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在萝齐米镇住了一个多星期,但无论她有多么喜欢这里,到最后却还是要回去的。在马车临行之前,叶菲送了她一瓶酒,一瓶足有五升的酒。
“瓶子比酒贵。”叶菲是这么说的,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她又说:“这酒足有九十五度,可以一直保存,如果你非要喝的话,也千万别直接喝,会把喉咙喝坏的。”
于是,伊芙就这样怀抱着一个巨大的酒瓶子上了路。
马车穿过了萝齐米镇的街道,虽然大部分人她们都不认识,可还是有人会朝着马车打招呼,向她们问好。
“舍不得走?”南芬问她。
“有一点,这边的环境实在是太好了。”伊芙靠在遮蓬马车的座椅上,看着远处的雪山与蓝天。
“年轻姑娘都喜欢去大城市看,你倒好……竟然喜欢乡村环境。”南芬看着伊芙,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太孤单了?”
“我身边不是有挺多人吗。”伊芙回答,“这样就挺好的。”
“孤僻的人只会越来越孤僻。”南芬说,“我能看出来,你心思重,心里像是有什么负担。”
“没什么负担,只不过是……可能有点迷茫,不知道以后该干什么。”伊芙皱着眉说。
“感觉迷茫?”南芬笑着搂住了她的肩膀,“倒是和我年轻时候差不多。你先前也见过我祖母,我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你差不多也能想到,没有物质上的需求,也没人要求做什么,到最后就只能自己找事做。我年轻时对魔法很着迷,后来就去了洛明各的一所贵族魔法女校学魔法和刻纹印,比起在家,去学校寄宿的那段日子确实要比在家好受许多。”
“说起来,叶菲之前也想让我和她一起去乐器学校读书。”
“你想去吗?如果你想去我就同意了。”南芬眼睛一亮。
“其实我不并太想去,我不像叶菲那样对音乐很着迷,可能会坚持不下来。”
“那你对什么更感兴趣?”
“我也不清楚。”伊芙用指节敲了敲怀中的瓶子,说道:“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有些不明不白,所以我有时就会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没办法再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被迫做出做违背自己本心的事,又或者这一切都是假象,梦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消失?当然,更可能消失的只是我自己……”
伊芙一直活在一种若有若无的焦虑当中,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成为现在的自己,也不知今后在自己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她一直都在等待一个结果,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接受,只要不再像这样不明所以地活着就好——上天赋予了她最好的一切,可她现在却觉得,她只是偷了别人的人生,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人上门来揭穿她,取代她,来向她讨债。
“别这么想,人又怎么会好端端地消失?”南芬忙劝她,“你只要明白,哈维因是站在你这边的,不会有人敢来伤害你。”
“哈维因?”伊芙叹了口气,她还不清楚哈维因现在怎么样了,她问南芬:“你说……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也只和他见过一面。”
“你父亲是茂奇的朋友,也算得上是他的半个老师。他来过庄园几次,是个很温和的人,看不出半点最高统帅的架子,样貌我就不必多说了,他就和我祖母一样,看起来总是那么年轻。”
“他们是不会死吗?”伊芙问。
“说什么呢!他们可还是你的长辈。”南芬摇了摇她的肩膀,“人终归是有死的那一天,只不过或早或晚,他们之所以比普通人活得更久,那也是因为他们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什么样的努力?”伊芙追问。
“这……我也不清楚,可能就像上天对他们的一种奖赏。”南芬捏了捏她的脸,继续说道:“谁知道呢,这些都不重要,以后有机会了你可以自己去问哈维因,而且我觉得温兹娜肯定也愿意告诉你。”
伊芙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也不再多问,或许在南芬眼中,那两人是异常神秘的,是与凡人有着天生的距离,南芬对此不了解也不感兴趣。
“可能有一天,你也会达到像他们这样的境界,所以你用不着去看别人做什么,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
萝齐米镇离沸蒙不算近,她们在路上花费了四天的时间,等回到庄园时,已经是当天傍晚时分,落日下的庄园建筑很美,通向正门的宽阔大路上铺满了落叶,道路两侧的鹅掌楸枝叶繁茂,落叶在秋风中飘飞着,如同金色的雪片在空中飘舞,围墙前方修剪得很整齐的绿篱在深秋的季节里呈现出瑰丽的渐变红色,在斜阳下闪闪发亮。
看着这熟悉的景象,伊芙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她都再熟悉不过——这里算不算家?
回来时,茂奇和鲁格正坐在院子里喝茶,南芬看到这场面,不禁喜出望外,急忙跑到了鲁格身旁,摸着他的头发问他:“呦,我的乖儿子,不生你父亲的气了?”
“快别说这些了。”鲁格被她弄得有些尴尬,他说道:“我从来都没生过他的气,而是他一直在生我的气。”
“如果你不到处乱跑,我为什么要生气?”茂奇的语气有些严厉,伊芙倒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茂奇。
她本打算静悄悄地走回房间,却被眼尖的茂奇叫住了。
“伊芙,来这里!”他招了招手。
伊芙只好走到他们身边坐下。
“怎么了,萝齐米镇不好玩?还是说……在那边水土不服了?”茂奇见她脸色不好,便问她。
“没有,那边很有意思,我都有点不想回来了。”伊芙勉强打起精神回答。
“是吗。”茂奇点点头,“那是生病了?脸色不太对……”
“你可真够烦的。”南芬对自己的丈夫说道,“她这一路上明显是累了,就让她回去休息吧。”
南芬给她使了个眼色,伊芙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到底怎么了?”等伊芙走后,茂奇才敢小声问南芬。
“还能是什么,半大孩子都有的烦恼呗。”南芬给自己倒了杯茶。
“什么意思?”茂奇依旧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缺乏存在感,想证明自己。”说话的是鲁格,“我是这么理解的。”
“是这样吗?”茂奇看向南芬。
“差不多吧。每个孩子的成长环境不一样,也会滋生不同的烦恼,有些是你看一眼就懂的,而另一些——就算她和你说了,你也不能完全理解。”南芬在茶里加了勺糖,继续说道:“这种烦恼一般不会持续太久,可能她自己就会想通,但也不能放任不管,还是要想办法疏导一下。”
“同龄人最懂同龄人。”鲁格说,“我觉得她应该多交几个朋友。”
“儿子,你说要怎么办?”南芬握着儿子放在桌子上的手问他。
“我不太了解她。”鲁格说,“让她去学校看看?”
“我也这样想过,而且她也不反对,但问题是,去哪所学校?”
说到这里,母子二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茂奇脸上。
“你们问我?”茂奇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我自己都没去学校读过书……”
“你和你那些朋友商量一下,他们都是本地的名人,也都关心伊芙,让他们帮帮忙。”南芬说。
“行吧,你说了算。”茂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盘子里拿了一颗苹果,就朝院门走去。
“你现在就去?”
“我先进城去找安法商量商量,看看他有什么建议。”他出了门,声音渐远。
伊芙的心情确实不太好,但也没这一家人想象的那么严重,回来后过了两三天便又如往常一样闲逛玩乐了。
而在这段时间里,关于为伊芙选择学校的事在老朋友之间传开了,他们都十分关注此事,也都在帮忙四处询问,于是这件事很快就弄得众人皆知了,而到了最后,似乎只有伊芙对此事还毫不知情。
除此之外,在这段时间里,庄园里发生的另一件事也让她的内心产生了很大的触动——那就是特里娜出了意外的事。
从当时看来,这件事并没有令她产生什么改变,甚至她自己也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可从后往前看,这件事却对她产生了足够大的影响。
特里娜是一位很普通的姑娘,今年快满十八了,父母都是庄园里受雇的平民——所谓平民,是相对于有钱人而不是贵族或者官员来说的。再说句题外话,在羽地北部,名字后面带“娜”音的女名其实都很常见,重名率极高,就比如这位特里娜,再比如那位长公主温兹娜,又比如伊芙特罗娜,虽然叫起来好听,但随处可见。
伊芙刚来庄园时,特里娜与她差不多大,却一直如同一位姐姐一样照顾她,两人那时的关系亲近,但在两人身份与财富都不相称的背景下,特里娜的心底无疑是藏着遗憾与自卑的,伊芙即便是能够体会到她的这种情绪,却还是做不了什么,也因此,在这五年之中,特里娜看着伊芙成长、一天更比一天的优秀,同时也渐渐疏远了她,甚至不知在何时开始,已经十分生分地称呼她为“您”了。其实也不难猜到,这种改变不仅仅是因为少女因年龄增长而产生的自觉,也源于她父母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与管教。
出事的那天下午,一名园艺工人正在庄园里的一处河滩边处理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树,这树在去年夏天时被雷劈掉了大部分的树冠,缓了一年也不见起色,反而有了烂根的迹象,于是他在庄园里报备过后,便打算在这一天砍倒这棵树。这树枝干粗壮,就算被劈去了树冠也有十米多高,工人确定了树的倾斜角度,围着树干的根部砍掉了满是苔藓痕迹的树皮,用炭笔画好线后,就开始沿着划线的位置砍出一大块楔形的豁口,以此引导树干倾倒时的朝向。而意外就发生在他朝树干中打楔子的时候——这棵树或许是被雷劈过不止一次,当楔子钉进去之后,树干竟然从底部直接裂开了,露出了碳化腐烂的内瓤,树并未按照园艺工人预想的方向倾倒。当时还有几个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其中有一个就是特里娜,那粗重的树干也正是朝着她的方向倒下去的,或许是因为被吓得呆住了,她竟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向着一旁躲闪,别人叫她也没有反应,特里娜只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举起胳膊做出了防卫的姿势,可这树干是有多重啊,就这样直挺挺地压了下去,压在了她半个身体上。
特里娜伤得很重,也没什么有效的救治手段,树干把她的两只胳膊和一条腿都压断了,抬回庄园时口鼻都在溢血,好像内脏也被压坏了,说不准在抬回来的时候还受到了二次伤害。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她抬回到住处,请庄园里的大夫给她治疗,可如此严重的伤势,连大夫也觉得有些无从下手,只能先开几剂止痛药和镇定药让她服下。
伊芙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她那时还在书房里看书,当时从佣人那里传过来的消息就是:“特里娜快不行了。”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有一种像是在做梦的感觉,这种震惊并非是因为这个名字对她有多重要,而是因生命凋零所产生的畏惧心理。虽然伊芙所住的别墅区与庄园的居民区不算远,但近一年来两人甚至都没见过面,伊芙甚至都没有立刻想起她是谁。
当她赶到特里娜家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特里娜的父亲站在院子里,周围围着一群男人,那砍树的园艺工人也在其中,他们一边说当时的情况,一边安慰这位满面愁容的父亲,而当伊芙经过这里时,那父亲还勉强打起精神与伊芙打招呼:“您快进去看看她吧,她那么喜欢您……”伊芙听到这句话时,只觉得心中沉闷,胡乱地朝他点了点头,打开门走进了房间。房间里只有特里娜的母亲与一位医生,以及躺在床上的特里娜。这位母亲就站在床边,满面都是痛苦之色,却一直一言不发,平静得可怕。伊芙向医生询问情况,可医生也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一句话,仿佛是怕吵到了床上的病人。
病人躺在床上,意识不太清醒,似乎还发着低烧,睡一阵醒一阵,她知道伊芙来了,叫了她的名字,然后就哭了起来,说自己很疼。她的嗓子就像拉风匣一样呼呼作响。伊芙想和她说话,可她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只是重复着刚才的几句话,情况很是糟糕。后来茂奇也来了,看了特里娜的情况,也是直叹气。伊芙跟着他来到外面,想问问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骨头压断了,肋骨断进了肺里,可能活不过今晚了。”茂奇回答。
“真的没办法了吗?”伊芙虽然明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出来。
“说实话,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多重的伤势我都见过,甚至还有个被从腰部切成两段的,最后也活了下来。”茂奇看着伊芙露出希冀的目光,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但那时和现在不同,特里娜也只是个普通姑娘,至少在我看来,是想不出能挽救她的法子来,也只能认命了。”
伊芙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当然,沸蒙还是有好医生的,如果我现在快马加鞭地赶过去……”
“行了,你也不用安慰我,既然你都说没办法,那就别白费力气了。”伊芙说完,就回到了病人的屋子里,茂奇能听出来她话语中的不耐烦,却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烦躁。
医生给病人服下了安神的药物,特里娜的母亲却不见了踪影。
伊芙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特里娜,有些心绪不宁,她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坐在这里的——是因为对日渐疏远的朋友的愧疚之情,还是出于对她不幸遭遇的怜悯和同情,又或者单纯只是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敬畏?或许这些都是原因。
天色渐晚,特里娜的母亲回来了,在屋内点起了灯,她满眼通红,将一碗放着肉丝和菜干的麦粥放在了伊芙面前的桌子上。
伊芙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热腾腾的粥是给自己准备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她以前是来过特里娜家吃饭的,她很熟悉这个味道,可正因为如此,她不清楚这位母亲是抱着怎样一种心理,抛开自己的女儿去做这样一碗粥……或许克利金平民对死亡的态度就是如此,又或者说,没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
伊芙没有胃口,也觉得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吃东西,她对女人道了声谢,依旧坐在那里发呆。医生逗留了一阵子,留下了一瓶阵痛安神的酊剂后便离开了,伊芙原本打算和医生一起走,却因为这愣神的功夫错过了离开的时机,母亲在照料床上的女儿,她想上前帮忙,可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女人默默地抢先一步,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回床边。
她不清楚自己该不该走,毕竟这是属于别人家的私事,后来,她又听见外面有交谈的声音,才知道这边还有人没有离开,于是也就安心了。
过了后半夜,特里娜醒过一次,醒来后便大声嚎叫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肺部受伤的缘故,那声音听着十分怪异,听得原本昏昏欲睡的伊芙有些头皮发麻,院子里的人也被这叫声吸引了过来,特里娜的父亲与两个中年男人走到了床边,却不知该做什么,母亲想给女儿喂药,却被她用脑袋撞向了一旁。直到这时伊芙才发现,特里娜竟然是被捆在床上的,这不是在加重伤情吗?
最后,少女的叫声逐渐沙哑,低沉了下来,变成了哭声,又过了一阵子,哭声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声,有些凝结的血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大约在两点多钟时,特里娜咽了气。
母亲伏在女儿的躯体上哭了起来,最后晕厥了过去,被她的丈夫扶到椅子上坐下。
在特里娜咽气的那一刻,伊芙甚至还松了口气,她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可明知道不应该这样去想,这想法却还是会从心底冒出来,就像是一颗从内部向外凝视着她的眼睛,朦朦胧胧,不知其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