。”
和煦的春风从东南方向吹来,驱散了来自起始海的冰寒,一路上尽是低矮的山岭,以及乡间不尽相同的风光。大半日的折腾下来,此时坐在车厢中的几人都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他们在土路的颠簸中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车子偶尔也会趟过河床,出于对这辆破旧马车的怀疑,他们这时就会略带紧张与期待的心情盯着水面看,直到马车成功过河、轻快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伊芙有些郁郁寡欢,这段被意外拉长的旅程同时也加重了她心中的焦躁情绪。她想放空自己,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即将面临的麻烦事,可毕竟事关重大,若真要什么都不去想,她同样也会忐忑不安——她不想当骑士,也不想当堡主——回去之后,何时去找洛提兰说明情况?要怎么和他说这件事?如果他不同意呢?我还能坚持立场吗?要是他发火了呢?他会发火吗?……
这段昏昏欲睡的旅程持续了将近四天,然后到达了星忒恩城。他们在星忒恩城住了一夜,并于第二天清晨准时上路,结果奥利德恩似乎吃坏了肚子——也可能只是水土不服——等最终到达奔龙堡时,这位少年已经是上吐下泻了。
“我说,亲爱的锡林雅·克拿卡……”在路过奔龙堡正门那座石桥时,奥利德恩捂着肚子,摆出了一副苦瓜脸,语气十分正式,“你回去告诉妈妈,我这辈子就留在这里了,以后哪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