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所中教一年级生药理学与医学的老师今年三十岁,名叫哈克夫多,他有一副大圆框眼镜,只有上课时才会挂在鼻梁上;他的鼻梁高挺,一缕微卷的头发垂向眉梢;他通常穿着一套灰色条纹双排扣的礼服来上课,如不说话,那他给人的感觉便是斯文而优雅的。
但事实上,哈克夫多的脾气在骑士院是出了名的火爆,而且上课时闲话很多,声音也大,一说起话来那气势就能顶得上十个合唱团。好在其人品出众,为人正直,再加上相貌英俊又富有男子气概,学生们普遍对他抱有好感。
在课堂上,哈克夫多经常会说一些具有争议性的话题,也因此,就不免会因为其非同一般的见地而语出惊人。如果在这时,台下恰好有其他年长些的教员坐堂旁听,那多半就会忍不住在课后向上层反映,说他夹带私货、教授歪理,或形容得更严重一点,说他误人子弟、心术不正。但不管别人怎么说,哈克夫多一直都是我行我素,且他在骑士院教了三年书,却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大的纰漏。
“急救术大致就是这么几种,等下周……不,我是说节假结束之后,我会带大家进行一次现场演练,并指出一些注意事项。”哈克夫多正了正自己的领结,然后将两只手撑在了桌子上,看着坐在讲堂中的学生们。
“他又要开始了。”伊芙瞄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怀表,叹了口气,此时距下课不到半刻钟。
啪嗒一声,有纸团打在了伊芙的脑门上,她抬头看向前排,与林辛的目光相碰,伊芙晃了晃手中的纸团,林辛便指了指身边正趴在桌子上的迪更。
纸团上写着:“升明节回去吗?”
讲台上,哈克夫多说道:“除了急救术本身,我还想与大家谈论另一个问题,即救人风险的问题。训练所这门课程设立的初衷,主要是让你们在队友遇到危险时,学会怎样以最大限度地挽留自己伙伴们的生命,但如今你们很少再有出任务的机会,可能以后遇到的最常见的施救对象,就是你们在生活中碰巧遇到的陌生人。以前,圣丰岳骑士在遇到这种情况时,无论是从征喻教义还是骑士守则来说,他们都有义务要进行施救;但现在不同了,如今我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要先为自身考虑。被救者讹人的情况大家可能都有听说,但我今天并不想谈论这个,因为这种话题已经谈论得够多了。我想谈的是男女差异问题,也就是男性与女性分别作为施救对象时,其存活率的差异。存活率体现在两方面,一是被救者是否得到及时的救助,二是被救者是否得到了有效的救助并存活下来……”
伊芙留意着台上哈克夫多的视线,注意到他并没有看向自己这边时,她略微站起身,将手中的纸团狠狠地砸向了坐在前两排的迪更头上,此时对方正趴在桌子上,纸团正中后脑勺,似乎是因为这一击毫无征兆,对方被吓到了,猛地抖了抖身子。周围学生大部分都看到了伊芙的举动,不禁发出了窃笑,林辛率先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纸团,打开来看,上面写着:“不”。
伊芙自觉做得隐蔽,结果却还是被哈克夫多发现了,对方朝她笑了笑,并说道:“伊芙同学,我想以你为参考问你一个问题——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可能很不友好。”
伊芙坐正了身子,朝他点了点头。
“假如你在一场宴会上晕倒了,必须要解开你全部的上衣才能对你施救,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场只有三个人拥有施救的资质,其中有一名女性;一名六十多岁年纪的男性,看起来有些邋遢;以及一名年轻英俊的男性,你可以把他想象成我。”
说到这里,学生们都笑了起来。
“他们三人中,救治成功率最高的是年纪最大的男性,其次是年轻男性,然后是那位女性。而施救的时机则分别为——当场施救,等众人回避后施救,以及送到其他空房间后再施救。我想问的是,在施救者与施救时机的排列组合中,你更期望自己获得哪一种施救方式,请结合自身回答。要注意,现在倒在地上的人是你,且周围还有不少人在围观,有男有女。”
伊芙倒是听懂了他的问题,但此刻大脑中却是一片浆糊。
她自然知道获救概率最高的是哪一种,但作为女性来说,却要考虑另一种问题,即作为女性清白方面的问题。这并不是一道拥有完美答案的问题。
“年纪大的男性,当场施救。”伊芙考虑再三后,这样回答。
讲堂中先是寂静了片刻,然后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哈,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令我意外的回答了,不过我也很高兴,伊芙同学是个能够珍惜生命的人。”哈克夫多的声音压下了众人的议论声,“但现在有一个问题——事实上,这位老先生并不想救你,他是有家室的人,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伊芙先是一愣,然后捂着额头笑了起来。周围也跟着响起了零零碎碎的笑声,以及掌声。
“看,这就是你们今后可能要面临的问题。”哈克夫多说道,“逻各斯第二学院曾做过一次不算全面的调查。调查结果显示,在各种突发疾病的现场,年轻女性的被救治比率是在各类人群中最低的,其问题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具有施救资质者施救意愿低,至于其原因也不用多说;二是因为,克利金女性的受教育程度仍不及男性,而能掌握急救术的女性更少,这件事同样要引起重视。”
台下又响起一阵议论声。
“第一点,如果意识到救人会存在较大的风险,那施救者就要掂量一下,究竟是别人的生命更重要还是自己的名誉更重要。”哈克夫多的声音又加大了几分,压住了堂上的议论声:“乐于奉献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尤其是这种奉献有可能不被认可。而你们作为我的学生,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希望你们能以救人为先,即便事后受到别人的指摘,那你们也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们做了件好事,最后却有人高声谴责,却没人出来声援你,这并不意味着谴责者的做法就是被大众所支持的。因为,大部分人只有利益受到了侵害时,才会积极地站出来,出言反对、驳斥,而那些支持者即便认同施救者的做法,也会倾向于明哲保身,维持中立,这无可厚非,也是人性使然。所以,我——以及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先于他人站出来,为施救者发声,为这社会今后能有一个更好的道德环境尽一份力。”
“他敢在订婚宴上顶着男方的目光去救他妻子吗?谁敢替他说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迪更趴在桌子上,小声嘀咕。
“再说第二点,现代女性对于身体方面的保守意识从何而起?是原始社会?还是父权社会产生之时?又或者是封建社会?曾经用来剥夺女性地位、作为价值衡量标准而出现的教化产物,为何还被现代某些女性们所认可,甚至依旧将其奉为圭臬?所谓的贞节是否真的比生命更重要?”
正说着,伊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咳嗽声,打断了哈克夫多几近忘我的演讲。伊芙回过头,便看到一个秃头男人坐在讲堂的最后排,那男人的模样可以套用刚才哈克夫多的形容——邋遢老男人。看来,这也是有原型的。
“在专偶制甚至是对偶制婚姻体系下,女性的贞节意识的确是作为压迫的一种手段,但在如今的一夫一妻制中,保守意识却是利大于弊,女方是可以因此受益的。毕竟,女方能够明确知道腹中胎儿是自己的孩子,但男方却不能,此时,唯一的判断标准便是女方的行事作风——露骨的穿搭,放荡的言辞,这些显然都不可取,这最终会关系到男方将来有多强的意愿去抚养两人共同的孩子。当然,这只是通常情况,如果受到了生命威胁,我想还是要暂时抛开一些东西比较好,毕竟道德的存在意义原本就是为了能让大家更好地活着……”哈克夫多注意到此人之后,观点的走向似乎又与之前不太一样了。
年轻的教员总是这样,他们喜欢在课堂上灌输自己的观念。或许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如果听者不擅于自己思考和分辨,可能最后培养出来的,便是一群盲目的激进分子,他们急于追求正义与平等,可到头来却将一切搞得混乱不堪。秃头老男人低着头,心里在想着要如何向上层反应这件事。
可偏偏学生们就喜欢听这些。富有争议的话题,博人眼球的观点,与众不同的论断,任何新鲜事物他们都感兴趣。年轻人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便是打破权威,推陈出新。
但从实际年龄上说,伊芙可不年轻了。
“好了,大学的课堂更像是辩论式的,大家如果有什么疑问或是反对的意见,可以现在提出来,让我们一起讨论一下。”
此时,学生们确实有很多问题需要从哈克夫多那里得到解释,所以,当他说完这句话时,便有不少学生举起了手。伊芙看着早已过了下课时间的怀表,心里暗暗着急。在今天早上,学院那边就有人给自己传了信,说让自己下午下课时尽量早点回去,西克贝琳女士有要紧事找自己商量。因为上次的事,伊芙听说她要找自己之后,心中是极为忐忑的,不知自己最近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
难道是锡林雅又向她告状了?课拖得久了,她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眼见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学生们的问题似乎仍然源源不断地提出,伊芙便咬咬牙,也和众人一样举起了手。
哈克夫多第一眼就看到了伊芙的动作,他有些意外,于是第一时间点了她的名字。
伊芙被他惊人的反应速度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毕竟她并不是要问问题。她看着哈克夫多那略带期待的眼神,心中有些打鼓,但最后还是狠下心来,说道:“抱歉,老师……我今天有点事,能不能先走一步?”
他先是一愣,然后看了眼腕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拖堂拖得这么久了。他挥了挥手说道:“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抱歉了各位,是我没注意到时间,既然如此,那现在就下课吧……同学们,祝升明节快乐!”
于是,在一片呼声中,节前的最后一堂课结束了。
走廊中,迪更与林辛拨开了人群,追上了走在最前面的伊芙。
“伊芙,你今天走得也太快了点。”迪更说道,“哈克夫多那家伙真是会胡说八道,我今天才算见识他这人有多混蛋,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你看他当时听完你说话后那失望的表情,你不愿意听,要比当场反驳对他打击更大。”
“我今天是真有事,所以才会去打断他,他的想法可能是有些超前,不过还不至于是胡说八道。”伊芙走得很快,不多时就已经出了讲堂建筑。
“那种话就不应该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算什么,他能代表女性?那些话明显就是别有所图,你可不能相信他的屁话。”迪更跟在她的后面,又问道:“你知道今天坐在后面那人是谁吗?”
“谁?”伊芙放慢了脚步。
“那人是霍黎恩团长,算是骑士团的次席,哈克夫多今天竟还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东西,你看着吧,肯定讨不了好。”
“看样子咱们又得签联名信了。”伊芙叹了口气,“我今天可能也惹他不高兴了,大不了我签在第一个,然后亲自交给校长。”
“你干嘛要去讨好他?”迪更有些急了,“那家伙长得英俊、帅气,所以你就这么迁就他?”
“你这么针对他才有问题。不过我也理解,他和你年纪差不多,而他站在上面讲课,你坐在下面听课,所以你心里不平衡,这也正常。”
“我哪有?”迪更目光游移,连忙否认。
“还有,我长得也漂亮,你对我不是也有好感?”伊芙偏着脑袋,笑着问他。
迪更听到她这句话,脑海中顿时訇然作响,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现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全都涌进了脑袋里,头重脚轻,摇摇欲坠。伊芙的身影逐渐远去,他似乎连她的告别都没有听到。
林辛摇了摇他的肩膀,他这才有点反应。
“她是会读心术吗?”迪更僵硬地转动着脖子,神情木讷地看着身旁的林辛,“我在想什么她竟然都猜了个透。”
林辛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
伊芙一路小跑地回了公寓,一开门,却没有瞧见西克贝琳女士,此时,艾薇拉站在一旁,怀里抱着蒲公英,而她对面则坐着一位伊芙倍感想念的人。
“南芬?”伊芙激动得喉咙都在发颤,“你怎么过来了?”
沙发上的女人站了起来,笑着张开手臂,伊芙连忙凑上去,和对方拥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