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叫‘广延性’?”祸革曼宁睁开了眼睛。
“你不知道这个?”伊芙有些惊讶地抬起脑袋,“这个要怎么说……总之就是,一个东西有长宽高,在空间占据了一定的体积。”
“听起来你也不太确定?”
“大致上就是这个意思,但如果解释起来的话,又没法十分贴切地描述。”伊芙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苹果,继续说道:“就像这颗苹果,我要怎么解释它?一个接近于球形的红色果实,吃起来又脆又甜……但这种解释十分笼统,不同人对苹果的主观认知也不太一样——同样一个苹果,掉了牙的老人觉得皮硬,但年轻人就不会这么觉得。而且,苹果的颜色也有很多,只有你真正见得多了,才会一眼辨认出这个就是苹果。这些名词也是一样,你在书里头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作者此时要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又没办法直观地做出解释。”
“有点懂了。”祸革曼宁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呼吸声,他又问道:“为什么要研究共相与殊相的问题?”
“可能是宗教原因吧。”伊芙挠了挠头,低下头胡乱翻了翻手里的厚书,“书上没怎么提,但我觉得应该是为了弄清神的存在形式,还有教会活动的合法性。”
“那理念世界呢?实在论者要如何证明有这样一个世界?”
“他们没有想过要去证明,也没条件证明。”伊芙合上了书,“不过他们相信,炼金术的风露威金就是一种终极的质料结晶,通过与理念世界投射出的形式相结合,就能创造出这世界上存在的或者是以前不存在的实体。”
祸革曼宁闭上了眼,思考了一会儿,又睁开。“好像是有点道理。”
伊芙总算是松了口气。她问这头龙:“以前没有人给你读过这一类的书吗?”
“没有。”
“你觉得这一本怎么样?”伊芙摸了摸手中这本从图书馆借来的,足有半掌厚度的书,其墨绿色的皮质封面上印着几个烫金大字——羽地哲学史简读(卷三)。作者说这是简读实在是过于谦虚了。
“听不太懂,但有点意思。”祸革曼宁回答。
“我真没想到你身处在骑士院里,竟然连本哲学相关的书籍都没看过。”伊芙说,“等下次我带‘卷一’来吧,从头开始看会更好理解一些。”
从第一次见面之后,伊芙又来见过这头始祖龙几回,每次都是拿来六七本书让他自己选,但事实上这些书伊芙一本都没读过。
而今天这本哲学史简读,实际上是伊芙为了课业而借来的。当时她决定给祸革曼宁读这本书,其实也是抱着一举两得的目的——她想在给对方读书时,自己也顺带着看一遍。在读的过程中,祸革曼宁一直闭着眼,有时会让伊芙重复读上一段的内容,又或者是打断她,问出自己的疑问。伊芙对于哲学史也同样是一知半解,她若想回答对方的问题,也只能结合学过的内容再不停地翻书找线索。
看时间差不多了,伊芙将书塞回了背包中,起身准备回去。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祸革曼宁问她。
“后天下午吧,如果天气好我就过来。”伊芙抬起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
“你想上去看看吗?”祸革曼宁抬起了头,将一只眼睛凑近了她。
“去哪?”伊芙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云上面。”祸革曼宁说,“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上去。”
“你一般不是晚上出去吗,现在这个时间……没问题吗?”伊芙虽然心动,但还是有点担心。
“就在这附近,没关系。”祸革曼宁将头靠在她身前,“上来吧。”
“好,谢谢……”邀请来得有些突然,伊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朝着始祖龙的背部走去。
“你朝后走什么?”祸革曼宁的眼睛随着伊芙的动作而转动,“来我的头顶。”
于是伊芙又折了回来。她看着巨龙的脑袋,后退了几步,不知该如何上去。她的手刚触碰到施法书,就听见对方说道:“快点,爬上来,不用客气。”
始祖龙的头部至少要有4米高,靠近颈部的位置全都覆盖着锥形的鳞片,这鳞片坚硬至极,伊芙要踩着这些鳞片上去并不难。
伊芙在祸革曼宁的头顶找了个位置坐下,两只手正好能扶在从他额头处延伸出来的两根最长的锥鳞上。这上面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宽阔,并排坐下四五个人也不成问题。
“放心,很稳的。”祸革曼宁见她坐稳,便抬起了脑袋,巨大的身子也从地上站了起来。瞬间,放在高塔边缘的椅子就在伊芙的视野中缩小成了点状。祸革曼宁转动着身体,使得头部正对南方,即山下的方向。伊芙坐在他的头顶,只感觉城堡在脚下旋转,无论是学院、训练所还是守军驻地,一切都尽收眼底,这就是祸革曼宁眼中的奔龙堡。
始祖龙展开了翅膀,那同样带有锥形分片的巨大龙翼是难以想象的庞大,此时脚下的高台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如果把祸革曼宁头部的长度算作十米,那按照比例来估算,他单片龙翼伸展开来的长度至少要有百米。祸革曼宁的前爪要比后爪更长,因而站立起来时便会露出胸前略微泛红的深色大鳞,看起来威风凛凛。
“我们出发。”祸革曼宁甩了甩他那条粗壮的尾巴,三叉戟状的尾尖也伸出了高塔范围之外。伊芙此时觉得,这龙舍的大小真是委屈他了。
嗡的一声轻响,奔龙堡乃至圣丰岳一起消失在脚下。伊芙甚至都没感觉到起飞时惯性的作用,人就已经飞向了高空。祸革曼宁的前方似乎有一层淡淡的屏障,阻隔了强风与低温,伊芙坐在他的脑袋上,竟在如此高速飞行状态下无丝毫不适感。
祸革曼宁载着少女穿过了一团云朵,而直到这时,伊芙才意识到,原来此时的天上有两层云。在他们身下,灰色的云团一簇一簇的,而在他们上空,又有一大片厚重的云层遮天蔽日。
“有意思吧?”祸革曼宁的声音从伊芙的身下传来,此时他们处在空旷的高处,始祖龙的声音不再像在龙舍时的那样震耳欲聋。
身下的云团千姿万态,而头顶则是翻滚如浪的云海,两层灰云在视野的尽头相交,却又被一条分割上下的亮线隔断。此时展现在伊芙眼前的就是这般奇异的景象。
祸革曼宁在这里盘旋了一阵子,然后又朝着头顶的云层慢悠悠地飞去。
“我飞得是不是很稳?”祸革曼宁问她。
“太稳了!”伊芙此时的心情也非常亢奋。
“大有大的好处。”祸革曼宁说,“人总是觉得骑在龙背上更稳,但并不是这样。”
伊芙回过头,看着他那双巨大的翅膀与在扇动时上下起伏的背脊,也认可了他的说法,她突然明白了过来,“我懂了,就像公鸡那样,无论身子怎么动,头却一直能保持稳定。”
“道理确实能说得通。”祸革曼宁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如果你再把我和公鸡做比较,我就要把你扔下去了。”
“对不起,祸革。”由于祸革曼宁说话时听不出多少情绪,伊芙分不清他现在究竟是开玩笑还是生气,所以先道个歉总没错。
始祖龙扇动着翅膀,终于冲进了云层,周围似乎能听见沉闷的雷声。云层很厚,冲进去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知是雨还是雹。虽然有屏障的阻隔,但仍旧能感觉到这里十分潮湿。
冲破云层,头顶是一片蓝得发紫的晴空,此时时间接近傍晚,一颗温暖的太阳紧贴在天际尽头的云层之上,将下方翻腾的云海渲染成一片耀眼的金色。
天空毕竟不是人类主宰的领域,云层不像在地面看起来的那样扁平,而现在来看,所谓的阴雨也只不过是相对地面而言。看到如此风景,论谁都会埋怨造物主为何不给人类一双翅膀。
祸革曼宁将脑袋转向身后,强行挪转了伊芙的视线,她这时才注意到,在远处竟有一座耸立的金色山巅——由积雨云组成的山。她看到那高不见顶的云柱,不免发出了一声惊叹。
“我们去那边看看。”这句话并不是询问。祸革曼宁说完,便极速朝着云柱的方向飞去。他故意贴着云层飞,下方的云层在他羽翼的扇动下朝上翻卷着,变换着形状,将他飞行的轨迹也描绘了出来。
高空没有参照物,云山比预想得还要远,伊芙觉得祸革曼宁仿佛带着她飞跃了半个省的距离。随着太阳高度的下降,金色的云柱底端逐渐显出灰蓝色的阴影,能看到其中酝酿着紫色的电光,但听不到雷声;云柱底端与四周都散布着不规则的白色与灰色的云团,它们翻卷着,相互间又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整体给人一种磅礴厚重的体积感。
祸革曼宁绕着云柱盘旋。这云柱只有靠近时才能感受到它有多么巨大——或许有十个麝兔山那么粗。随着祸革曼宁的盘旋,太阳从云柱的一侧消失,又在几分钟后在从另一侧出现,这样算是绕了半圈。云柱的底端与云海相接,如同盾形山般向上鼓起,从远处看是灰蒙蒙的一片,但从近处观察,却能看到组成其整体的正在缓慢旋转的一片片云团。云柱从峯腰处收紧,又在上端再次聚成大团,祸革曼宁盘旋着飞向云柱的顶端,无数冰晶与雪花在他们面前的屏障上凝结,又飞向身后,在路过之处洒下一片亮闪闪的冰雾。
顶端的云并不像下方那样聚集着大量的冰晶与水雾,此时被阳光照射着,白茫茫的一片,就好像是在发光一般,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云柱的最顶端能看到一团淡淡的云帽,像是一片薄纱盖在了白色的棉团上。身处于这样一座云山之上,更能体会到人类自身的渺小,甚至连始祖龙的庞大身躯也同样不值一提。伊芙双手紧紧地抓着祸革曼宁的鳞片,她的腿都有些打颤了——倒不是因为冷,只是因为她感觉到一种强烈到难以压制的恐高感。这座云山比任何真正的山峰都要险峻,柱面如同倒悬的崖壁让人分不清上下,而旋转蠕动的云与雾更是炫目而可怖,其中电闪雷鸣间的暗流涌动让人近而生畏。
祸革曼宁飞向云柱的最顶端,并俯冲而下,一头栽进了云层之中。伊芙只觉得周身突现一片白芒,不知进退,而随着祸革曼宁翅膀的扇动,白芒逐渐消褪,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又过了一阵子,灰色的阴影越来越深,伊芙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电光与雷鸣不断在雨云中乍现,这景象实在是恐怖至极,伊芙想要劝这条龙飞出去,可偏偏自己的声音又被不断响起的雷鸣声所覆盖。她双臂紧紧地抱着祸革曼宁那巨大的锥形鳞片,在天威震慑与对黑暗的恐惧之下,她现在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终于,巨龙冲出了云层,耳畔响起了水滴碰撞屏障时所发出的连绵不绝的雨声,伊芙睁开眼,看到的是身下的一片幽静深邃的黑暗。
“我们现在在哪!”伊芙大声问。她的嗓音都有些哑了。
“西边的海上。”祸革曼宁回答,“好像是叫……起始海。”
“这里离奔龙堡远吗?”伊芙问。
“我不太清楚你们人类说的远是有多远,我只能说,我们现在已经出了克利金。”
祸革曼宁继续下降,逐渐的,能听见海浪翻涌的声音,那声音随着始祖龙的下降而变得震耳欲聋,狂风卷携巨浪,海水漫天飘洒,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祸革曼宁在海上飞行。伊芙觉得,这家伙好像对天灾景象情有独钟,而作为本次同行的伙伴,伊芙却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即便是知道自己有着屏障的保护,却仍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这种对自然之力的敬畏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
“那边有东西。”祸革曼宁突然调转了方向。也不知他是怎么从这样雾气腾腾的天气里得出如此判断的。
果然,在飞出十几公里后,伊芙看到了在汹涌浪涛中起伏的一艘船,好像是一艘货船。
海中还能看到零散漂浮的碎末,这艘船的两根桅杆断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活人。”祸革曼宁说,“真是巧了。”
能在这样的天气看到这样的一艘船,还被他们发现,这也算是对方的运气。
“要帮他们吗?我们下去看看?”祸革曼宁问。
“去吧。”伊芙拍了拍他的鳞片。而在飞向那艘船时,伊芙又有了一些顾忌:“这样的天气还出海,会不会是海盗什么的?”
“先去看看,如果你觉得他们是坏人,那我就吐一口火,送他们早日投胎。”
伊芙有些后悔说出刚才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