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拉宁格夫那群老流氓朝这边来了,再磨蹭家都要被抄了。”走在路上,马可比伊芙还要积极,西侧的建筑还未被骑士团扫荡,这里显得冷清许多。
两人找到了少女口中描述的塔楼,马可快走了两步,一脚将楼下的门扉踹开。沿着回旋的石阶朝上走去,塔楼内部显得有些昏暗,但打头阵的老骗子依旧走得飞快。
“你慢点,小心里面有人埋伏。”伊芙眼见要追不上他了,于是出声提醒。
“放心,我心里有数。”马可拍着胸脯回答道。
两人说话的声音在塔楼内部不断回荡。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能跑得这么快?”伊芙说。
“快?”马可颇为无奈地笑了两声,“这都是逼出来的,要是跑得慢还能活到现在?”
“你们出任务就这么危险吗?”
“那到未必,像这回这种伤亡情况,其实很少见。”马可回答之后,突然意识到伊芙可能是会意错了,于是他又说,“不是,打仗怎么能随便跑路呢,我是说行骗,骗了别人肯定是要跑的。”
“你干嘛要骗人呢?”伊芙一边爬着台阶,一边问他,“你就不怕败坏了骑士团的名声?”
“当然怕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马可高声说道,“所以我平时从来不穿骑士装,那装束和我就不搭。”
“也是,我那天第一次见到你,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外国流浪汉。”
两人说着闲话,很快便爬到了顶楼。台阶尽头是一扇漆着蓝漆的木门。门虚掩着,还留了一条小缝,房间内部很暗。
马可推开了门,却不料门顶突然掉了什么东西下来,正好砸在了他的头上和肩膀上。老骗子发出一声惨叫,四周腾起了一大片白色的烟雾,一只木盆叮叮当当地从台阶上向下滚落,大片的白色粉末铺散开来。伊芙靠着墙壁躲闪,眼见着那只木盆不断向下滚落,直至坠底摔了个稀烂,这才回头去看马可。
“喂,你要不要紧?”伊芙见马可仍在大叫,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马可听见伊芙问话,终于闭上了嘴,他弯着腰,不断抖落着满身的白色粉末。
此时,他的脸上、眉毛和头发里都是斑驳一片,看起来狼狈至极。
“面粉?”伊芙问。
“是白垩,刷墙用的灰!”马可甩了甩袖子,又甩出一大片灰尘,“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伊芙看他活蹦乱跳的样子,倒是先松了口气。
两人进了屋子,马可依旧骂骂咧咧,他走到了窗边,将窗帘拉开,让昏暗的屋子充满光线。
窗外的雪小了许多,强风吹刮着窗子,发出了呜呜的嗡鸣,就像一只吹不响的哨子。伊芙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关好了身后的门。不知是不是错觉,建筑似乎在随着风而轻微抖动着,深色的木纹地板也时不时地吱嘎作响;头顶的横梁遮挡着大块的深色篷布,看着有些压抑。站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里,像是身处于平静海面上不停摇曳的狭窄船舱之中,光是看着就让人有种眩晕和憋闷的感觉。
屋子里堆放着好些东西,书籍、纸张、衣物、床单,以及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东西到处都是——床头上、柜子上、地板上、桌子椅子上……进了门之后,伊芙连走路都要小心翼翼。
“咱们拿完东西就走,剩下的交给下面的人来收拾,你在这里别再乱拿东西了。”伊芙见他进门就开始四处打量,知道他是又想动了歪心思。
“放心,我干了多少年,有分寸。”马可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倒腾起桌子上的东西。在一阵翻箱倒柜之后,他从桌下的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带盖的大铁罐,兴冲冲地捧在怀里,一屁股坐到了身后的床上。
伊芙见他打开铁罐,把里面的东西直往嘴里塞,连忙提醒他:“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小心吃坏肚子。”
“饼干,是饼干,饼干我能不认识吗?你要不要来点?”马可说话时嘴也不闲着,“还挺香的,正好饿了。”
伊芙见他能坐在那老老实实地吃东西,姑且松了一口气,开始忙起了少女交代的正事。
衣柜在窗对面,占了这屋子不小的空间。伊芙打开衣柜时还有些意外——里面整齐地挂放着几十件颜色不同的衣物,且大部分都是裙装,而柜子底部的格子里也同样码放着各种衣物,数量着实不少。
这些衣服看起来很新,大概都没穿过几次。淡紫色的裙装有四件,伊芙把它们都挑拣了出来,并找到了少女描述的那件。以前,南芬总是带着伊芙去店里裁衣,久而久之,她也能认出不少布料——她惊讶地发现,这衣柜里的东西竟然没一件能称得上是便宜货。要知道,此地可是位于克利金边境、密恩山脉深处的深处。
她将衣物叠好放在床上,又蹲下身子去看底下的衣服。这些衣服颜色大部分都是偏暖色或暗色,有些上面还别着固定用的大头针,显然是一次也没穿过。
身后传来马可咀嚼饼干的声音,他抱着罐子凑了过来,问她,“怎么了?有好东西?”
“这些衣服应该是别人送给她的。”伊芙说道,“如果是买的,不会买这么多自己不喜欢的放在这里。”
“是这么个理。”马可点点头。
伊芙站起身,推开了挡路的马可,并打开了床下的柜门。柜子里塞满了木质的鞋盒,看着都很精美,有些还雕刻着铭牌,伊芙能认出一些。她将外层的鞋盒都搬了出来,挨个查看上面的铭牌,最后从中挑选出了一个深色的长盒子。
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双白色的过膝靴,有着银针一般的修长细跟,皮面又新又亮,没有任何褶皱,赫然就是伊芙要找的那一双。她关上盒盖,将鞋盒放到了床上,又把剩下的盒子放回了原位。
“这就找着了?”马可瞪着眼睛问。
“是啊。”伊芙有些得意。
“你都没打开看,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过上面的牌子,这双鞋一定是这里面最贵的,所以就选了它。”
“怎么个贵法?值多少钱?”马可一听到她说贵,便来了兴趣。
“我也说不出它能值多少钱,但一般人想买也买不到。”伊芙说,“这鞋子是东部城的某家鞋行做的,他们的订单只对会员开放,会员每年都要交一笔年费,而且做一双鞋需要提前很久预约。”
“一年要交多少钱?”
“谁知道呢,听说还有等级的差别,但就算最低级的会员,人家一年交的钱大概也顶得上普通人半辈子的花销了。所以这些会员可不是一般的有钱,大概都是那种有家族产业的富豪。”
“真的假的?我第一次听说卖鞋还能这么卖,你是怎么知道的?”马可说话时,还盯着伊芙脚上的靴子看了半天,他再三确认了那只是一双骑士团的制式靴子——但由于鞋号实在太小了,他越看反而越是觉得陌生。
“我确实有几双这样的鞋子,是一个朋友送的。”伊芙就算不是那种愿意炫耀的人,可当她说起这些时,语气还是有些轻飘飘的。
她的话让马可呆滞了片刻。
“你这朋友什么来头?介绍我认识一下?”马可手里还捧着铁罐,人却直起了腰,表情相当严肃。
“人家可是相当务实的,他认识你有什么好处?”伊芙啪地关上了柜子,吓了马可一跳。
“当保镖你看行吗?‘前骑士团成员,作风正派,光荣退役’,这么说也不丢份儿吧?”马可举着胳膊挥了挥拳。
“先不说你正不正派,你这五官就不合格。”伊芙看了他一眼,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你要是真想见他,不如我介绍你去他开的厂子里干活,他有时会去巡视名下的产业,说不定你哪天就能碰见他了。”
“你这是准备把我卖了啊?”马可撇着嘴,“说实话,其实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有钱人,你也是……有钱人的小帮凶,以后穿鞋的时候小心点,你这是在趟着穷人的血汗走路呢。”
伊芙听到他突然说出如此具有倾向性的话,不禁愣了好一会儿,她说道:“你要是不偷不骗,我听了这话可能还真要惭愧一阵子。”伊芙站起身,再一次把他推到了一边。
拉开衣柜最底层的抽屉,花花绿绿的贴身衣物被整齐地码放在储物格子中,由于其数目实在是有些惊人,她看得都有些眼晕。
“嗯……这算不算是收藏癖?”马可的声音从她的头顶响起。
伊芙合上了抽屉,语气认真地对马可说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吃饼干吧,别像个流氓一样。”
马可干笑了两声,退回到了床边。
拿东西时,伊芙留意到书桌上摆放的一组物品——几页信纸堆在一本摊开的诗集上,旁边放着一支钢笔和一片雕花的木质书签;蓝格信纸上誊抄着写了一半的诗词,其中一角还压着黑色的墨水瓶。信纸上的内容出自一位近代浪漫主义诗人的手笔,作者于病床上感叹其无可实现的远大抱负。字本身写得整齐而紧凑,没有用繁复的花体,仿佛是印刷出来的一样。
伊芙被这组静物所吸引,她走到书桌前,去看那几页纸,又从下方抽出那本封皮上带有扣带的诗集,一页页地翻看着。她留意到风雪击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于是又走到了窗前,探头去看外面的景象。
这是一扇三面的凸肚窗,窗子不算大,视野却很开阔。窗子正对的方向就是少女上午逃跑时的方向;右边是向上翘起的山崖,而左侧则是塌了一半的城堡入口。
骑士团攻打西林斯堡时,她或许还在坐在桌子前安静地写字。
一团灰黑色的东西填满了窗子下面的凹槽,只露出两只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伊芙感受到它的视线,这才注意到了身前这只名叫“艾尔本”的猫。伊芙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这只猫背起了耳朵,但没有躲避她的抚摸。艾尔本是一只不知品种的长毛猫,脸有些扁,耳朵又小又圆,毛发很蓬松,也很干净。
猫咪似乎是听到了马可那边的动静,它伸长了脑袋,望着坐在床边的人。突然间,它脱出了伊芙的手掌,竟一下子从窗台上跳了出来,眨眼间就跳到了床上,奔着马可去了。
“呦,这小畜生是看到我吃东西,真够精的。”马可笑了笑,又往嘴里塞了一把饼干。
这只猫仰着脑袋,蓬松的尾巴也翘了起来,它张着嘴朝马可叫了两声,似在讨食,却只发出了蛇一般的嘶嘶声。
马可皱起了眉,他看了眼伊芙,说道,“这猫好像有点问题。”他放下铁罐,将那猫咪抱在了自己怀里,将这猫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声带可能是被割了……噢,下面也被阉了,爪子也被剪了——哎,连我这老头看了都想哭……你疼不疼啊,小可怜?”
但猫咪听不懂他的话。它翻了个身,从马可怀里跳了出来,直奔他身旁的铁罐去了。马可眼见它要把脑袋伸进罐子里,便伸手拍了它的脑袋。这只猫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顿时缩着耳朵和脖子,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叫声。它弓着身子蹒跚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跳下了床,一溜烟地钻进了床底下。
“你打它干什么!”伊芙没来得及抓住这只猫。她蹲下身,趴在地面上去看,脸几乎贴在了地板上。猫咪钻到了最里面,靠着黑乎乎的墙角,露出了一对反光的眼,一动不动地与伊芙对视着。
“这小畜生不守规矩,那肯定要教训一下喽,它把头伸进去,那我还吃不吃了?”马可捧着铁罐,嘴里振振有词。
“现在可好,要怎么才能把它给弄出来?”伊芙站了起来,一脸愁容地对马可说道:“行了,你也别吃了,这哪是什么饼干,我刚才就觉得这东西是猫粮。”
“猫粮?”马可瞪圆了眼睛,打量着手上捧着的罐子,嘴里的东西却是咽了下去。
“这猫一天没吃东西,结果还被你给夺了食,也是够可怜的。”伊芙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背对着马可坐在床的一角,好久都没说话。
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凄凉的感觉从她的心头升起。
对于这只猫来说,安逸的生活一去不复返。它就要离开自己的窝,告别这熟悉的一切,将来不知会辗转去往何处。
就好像以前的自己,还有如今它的那位主人。
身后又响起了轻微的咀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