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降的过程中,伊芙感觉到腰间的绳索突然失去了支撑。当失重感传来时,她甚至还未当场意识到自己正在坠落,只是凭借本能地用镰刀抵在墙面上,结果却只划出了一道白痕,这显然于事无补。
奔龙堡城墙的坡度分为三段,靠下的部分与地面垂直,伊芙甚至都来不及念咒施法,整个人就掉进了河里。四月份的河水还是冰冷的,她沉在水里,也终于从半懵的状态回过神来,连忙挣扎着想要游向水面,但拖着一条沉重的绳子,她游得很是费力。无奈,她只好憋着气,先手忙脚乱地去解腰间的两段锁扣——等摆脱了绳索,这才以浮出水面。
城墙边上并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她只好先游向对岸,从另一边上了岸。
伊芙有些庆幸现在已是春季。奔龙堡地势较高,护城河里的水大部分来自自然降水以及城中几座蓄池的排水,在冬季时水位很低,又或是接近干涸。
她爬上岸,发丝粘在脸上,还在不停滴水,几乎遮住了她的视野。身上的衣物此时几乎是吸饱了水,她的步伐因此有些沉重,走路时鞋子呱唧呱唧的响。她解下腰带,将施法书扔在了一旁——书套中有防水层,倒是不必担心书会损坏。
直到放松下来之后,她才察觉到城墙那边的吵嚷声。此时,河面上像是沸腾起来了一样,有十几号人正朝着她这边游来,几个速度快的甚至已经上了岸。原本伊芙还想脱下外套和鞋袜,此时只好暂且歇了打算。
不多时,所有人都游上了岸,围在了她身边。同时,本组的一位负责人也骑着马从石桥上绕道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我刚才看见绳子断了?”负责人一边问话,一边找人将水里的绳子捞出来。
更多的学生正在从城墙那边赶过来,负责人眼见制止不了他们,只好高喊让他们注意脚下、注意安全。
一阵风吹来,伊芙打了个寒颤,又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有人想把外套借给她,但都被她谢绝了。
“谢谢,我只是鼻子呛到了,还能撑得住。”她说。
迪更拖着一截断绳子走到她身边,脸色十分难看。他朝周围扫视了一圈,神色凶狠地像一头雄狮,而当他看到负责人时,就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他的动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伊芙连忙上前拉开了两人。
“有话就好好说,别动手动脚!”她的语气不算客气,迪更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于是他也毫不示弱地瞪了伊芙一眼,然后才松开了负责人的衣领。
负责人是一位从学院来的年轻老师,此时也终于从刚才的惊诧中缓过神来,他正了正自己的衣领,指着迪更说:“你最好放尊重点!”可他看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面色不善,所以又闭上了嘴。
“你是负责人,但你没尽到责任。”迪更比来时更冷静了一些,“我倒是想问问,这绳子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去年庆典比赛时用剩下的?废物利用?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
他拿着一截绳子,绳子的断面并不整齐,就像是磨断或是挣断的那样,复合绳的编织纤维已经向外散开。
负责人抢过迪更手中的绳头,翻来覆去地看,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
“是啊,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解释!”
此时沉在水里的那根绳子也被捞出来了,负责人拿着两截绳子,一会儿看着城墙,一会儿又看向伊芙,却仍是一脸的茫然。
“看来圣丰岳如今真是没落了,连这种事都做不好。”迪更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说着风凉话,听得伊芙都有些心烦意乱。
“嘿,你们!”远处,沉重的脚步声及近,仿佛地面都在跟着声音颤动,众人转过头,看到一名壮汉跑了过来。这壮汉一脸横肉,头上还戴着一顶针织帽子,那帽子是土绿色的,活像半颗缺水的仙人掌。
泰特罗格皱着眉,跑到众人跟前,他看到眼前这十几个落汤鸡模样的学员,眼睛瞪得溜圆,他惊诧道:“怎么这么多人?我听说绳子断了,你们都落水了?怎么搞的!”
负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竟又是感觉脚下一轻——他居然就这样被泰特罗格揪着领口拎起来了。
“落水的是伊芙,我们是想帮忙来着。”说话的人是隆科,他此时也是浑身上下湿了个透,“但她游得实在太快了,我们没派上用场。”
“那他呢?怎么还弄得鼻青脸肿的?”泰特罗格指着歌莱迪问。
此时,歌莱迪不仅浑身湿透,且脸上还肿了一大块,他在用手帕捂着鼻子。
“他太着急了,还没降下来就自己解了绳子,摔进水里就成了这样。”同他一组的贝克林解释说——他的语气中还夹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怎么没摔死你。”泰特罗格哼了一声,顺带着还伸手拍了拍小个子青肿的脸蛋,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喂,大个子,快先放我下来……”负责人轻轻拍着泰特罗格的胳膊,壮汉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捏着一个人。
泰特罗格将负责人放回了地面,问他道:“说吧,绳子为什么会断?”
“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个意外。”负责人陪着小心,“你看这断面,我猜测是这绳子本身的质量问题。我听说这位同学落水时的位置很低,绳子的重量再加上人的重量,又恰好碰上了这绳股的脆弱处,突然挣断也是有可能的。”
“有点道理。”泰特罗格拾起绳子,缓缓点了点头。
“你这是把我们当傻子。”迪更却不吃这一套,“瞧瞧你口中说的这位同学——”他指向身后的伊芙,“这么粗的绳子,就算把一头猪挂在上面,都不一定能挣断,何况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伊芙本就心情不爽,听他这么一说,就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不仅是伊芙,泰特罗格在听到迪更的话时,也不怎么高兴。他颠了颠手里的绳子,又从中拾出一段好的,两只手握紧了绳子的两端——只见他挺直了腰腹,双手举与眉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绳子硬生生地扯断。
一时间,场上噤若寒蝉。
泰特罗格看到此时学生们的反应,心中很是得意,但他又极力克制着自己。他清咳了一声,板着脸,语气严肃地说:“这绳子质量的确一般。”
“一般?你刚才手抖得那么厉害,绳子都被你撕冒烟了,这还叫一般?”迪更又来了火气,他对泰特罗格搅混水式的行为很不满意。
“好了,那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泰特罗格瞟了他一眼,语气中夹带着威胁的意味,“想好了再说。”
“这还用想?这明显是有人在使坏。”迪更环顾四周,他大声对众人说道:“我不想明说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心理扭曲。的确,也可能是我太敏感了,不排除这只是个意外,但不管怎样,这件事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
泰特罗格双手抱胸,他在笑,笑得有些耐人寻味。“你想怎么查?”他问迪更。
“现在出了事,总得有人负责,有人要受到处罚。”迪更说,“可以是你身后的那位,可以是经手过这些工具的人,也可以是绳索的供应商,随便哪个,你得先找个人出来解释。”
泰特罗格耸了耸肩,看他的表情似乎只是在把迪更的话当做笑话来听,毕竟对方只是一名学员。不过他还是侧过了身,将躲在他身后的负责人推到了前面,“嘿,你可真够窝囊的。人家都说了,要让你出来顶缸,那现在你又有什么话想说?”
“关我什么事,该做的我都做了——我让他们做热身,让他们检查工具,他们可都是自己检查完了才开始干活的……”
“瞧,他是这么说的。”泰特罗格摊了摊手,又把头转向了伊芙,他刚想说话,却又察觉到了什么,“我想起来了……是你,你去年还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懒——我当然记得你——你还想骗过我,净耍小聪明。”
伊芙听后大窘。
“先不提这个,我问你小姑娘,你当时是和谁一组?你们是否——像这位负责人说的那样,检查过工具完好之后,才开始工作的?”
伊芙也不记得他们是否检查过,至少她自己没有检查。
“有检查过。”但她斩钉截铁地回答,“绳子那时还是完好无损的。”
“我就是帮她拉绳子的人。”迪更站到她身边,“当然要检查,而且,这绳子现在断成这样——若是过了一对轮组,我还没看出毛病,当我是瞎子吗?”他又说,“那个小白脸当时也在,工具是他给配发的——我不清楚你们是怎么分派任务的,但如果这东西转手到了我这居然还有问题,那显然就是你们的过失。”迪更说完,还朝负责人扬了扬下巴。
“小白脸是谁?”泰特罗格问。
“他说的是梵比鸠,我们哲学学院的一个学生。”负责人说。
一名少年拨开了人群走了进来,正是梵比鸠,他原本就长得白嫩,此时更是脸色煞白,他看向伊芙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之色。
“我配发之前也检查过所有的绳子,都没有问题。”他面对泰特罗格时,话音有些发颤。
泰特罗格叹了口气,似乎是对这越来越复杂的局势感到了厌烦。他一挥手,“算了,这事本来也不该我管,不过咱们骑士院最不缺的,就是侦查和审讯能力强的人,如果真要较真,那我就找个人来办。”他弯下背,和迪更近距离对视着,“你觉得这样如何,小子?我现在也有点好奇这绳子为什么会断掉,说不定就是某人自己做的手脚呢?”
迪更转过脑袋,嗤笑了一声,他甚至懒得理眼前这个蠢货。
“不用找人了,这就是个意外,哪有那么多阴谋。”伊芙拾起了放在地上的施法书,她对两人说,“我太冷了,所以现在要回去休息,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别再弄得兴师动众的。”
迪更这才后知后觉,他脱下外套,披在了伊芙的肩上,却被对方一把扯了下来,又握成一团塞还给了他。身旁众人看得倒是一阵舒畅——这下总算是一视同仁了。
“歌莱迪,你也快回去吧,检查一下伤势,别耽误了。”她又对那些意图施救的同学说,“谢谢各位的帮忙,你们也别待得太久,小心着凉。”她刚说完,自己却打了一个喷嚏。
学生们听了她的话,或是强笑,或是挠头——这些人也都明白,他们刚才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说话的是隆科,他抚了抚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继续说道,“如果今天落水的人不是伊芙,而是其他同学,更或者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只要有人需要援救,我们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当他说完这番话时,他身边的那些人也都挺直了腰背。
伊芙没有揭穿他。她笑着朝隆科竖了根大拇指,之后便离开了人群。
正当众人回味着少女的动作与表情时,歌莱迪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追上了走在前面的伊芙。
“她叫伊芙?”一只沉重的大手突然拍在了隆科的肩膀上,吓得他哆嗦了一下,泰特罗格问他:“她是叫伊芙·哈维因吗?”
“没错,她就叫伊芙·哈维因,长官。”隆科一字一句地回答。
“原来就是她啊。”泰特罗格摇了摇头,他摘下了自己头上那顶仙人掌般的帽子,用手拍了拍脑门,拍得噼啪作响。
迪更觉得,刚才在披外套时,伊芙可能是有点生气了,但他不明白她为何生气。他刚想追上伊芙,却被泰特罗格捏着后颈拽了回来。
他回过头,泰特罗格正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还能怎么样?她说算了,那就算了。”迪更语气不快。他挣脱掉领子上的那只大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泰特罗格大声笑了起来。随后,他又对负责人说:“你派人去通知一下,让那些孩子都下来吧,今天都别干了,就说是我的命令。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让仓储那边派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到我那里,我得和他们谈谈这批绳子的问题……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