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年间,伊芙并非只忙于和一头龙交朋友,在求学的第一年中,同样也发生了很多事。
荆棘历九七年六月的一个早上——也就是去年六月——伊芙正坐在窗边进行《爱芒》开篇的创作时,却被突兀响起的一声蝉鸣惊扰。
这是今年的第一声蝉鸣。
本来还有些昏昏欲睡的伊芙此时也清醒了过来。她收拾好书本,背着包出了门。九点上课,现在六点刚过,若不去参加晨读,时间还早得很。公寓楼里静悄悄的,大部分学生还沉浸在一场梦的尾声。
依旧是先去训练场练习剑术,然后吃早餐。如果巴浮罗来了,那就说明莎澜今天在家,不然她就不会将小家伙放出来到处跑;要是莎澜在家,伊芙便可以去她那里蹭饭了。
练了一会儿,隐隐约约的蝉鸣声从远处传来,那声音急促而断断续续,只有被抓住的蝉才会那样叫。伊芙抬头望去,就见那只汀奥内克沿着墙头来到了训练场。巴浮罗的长舌头是伸出来的,上面还挂着一只不断鸣叫和扑腾的蝉。它的舌头在前端分叉,不知上面是有粘液还是吸盘,蝉被它用长舌头夹着,在嘴巴下面荡来荡去,竟然丝毫没办法挣脱。
巴浮罗今天似乎很兴奋,还没等伊芙放下手中的训练剑,它便从墙头跳到了地上,四只爪子踱着小碎步来到了伊芙眼前。
那只蝉凄厉的鸣叫声在空旷的训练场里显得十分吵,场地里此时还有十几个人正在练习,有不少人已经开始望向这边了。
伊芙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去拿巴浮罗舌头上挂着的蝉,眼看就要拿到了,却见它一仰脖子,将舌头迅速收进了嘴里,而那只蝉也被它整只吞进了腹中。原本刺耳的蝉鸣此时变成了微弱的嗡嗡响声。
“你也太护食了吧?”伊芙笑着将巴浮罗抱了起来。如今与它混得熟了,它倒是一点也不拒绝伊芙的搂抱。伊芙将这毛茸茸的小动物放在了自己肩上,便见它伸长了带蹼的爪子,环住了伊芙的脖子。它用凉凉的鼻尖嗅了嗅伊芙的嘴,那吧唧嘴的声音便在伊芙的耳边响个不停;随后它又啾啾叫了两声,温热的气体不断从口中吐出,长长的胡须时不时扫过伊芙的脸颊。伊芙只感觉一股难言的酥麻感顺着自己的尾椎慢慢爬了上来,最后直冲头顶,她眯起了眼睛,似乎浑身都处于一种既战栗又安逸的状态。伊芙将脸埋进了它颈下的绒毛中,这感觉有点上瘾。
过了一阵子,伊芙深吸了口气,然后将巴浮罗从自己的脖子上拽了下来,用了些力气。汀奥内克的前肢比较发达,爪子张开时面积也很大——听说野生的汀奥内克便是利用长牙固定猎物,再依靠粗壮有力的前肢如同摔跤一般将猎物绊倒并捕食的。巴浮罗的背部比猫要硬一些,因为上面覆盖着一些如同鳞片般的软角质层,但它的腹部却和猫一样柔软,将它团成一团兜在臂弯中,便可以把另一只手揣进它的怀中感受其中之妙处了。但大多数时候巴浮罗都会抱着伊芙的手腕啃,而在这时,伊芙也会趁机捏住它的一颗长牙,左右摇晃着却不松手,直到它出声求饶为止。
正与巴浮罗玩闹间,有几个熟人来到了训练场,是那位叫隆科的青年。事实上,伊芙与他还只有两面之缘,一次是在逻各斯院的座谈会上,另一次是在蒸汽火车的旅途中。从来到骑士院后,伊芙还是第一次遇到隆科。
隆科见到少女时,脸上的惊喜一闪而过,他将一本簿子挂在了武器架上,招呼另外三人朝着伊芙走来。
“早上好,伊芙小姐。”隆科笑着招了招手,他此时穿着训练所的黑色制服,头发梳得整齐,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的。
“你好。”此时,伊芙的怀里还抱着巴浮罗。
“我们很早就见过面,只是一直都没机会真正认识一下。”隆科说道,“我叫隆科·列今,这三位都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隆科侧过身,向伊芙介绍他们。
卷头发的恩培特·茨勒与隆科体型差不多,但肩膀要比他窄一些,两人长得有些相像,可能是有什么亲缘关系;又胖又壮的贝克林·聂斯德身材高大,与林辛有一拼,伊芙也听林辛说起过此人,这两人在沸蒙时就认识,两人曾在剑术方面比试过几次,大致上说算是旗鼓相当,各有输赢;而瘦小的歌莱迪·珀理奇与伊芙个头差不多,他给伊芙的印象很深,不仅仅是因为他在胡闹法庭上扮演了证物桌的角色,还因为她后来得知,此人在入校前的竞争中获得了第18名,刚好是在伊芙、林辛和迪更三人之前——那天晚上会出现那样尴尬的局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
伊芙看着隆科身后这三人,露出了一个让隆科有些看不太懂的笑容,但这三人确实看明白了,都是摸着后脑勺陪着笑,却也不说话。
“怎么了,你们都认识?”隆科疑惑不解地看着身后的伙伴。
见这三人也不答话,伊芙便开了口:“以前不认识,但你一介绍,我就都对上号了。”
“什么意思?”隆科依旧是听得云里雾里。
“他们每星期都会给我写一封信。”伊芙揭开了谜底。
隆科此时半张着嘴,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平时一副稳重从容的模样,此时似乎也有些生气了。
“你们几个。”隆科一只手掐着腰,“我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你们说这件事?”
“说过了,但你没同意。”恩培特辩解道。
“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当时我们问你要不要给伊芙小姐写信,你拒绝了。”歌莱迪说。
隆科回想了一下,似乎确有其事。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所以你们就这样背着我给人家添麻烦?你们都写了什么?”他语气中带着埋怨。
“没什么……”三个人连忙说道。
早年间形成的默契此时便体现了出来,他们四个人一同看向了伊芙。
“确实没什么。恩培特摘抄了很多优美的词句,字也写得很好;贝克林的剑术心得也让我受益匪浅,能感受到你对剑道的执着追求;歌莱迪每次都会写上好几页的文字,也多亏了他的信,我现在对你们每个人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听她说完,另外三人都一同看向了歌莱迪,小个子被看得发怵,不禁后退了一步。
“你都写了什么?”隆科问他。
歌莱迪是这几人中年纪最小的,或许还没梵比鸠年纪大。他被隆科搂住了脖子,视线却是看着远处的建筑。于是,贝克林高大的身影便挡住了他所有的视野。
伊芙看着这几人,心里倒也挺羡慕的,能有一群玩到大的朋友,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
歌莱迪的确在他的信中透漏了很多内容,比如说,隆科与恩培特住在一间公寓里,而歌莱迪与贝克林住在一间。隆科有在熟人面前说脏话的习惯,恩培特忘性大,丢钱丢钥匙都是常事,歌莱迪还在信中三番五次地提到过贝克林不讲卫生,并着重强调了他的脚臭,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在一封情书里说这些——或许,他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人,能够闲到将所有追求者的信都看一遍。事实上,有些信也确实写得挺有趣的,若是能将这些选出来装订成书,说不定会很有意思。
陆续地,又有其他人进了训练场,并在隆科挂在武器架上的簿子上签了名。隆科是个很有组织能力的人,或许这种签到训练的方法就是他在自己组内安排的。
时间不早了,伊芙见他们依旧在争吵这件事,于是便想着告辞离开,临走前,隆科问了她一句:“歌莱迪究竟写了什么?”
“他写了很多,能看得出你们之间的感情非常好。”伊芙朝他们笑了笑,然后抱着巴浮罗离开了。
训练场上,看着少女的表情,几人似乎是听出了她话中有话,于是贝克林便将歌莱迪举了起来,他们打算把他带到墙角严刑逼供一番。
歌莱迪或许这辈子都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伊芙。
在伊芙去莎澜家吃早餐的同一时间,洛提兰正坐在大团长室中,与骑士院主席相对而坐。他们有很多事需要商量,从早上五点一直谈到了九点。
主席名叫赫普涅德·揽东,今年已有一百二十岁了,但样子看起来依旧健朗矍铄,仿佛只有普通人五十多岁的模样。洛提兰在临别前,还顺带谈到了伊芙,正巧,赫普涅德也有些疑问。
“福沃德前些日子说,她与那头龙搅和到了一起,是你主张的?”赫普涅德放下了茶杯,用火纸点燃了烟斗中的烟。
“是,我觉得她可以接触。”洛提兰回答。
“你就那么肯定?”赫普涅德靠在椅背上笑了一声,露出一口熏黑的牙齿,伴随着他说话,青色的烟从他的嘴里、鼻腔缓缓冒出。
“只是赶得巧了,就试试看。”洛提兰说道,“我和她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能让我印象深刻,而且……她常去扈从那里,你也知道,他能为了伊芙去找你。”
“我明白。”赫普涅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
两人垂着脑袋,都不知在想什么。房间里烟雾缭绕,烟草与旧实木家具的味道混合着,昏沉而又静谧。
“你……都想好了?”赫普涅德抬起头,仿佛刚睡了一觉,他问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便看着洛提兰不动了。
“她是洛德的女儿,而大公膝下又无子女。”洛提兰的声音很低,“伊芙底子很好,年纪虽小,却沉稳聪明,就算她与洛德毫无关系,前途也同样无可限量。”
“你问过她的意思了?”赫普涅德又问,“如果她和你是同一种人呢?”
听到这句话,洛提兰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比起我和洛德,她更像海德大公。她有大局观,也乐于奉献,在我看来就是如此。”
“一个小姑娘。”赫普涅德叹了口气,又吐出一大团烟雾,“洛提兰,再等等看。”
“我有分寸。”洛提兰点了点头,“我向您保证,一切都按规矩来。”
“那就好。”赫普涅德说道,“既然你不想对这座城堡负责,那你至少要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尽心尽力。”
洛提兰站起身,朝赫普涅德鞠了一躬,便告辞离开了。
出了大团长室,回想着主席刚才的嘱托,洛提兰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对于伊芙的事表现得过于随意了。思及于此,他便觉得自己应该多去观察一下这位同门师兄的女儿,瞧瞧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而在几天后,当他找到伊芙时,却发现她身边多了一位红发女人。这女人洛提兰也认识,她叫百里琳·若兹旺,这位身份着实有些复杂,但总的来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洛提兰一见这两人正并肩走在学院中,竟被这场面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冲了上去,三言两语地将不明所以的伊芙打发走了。
“你不准对她下手。”洛提兰十分严肃地警告对方。
百里琳个子中等,约有一米七左右,此人容貌迷人,神态柔媚,她的身材十分惹人注目,一举一动令人心神荡漾。
“下手?”百里琳捂着嘴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会对这里的学生下手?洛提兰,你是在小看我吗?”
“行了,我只想警告你,最好别靠她太近。”洛提兰并没有因为她的话放松警惕。
“你也认识她?”百里琳眨了眨眼,她的左右眼并非同时眨动的,每次眨眼,那长长的睫毛便会像海浪般摇摆起来。她的动作既无暗示也不做作,仿佛只是一种先天具有的气质,无论男女,似乎都无法抵抗她的魅力。
“她叫伊芙,是哈维因的女儿,你最好别对她动什么歪心思。”洛提兰的语气依旧不客气。
“真的吗?”百里琳捂着嘴,做惊讶状,洛提兰也看不出她这表情究竟是不是装出来的。
百里琳见他脸色不太好,也终于不再装模作样,她抱着肩膀,朝洛提兰笑了笑,说道:“不管她是谁的女儿,现在都是我的学生,她天赋不错,但缺少一个好老师。”
“好老师?你?”洛提兰皱起了眉头。
“没错,她需要一个女老师。”百里琳说道,“伊芙天赋好,谁都看得出来,但你们却都忽略了她还是个女孩。你们是怎么教的她?教她像秤砣一样砸来砸去?她应该发挥出女性本该有的柔韧优势,不然就太浪费了。”
洛提兰看着她,心中依旧有所怀疑。
“你想培养她,然后把她拉进你的组织?我可以明确和你说,不行。”
“我可没这个打算。”百里琳急忙否认。
“我和主席对她还有更高的期望,但现在我还不能明说,毕竟说出口的话都是要负责的。”
“更高的期望?”百里琳是个聪明女人,她几乎是瞬间猜到了答案。百里琳笑着问洛提兰:“真是个危险的想法……你带她去见夫人了吗?”
“这件事还不急,凭借伊芙的优秀,夫人早晚会注意到她,这方面我认同主席的看法。等到了年底,让她参加一次进阶的任务,也算是为她创造机会。”洛提兰说到这里,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他一字一顿地对百里琳说:“所以我告诫你,千万别做多余的事。”
“放心,我不掺和你们的事。”百里琳说完,又凑到了洛提兰的耳边,轻声问他,“误会解开了,那要不要来我这边坐坐,老男人?”
“下次吧。”洛提兰说完,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