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迪更来诊室的时候,他在走廊中碰到了隆科。隆科站在病房门口,样子鬼鬼祟祟的。
“喂,你现在不应该是在上课吗?”迪更板着脸问他。
隆科回过头,打量了他一眼才说:“你能这样问我,我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问题问你?”
“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迪更对此不屑一顾。
“当然是以朋友身份,难不成你还有其他身份?”隆科反问,他在故意用话激他。
“我可是她男友。”果然,迪更回答。
隆科笑了起来,他的语气中带着嘲弄,“你可真敢说,你敢当着她的面把这话说一遍吗?”
迪更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回答:“我不仅敢说,她还一定会承认。”
“但咱们都知道怎么回事。”
“对,至少我还敢承认,而你——你那点小心思,我早看透了。”
正巧,梵比鸠此时也从走廊拐角处出现。
“年轻人,一开学就翘课可不好,小心以后毕不了业。”迪更朝来者笑了笑,他的语气很冲。
见梵比鸠一脸莫名其妙,隆科把他拉到了自己跟前,他面带讥讽:“瞧瞧这位,现在就跟一头疯狗一样,见谁都要叫一叫。”
“隆科,你也没好到哪去,亏我以前还拿你当朋友。”迪更说。
他们虽彼此不对付,但此时在某一方面却达成了短暂的默契——他们怕打扰到屋子里的人,因而说话声都很小。
“伊芙是在这里吗,你们怎么还站在外面?”梵比鸠问两人。
迪更与隆科还在瞪视着对方,就像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一样。
梵比鸠见两人不答,便抛开他们朝着房门走去,可刚走了一步,就被隆科拉了回来。
“你还有什么事?”梵比鸠转过头,他看隆科的眼神也有些冷。
“你生我的气了?”隆科惊讶地问。
“我为什么生气?”梵比鸠看了一旁的迪更一眼,反问他道。
“没生气就好。”隆科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认识?又在打什么主意?”迪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隆科淡淡地说。
走廊中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时髦的金发女郎朝他们这边走来,吸引了他们的视线。原本紧张的气氛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迪更抱着肩膀,眯着眼倚靠着墙面;梵比鸠偏着脑袋看着窗外,像是在想什么事;隆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的目光迎向来者,态度客气友好。
“您是来找伊芙的?”隆科向她搭话。
“对,她现在在里面?”拜休莉问。
“应该是,但我不太确定,我们几个还没进去。”
“要一起吗?”拜休莉笑着问。
“您肯定有话想对她说,所以我们就不打扰了——您先请。”隆科回答。
“谢谢。”拜休莉也没有客气,她捧着花束闪身进了房间。
房门再次关紧后,梵比鸠好奇地问:“这位是?”
“她是泰特罗格的夫人。”隆科回答着梵比鸠的问题,眼睛却在看迪更,“德安萨家大概是这位夫人说得算,没想到伊芙居然还会认识她。”
迪更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三个人都站在走廊上,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又或者说,屋子里的谈话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隔着一扇门,的确能听见屋内有阵阵的交谈声传来,但她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大,所以听不太真切,有时还能听见笑声。从声音上判断,隆科猜,现在屋子里至少还有第三人。
等待的时间有些煎熬,迪更靠着墙壁,听着屋子里那没完没了的交谈声,心里越发地感觉烦躁不堪。此时,他的脑袋里冒出了两种不同的想法——一个让他耐心等待,而另一个劝他暂且离开。这两种想法交织不停,令他难以抉择,但最终,他还是打算离开,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他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可他刚迈开脚步,就被隆科叫住了。
“你要去哪里。”隆科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这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
“我改天再来。”迪更回答得有些不耐烦。
“哦,那敢情好。”隆科听罢,还给他让出了路。
迪更瞪了他一眼,然后踱着步子离开了,但刚走了一半,便看见走廊另一侧又来了几个人。
打头的是斯米尔——一位喜欢凑热闹的信莱格省人。他身后跟着贝克林、歌莱迪与恩培特三人组,而在他们身后又跟着一位大高个与另外两个学员——大高个正是林辛。
“喂,斯米尔,你们怎么来了?”迪更惊讶地问,“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崇格那边要怎么应付?你们不怕扣分?”
“崇格一开堂就发现你不在,所以我们只好说出实情。”斯米尔说,“不过他倒是没有生气——毕竟今天他最钟意的两个学生都不在。后来自由活动的时间提前了,所以我就壮着胆子和崇格说,要过来探望伊芙,没想到他竟爽快同意了,还让我多带几个人过来。”
“他还真是善解人意。”迪更笑了笑。
“你怎么回事,要回去了吗?这么快?”斯米尔问他。
“我……我就是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迪更转了口风,“病房里现在有客人,不便进去打扰,所以我们就在外面等着。”
“你们?”斯米尔朝他身后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人。
“隆科这个大骗子,他居然自己来了。他早上不是说自己不舒服吗?”歌莱迪脸上还缠着纱布,说话有些不清不楚。他刚想喊隆科的名字,却被身后的贝克林一把捂住了嘴。
“这里是医院,你小点声。”贝克林警告他。
“既然你们也来了,我也犯不着出去这一趟,我和你们一起等。”迪更说。
他们都聚在门口,但没有交谈。再回来时,隆科看向迪更的眼里就带了些玩味。另一边,歌莱迪一直在朝隆科做鬼脸,他今年才过十六,仍有着少年人的心性。
不多时,拜休莉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乍看到门口这一堆人,还把她吓了一跳。
“耽误你们时间了,快进去吧。”拜休莉朝他们笑了笑,然后离开了。
众人默默地目送她远去,歌莱迪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抢在所有人之前推门而入,将门板撞得咣当作响。直至这时,其他人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皆是随之鱼贯而入。反倒是隆科、梵比鸠、迪更和林辛几人走在了最后。
伊芙眼见这么多人一同走进来,不禁又惊又喜。
“你们怎么来了?”她问。
“你应该问——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斯米尔拍了拍身后迪更的肩膀,“尤其是这位,真是太差劲了,差劲之王。”
众人大笑。
人一多,就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起先是在谈他们共同的剑术老师崇格,后来又谈起了前两天伊芙落水时各自不同的反应和表现,之后又说起了升入二年级后那些新来的教官,还有餐厅的伙食,学院里最近流行的传闻,又或是天气、动物,以及国家大事……他们在伊芙面前揭对方的短,相互捉弄,然后又哈哈大笑。这些年轻人不停地说,从上午说到中午,若不是因为下午还有课程和训练,他们大概会一直谈笑下去——谈到傍晚,谈到深夜,谈到天亮为止。
隆科与梵比鸠今天有些沉默,于是伊芙就调笑他们:“怎么了,你们是在向林辛学习……学习他的良好品德吗?”
她的嗓子还有些哑。
“可能是吧。斯米尔实在是太能说了,我今天才发现。”隆科笑了笑,“我觉得现在的气氛很好,所以用不上我。”
“因为今天不需要你救场?”伊芙笑着说。她想起了火车上的那次。
“对啊。”他点点头。
“你听听——他承认了,可真够不要脸的。”斯米尔大笑着,拍了拍隆科的肩膀。
接近中午的时候,艾薇拉和玛拉回来了。进门的时候,艾薇拉正抱着蒲公英,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
蒲公英如今已经长成一只大猫了,原本灰色的毛发变得花白而蓬松。由于一直养在公寓里,伙食又很好,它的肚子圆滚滚的——蒲公英很少向伊芙讨食,因为伊芙注意到这只猫有点肥胖后,便很少在进餐以外的时间给它投喂零食;但艾薇拉却不忍心,每次,只要蒲公英伸出爪子搭在她的腿上,望着她的脸一声接一声地叫唤时,她多少还是要喂一些的。
看到这两人进门,男孩们逐渐放肆的行为倒是收敛了一些。隆科见状,便鼓动众人回去,他主张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并由他来请客。年轻人们因此而欢呼了起来,他们同伊芙告别后,就相互推搡着出了门。林辛对蒲公英似乎很感兴趣,临走前还摸了摸它的脑袋——艾薇拉原本就是害羞的性格,那时更是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你还不走吗?”等他们都离开了,锡林雅才发现迪更居然还留在这里,于是就问。
“我……”迪更挠了挠脑袋,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坐吧。”伊芙看到他那为难的样子,于是便帮他解了围。
“我还是想和你说声抱歉,我那天也有错。”迪更一坐下,就开始做检讨,“我得承认,当时我正在想事,后来绳子断了我才发现你落水了。”
“原来就是你害得她现在生病?”锡林雅一挑眉毛。
“这件事和他没关系。”伊芙摇了摇头,“那绳子断得那么快,就算你当时发现了,其实也没什么用。”
“可能是吧。把这些话说出来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迪更舒了口气,“其实……我当时还以为你生我气了。”
“生你气?咱们又不是刚认识,你到现在还不了解我吗?”
迪更与她对视着,眼中似有奇异的目光。在这一瞬,伊芙忽觉他的脸庞有些陌生。
“还有什么事?”伊芙表情不太自然,她移开了视线。
“哦,没了。”他刚说完,但他的下一句却又否定了上一句:“其实还有件事。”
伊芙倚靠着枕头,她微笑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其实在你眼里,我这人做事很矛盾,缺点又多。”他说完这句话,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所以说,为什么你还愿意和我这种人做朋友?”
伊芙没有立刻回答。艾薇拉与玛拉此时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伊芙,而站在伊芙身边的锡林雅却有些忐忑不定——这个问题正是她曾对迪更提起的。
“其实也没什么,兴趣相投,那就可以做朋友。”伊芙说,“但真要说你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迪更屏息着,认真地听。
“那就是——我觉得你和我很像。”
“像?哪里像?”迪更有些不解。
“我也说不太清,反正……有些地方就是感觉,你和我很像。”
像吗?
迪更离开了病房,而直到走出学院区的时候,他仍在思考这个问题——究竟哪里像?
伊芙在诊室这边一共住了六天,至此,她的病症才逐渐缓和。而在这六天的时间里,有许多人前来探望过她,包括阿斯德与戈贡,以及福沃德和洛提兰,甚至连海德夫人那边也派了人过来看望她。病房里有时会很热闹,同龄人们坐在一起,谈论最近的天气,谈论异域的美食,或寻找绝佳的登山游湖场所,又或是谈起某地的当季风景……
伊芙很喜欢这种氛围。有一次,阿坎露与她的室友麦琳娜正坐在她身旁聊东北边境难民的事,聊到最后,她们见伊芙闭着眼,大概睡着了,便打算悄悄离开,结果却惊醒了伊芙。这位少女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对她们说:“我还听着呢,你们继续。”于是她们两个只好坐下继续谈。
梵比鸠几乎每天都来,他近来都很严肃,伊芙想让他给自己画一张素描——画一张她倚靠在枕头上时的样子——结果他也不肯。他对伊芙生病这件事表现出了十分的同情和难过,在他与伊芙交谈的过程中,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冒出这样的句式:等你病好了,我们去某某地吃大餐;等你病好了,我们去赏花;等你病好了,我们去野外露营……有些话,伊芙实在是不吐不快,她对梵比鸠说:“等我病好了,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又不是得了绝症。”于是,梵比鸠终于不再这样说话了。
其实伊芙心里也清楚,为何梵比鸠会表现得如此难过,但她不准备拆穿他——还是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