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史克,风隐道内,花柳巷中,一处娼馆。
弗朗西斯正和一位女子面对面坐着,那女子面上略微艳俗的妆容轻易表明了她的身份,是这娼馆中的一名娼妓。
此时两人都没有说话,那女子为弗朗西斯斟满酒之后,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这位沉默寡言的恩客。
但她在这放逐之地的边缘为娼五载,性情古怪的客人她也见过了不少,自然有那种来娼馆并非为了宣泄自己的欲望而只是找一处场所放松心神的客人。
娼馆里的女子们也很乐意对于这些客人敞开怀抱,他们出手一般都比那些普通恩客阔绰了些许。
于是二人就这样在摇曳的灯光中沉默着,听着外面传进来的莺歌燕舞,仙乐飘飘。
弗朗西斯沉默的缘由并非像对面想象的那般是来寻求心灵的慰藉的,而只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场所,实在是有些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
当日,弗朗西斯与华逃离堪维纳,按照威尔肯大师的指示,来到这处名为诺维萨的世界。
这诺维萨宽广无比,大小不知道是那安库德的几千万倍,而他们目前所处在的这片地域名为威尔史克,就是那威尔肯大师口中所说的圣盟的管辖之地。
可光这圣盟之庞大,下属机构之复杂,就远超弗朗西斯的想象。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弄清楚这圣盟的组织架构,只知道威尔肯隶属于圣盟旗下的一个中小势力,其在威尔史克的东北边境活动。
此处势力名为百巧阁,而如此规格的势力在威尔史克还有上百个。
弗朗西斯与华一边打听着百巧阁总部的位置,一边结合着威尔肯所绘制的简易地图,一路风餐露宿之后终于来到目的地。
一开始那山脚下的守卫还以为弗朗西斯二人是仰慕百巧阁地位超然,希望谋得一份生计而对其不屑一顾。
但在弗朗西斯说明来意之后面色大变,那为首一人甚至不顾上招呼二人就转身去告知百巧阁的高层,留下其余的看守面面相觑。
不多时,山上的钟声接连响起,经久不息。
那名守卫又带着数位老者赶下山来,其中性急者开口就询问弗朗西斯,威尔肯等人的消息,余人也是脸色急促地看向他。
看来数年前一行二十九人去往异界探索却杳无音讯之事,对这百巧阁打击颇深,弗朗西斯暗中想到。
他简略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提到威尔肯大师信中所指之名,也就是百巧阁的阁主之名,躁动不安的诸人这才安定了下来。
他们便带着弗朗西斯与华,以及沉默的诺姆向山上进发。
达到山腰的某处大厅内,弗朗西斯这才发现此处已然落座了上百人,看来那钟声就是将诸人召集于此处商议要事所为之。
不少人已然听闻有访客带来了那迷失的探险队伍的消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众人在弗朗西斯进来的一瞬间将目光汇集在他身上。
弗朗西斯从中感受到了不安、焦虑、怀疑等情感,但他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而是径直面向最高位者,也就是百巧阁的阁主。
那阁主开口咨询弗朗西斯的来意,弗朗西斯也没有废话,径直将威尔肯大师的第一封信,也就是讲述探险队伍经过之事的信件呈了上去。
阁主大致扫了两眼,便皱着眉头让一旁的侍者朗读出来,以便厅堂内的众人知晓其中内容。
于是众人静静聆听着探险队当初在虚空之中的遭遇,当听到他们踏入传送阵没过多久就遭遇了三只虚空造物,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威尔肯一人重伤逃往安库德时,众人面上皆是露出惊骇之色。
即使深知虚空之行困难重重,可他们也没有想到探险队竟会如此出师不利。
平日里十次踏入虚空有三次遭遇到虚空生物已属气运不佳,更不要提筹备多年的探险,径直碰上了传闻中的二阶虚空造物。
无数人的心血与期待化为泡影,目光黯淡。
而那威尔肯为了打消弗朗西斯的疑虑,更是在信件中将安库德描述成一处毫无人烟,缺少资源甚至没有灵气的荒芜之地,以免众人不死心继续发起探险。
而听闻到这一点时,即使是阁主的脸上也不由得表露出一丝淡淡的失望之色。
要知道探索新的界面可是一场极为冒险的豪赌。
赌对了,无数资源奴隶取之不尽,百巧阁在圣盟中的地位也会有所提升,那位大人也会降下更多的恩赐。
可现在,他们明显是在那场豪赌之中落败了,不仅没有获得分毫利益,更是折损了阁内近乎三分之一的精英。
大厅内气氛愈发沉重,阁主察觉到此,轻叹一声,询问弗朗西斯与威尔肯是如何遭遇的。
那弗朗西斯自然不可能说出威尔肯被蒂法妮软禁的事实,只能按照双方之前想好的籍口来表述。
一边说威尔肯被虚空之力腐蚀严重,时日不多,一边拿出了第二封信,也就是记载着威尔肯对于自身后事的安排的书信。
听着侍者略带悲痛的话语,众人的脸上慢慢带上悲凄之色,他们这才意识到了,当初那只探险队伍,是真的永远无法返回了。
甚至有些与威尔肯关系亲密之人,眼中噙着泪水,聆听着威尔肯的遗言。
从众人的反应来看,弗朗西斯能判断出威尔肯在这百巧阁的地位不低,颇受众人敬重。
侍者朗读完毕,大厅内长久的沉默,最后还是阁主率先反应过来,继续与弗朗西斯对话。
他自然可以判断出这两封信件的确是出自威尔肯之手,不论是字迹、对当初的冒险以及后事的安排,或亦是遣词造句,都没有能够让人怀疑的地方。
看来威尔肯是的确委托面前的年轻人传达自己的身后之事的,现在他需要了解更多的细节。
于是阁主便开始询问当初二人遭遇的细节以及威尔肯的具体情况。
弗朗西斯便夸大描述了虚空之力对其的腐蚀程度。
毕竟拥有玫瑰绽放的他,深知虚空的特性,描述起来合情合理,并暗示众人,威尔肯现在极有可能已然身死道消,以扼杀众人开启传送阵进行营救的想法。
众人脸上都不太好看,阁主又开始询问弗朗西斯的来历。
这一次,弗朗西斯放弃了那套逃婚出来的说辞,而是简明扼要地说自己的家乡已然被虚空生物悉数摧毁,逃难的过程中遭遇到身负重伤的威尔肯,最终来到这威尔史克。
接着阁主又询问他接下来的打算,弗朗西斯顺势拿出了那封威尔肯为自己写的引荐信。
原本他并未下定决心要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可是在封炎遗迹之行后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弗朗西斯已经难以返回安库德了。
信上的收件人是约里克主事,听到这个名字,一个面上悲怆之色各外浓厚的老者站起身来。
他接过信件,一字一句地浏览了一边,小心将其收在内衬之后转身与阁主低声商议起来。
最终的结果则是阁主让这约里克帮弗朗西斯等人在其手下谋取个职位。
说完决定之后,阁主面色疲惫地挥挥手,示意弗朗西斯可以离开了,对于他的道谢声也置若罔闻。
虽然心中微有不忿,但弗朗西斯还是表情平淡地跟在约里克身后离去。
他心中也清楚,若是自己没有前来,百巧阁众人还有抱有一丝希翼。
那探险队是不是已然抵达了彼岸?
只是因为某些缘故而没有办法返还?
说不定那个地域物产丰厚,探险队需要大量时间去探索,才导致直到现在都杳无音信的。
事实上,阁中一直有人主张,要组织另一支队伍踏入传送阵中,追寻第一支队伍的行踪。
可是由于斥资过巨这提案一直没有被放上日程,现在看来也就没有进行的必要了。
弗朗西斯打破了他们所有的幻想,上门带来噩耗,阁主愿意给他们在阁中安排一个职位已然算是仁至义尽,礼数不周之事他倒也不怎么在意。
下山的途中,约里克主事打听着弗朗西斯的过往,准备依据其擅长之事安排职位。
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弗朗西斯自然不能吐露自己身具大量钱财货物以及一定的实力,只是含糊其辞地说自己对炼药一途有一定的研究。
而自己的内人擅于饲育圈养,而自己的那位哑巴朋友,也就是诺姆则是什么都不需要。
听闻弗朗西斯此言,约里克便随口询问起弗朗西斯有关炼药方面的学问。
虽然由于地域不同,二人对于材料以及炼制手法的理解千差万别。
但约里克不难发现弗朗西斯在这方面的确有着不俗的造诣以及天赋,暗自点头。
接着他向几人介绍起他们所处的背景,这百巧阁是蒙受“奇工”伏甘大神的庇护而建立的。
伏甘大神赐下恩泽,让众人掌握了原本难以想象的精妙技巧,致使百巧阁出产的阵法符咒、魔药灵宠、兵刃防具在市场上颇受追捧,这也是百巧阁的赖以生存之道。
他们主要在这威尔史克的东北部的数个道内活动,基本可以算的上是在这片区域的冶炼龙头。
而约里克身为百巧阁高层,愿意给弗朗西斯与华提供两个不同方向的职位。
一是南方繁华的松本道,百巧阁在那里有数家大型工坊,以弗朗西斯的资质定会在那里得到良好的发展,但阁内之事恐怕会占据其相当多的精力,相对应的俸禄也会相较于其余地区高一些。
其二则是极东北的风隐道,在那里,百巧阁正好缺乏一名药师,此处环境恶劣,整片区域内只有风隐堡一处人族定居处。
因此弗朗西斯面对的活计也会轻松些许,俸禄低不说也不会有什么发展就是了。
介绍完毕,约里克询问弗朗西斯的意向。
弗朗西斯自然能听出他希望自己能去望那繁华的松本道,成为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一展拳脚。
可以弗朗西斯目前的心境……他担心自己若是一头扎入繁忙纷杂的业务之中,整个人就会变得麻木,止步不前。
他更希望能够有自己独处的时间来审视自己的内心,于是隐晦地向约里克表明,自己目睹了故乡在虚空生物的侵蚀下化为灰烬,以他目前的状态恐怕不适合承担繁杂的工作。
弗朗西斯都这么说了,华向来夫唱妇随,而那诺姆更是不会有反对意见。
约里克听闻此言,微微颔首,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知道人各有志,无法强求,便询问弗朗西斯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弗朗西斯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拿出了威尔肯大师的最后一封信,也就是那封写给他妻女的书信……
等到几人从他妻女的住所离开之时已是夜间,空中明镜高悬,地面一片清冷,身后屋内寡妇独女的恸哭之声更显悲怆。
弗朗西斯低下头,看着自己皱皱巴巴的衣襟,忍不住回想起那银丝满头的中年妇女抓住自己衣衫急切地询问威尔肯近况的模样,最后还是在约里克的劝说下松开了手,瘫在地上失声痛哭。
成年不久的女孩死死地咬着嘴唇,跪坐在母亲身边。
此时清风徐来,可是却吹不散几人之间那股沉重的氛围。
约里克终是心绪翻涌,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一声哀叹,是对老友的祭奠。
就这样,弗朗西斯一行三人踏上了前往风隐道的行程。
多日颠簸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在进入风隐道的一瞬间,弗朗西斯就愣在了原地。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三面城墙高耸的城市以及其后遮天蔽日的黄沙飞石,它们拍打在城墙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就好似冰雹砸在地面上一般。
嘶吼的风沙甚至遮掩了日月,此地终日不见阳光。
虽然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弗朗西斯仍有些无法相信,人们竟能在此处建造起如此雄伟的城池。
这风隐城是弗朗西斯穿越以来所见到的规格最大的一座城市,堪维纳的圣玛尔塔与其相比简直就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小村落。
三面为了阻挡风沙侵袭的城墙上星罗棋布着数以万计的各式各样的建筑,不过每一栋都门窗紧闭,街道上也人烟稀少的样子。
弗朗西斯正疑惑间,那百巧阁向风隐城运送物资顺便将三人带来的车夫轻车熟路地顺着一条斜向下的道路驾驭着马车。
而等到车辆再度回到平地上时,弗朗西斯与华不由得愣住了,面前的景象实在是超乎他们的想象。
宽阔平整的石板路上人潮熙熙攘攘,耳边不时传来商贩吆喝之声,穹顶上布满着不知名的石头散发着柔和的光华。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风隐城为了避免风沙侵袭城市,竟将整片地域挖空,在地下建造起规格夸张的都市。
而且空气微微潮湿,弗朗西斯不由得推断这里原本应该存在着一条地下河,这座城市就是在其周围建立的。
他们在地表看到的那些房屋,也只不过是先人的遗迹以及通气孔罢了。
看到弗朗西斯与华难掩瞳孔中的震惊之色,那车夫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已年过六旬,为百巧阁运货也有四十多年,人生了无牵挂。
观察不知情的人第一次见到风隐城的反应是他枯燥的工作中为数不多的的乐趣。
不过除了那对年轻夫妇,另一位半个月来在车上一直沉默不语,甚至连坐姿都未曾发生改变的神秘人却让车夫很不爽。
看到如此构思精巧的风隐城却依然保持镇定的人,车夫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暗中骂了几句,带着弗朗西斯他们来到了百巧阁在风隐城的分阁,也是弗朗西斯将要任职的机构。
见到分阁管事之后,弗朗西斯才大致了解到他所处的境地。
分阁内原本的老药师告老还乡,弗朗西斯顶起了他的空缺。
原本分阁管事接到约里克的书信,听说弗朗西斯是异乡人,又面见他如此年轻,不由得暗中担心他是否能胜任此等职务,可与弗朗西斯的交谈随即打消了他心中的疑虑。
虽然双方对于魔药学的理解各有千秋,可管事在交谈过程中确认了弗朗西斯那扎实的魔药理论以及机敏过人的才干,他这才放心地将那职位交到弗朗西斯手上。
华也顺利地获得了驯兽师助理的职位,双方的俸禄分别为三十以及十二马勒一月,足够二人的日常开销了。
听说威尔史克这边仍旧与安库德采用相同的货币结算体系,弗朗西斯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气。
他原本还担心华当初在商盟的惊天豪赌,所赢来的十三颗缪勒,在这里会变成没有的废石,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他与华依旧是极为富有之人。
不过这也让弗朗西斯心中有所猜想,远在老精灵王,或是阿瑞西娅出现之前,村子或是安库德应该与威尔史克连结在一起,并有相通的文化与货币。
可后来发生了某些足以击碎大陆的惊天剧变,才让那些陆地游历于威尔史克之外。
不过对于万年前的事情,弗朗西斯只能如此畅想,却没有谁能够进行作证。
至于诺姆,弗朗西斯则表示他在那场虚空生物的屠杀之中失去了一切,封印了内心,什么都不需要。
管事见状,没有多言,让人带着他们确定居所之后先去熟悉这周边环境,安定下来再开展工作。
于是弗朗西斯与华就开始了一段难得的安宁时光。
他为了遗忘在安库德经历的种种,一头扎入对魔药学的研究之中。
虽然与安库德不成熟的魔药学相比,威尔史克的魔药学更加繁杂纷乱,但万变不离其宗,弗朗西斯上手很快。
在听说弗朗西斯炼制银叶级的魔药成功率近乎五成之后,管事激动地带着一众学徒,亲自请弗朗西斯为他们演示异乡的炼药手法。
要知道,那位退休的老药师穷其一生研究魔药,充其量不过在熟识的银叶级魔药能达到六七成成功率,而陌生的药方成功率则无限拉低。
可弗朗西斯面对完全陌生的魔药药方,稍加练习就能达到五成成功率。
知道自己获得了一位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人才,管事他怎能不激动。
顺带一提,关于魔药的分类,弗朗西斯之前在那克里比镇暂且休整的时候就进行了研究,将其大致分为三种阶层。
而威尔史克这里有着更为严谨的分类,从铜枝下品到金花上品秩序完备,让弗朗西斯很是欣喜。
他也向阁中之人打听过,即使是金花中最低级的下品,整个风隐城就没听说有哪位大师炼制成功过,而金花之上的境界,众人更是闻所未闻。
弗朗西斯一手魔药炼制技艺宛若天赐,再加上其待人和善,凡事不争,没有一点药师的架子与脾气,在阁中博得了大量好评,而华的地位自然也船高水张。
一日夜间,华回到家中告诉弗朗西斯她被破格提升为驯兽师,俸禄自然翻倍,与弗朗西斯达到同级。
看到华终于有了能够发挥自己的长处,并乐在其中之事,弗朗西斯不由得为其感到高兴。
华不管是之前,还是跟了自己之后,实在是吃了太多苦了。
时间就这样流淌着,在弗朗西斯日益增进自己的魔药技艺的同时,他们也对这风隐城,以及整个威尔史克有了长足的了解。
威尔史克地域极广,域下共划分七十七道。
稍微大一点的道,就比如约里克之前为弗朗西斯提供的另一份职位所在地的松本道,占地面积竟是整个堪维纳的十五六倍。
而那松本道,在整个威尔史克还排不上号,这让华实在是难以想象。
原本来到堪维纳之后,她就已然惊叹于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广博。
而这威尔史克,更是让她感觉自己宛若这大千世界的一粒飞沙,转瞬即逝。
这七十七道之中,除了像风隐道这样特殊的存在,基本上每一道的人口都以亿万来计算。
可以说人族是威尔史克的绝对主宰,别的种族大都在人族发展的过程中遭遇了灭顶之灾,侥幸幸存下的种族,也作为人族的奴隶而被奴役着。
而人族在威尔史克的发展史不过短短的四百余年,这一切都得益于一位女性的出生,或亦说是降临,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家世,到现在仍旧众说纷纭。
有人说她是一位老农耕作回家在路边捡的,也有人说在一阵流星雨之后,她在一座山顶上啼哭,被人发现。
今日,众人只知道她的出现,导致了成百上千名神祗纷至沓来,希望能够与其缔结契约。
只因为其身上具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神奇力量,可以增进神祗本身的实力。
但因为这个世界固有的空间法则的限制,神祗们无法真身降临于此地,只得或是派遣分身,或是招徕信徒,展开对那位女子的争夺。
在经过十余年漫长的战争之后,整个威尔史克的原生种族几乎被屠戮殆尽,而地貌也发生了极为剧烈的改变。
不少原本对这威尔史克不屑一顾的外来者们也纷纷受到众神蛊惑,他们从四面八方涌入这原本的蛮荒之地,加入战局。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能活过第一年,而战局的最终,一支信奉“诸天之母”伊西丝的势力击溃了所有敌手,终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将那名女子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而诸天之母也被威尔史克的众人尊称为无上神祗。
然而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无时无刻都有探查到那名女子的神祗想要将其据为己有。
于是在无上神祗的指示下,威尔史克当时所存在的一百一十三支有着信仰的势力联合起来,形成一支一统威尔史克的庞大而松散的寡头,这就是圣盟的由来。
然而组成联盟并非为了抵御其余神祗的入侵,而是为了确定每位神祗能够从那女子身上获得多少益处。
圣盟内部若是发生了争斗,除非危机根本迫不得已,最上层,也就是最初信奉“诸天之母”的那一支是不会出手的。
而若是有新来的神祗想要分一杯羹,只要击溃一方势力就会取代其势力,成为圣盟的一部分即可。
百巧阁所信仰的“奇工”伏甘就是百余年前击溃了另一支势力,取而代之。
除此之外,外界对于迅速崛起的威尔史克自然而然地会感到恐慌,在这四百年间曾多次入侵其间。
只有在那种时刻,圣盟的旗下诸多势力才会发下彼此之间的恩怨,合力迎敌。
据统计,在圣盟成立的这四百年间,只有三个月零七天是没有发生过争斗。
而那短暂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汹涌,却一直未曾停歇。
至于众神从那女子身上获得了何等益处,他们彼此之间又是如何分配的,这涉及了一套极为复杂的利益交换系统,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这一切的根源,那出生以来就成为众人争抢对象的女子,受到无上神祗赐福,寿元被无限延长,此刻正居住在大陆中心处的圣山之上。
她是“威尔史克的流星”“众神眷顾的巫女”“无上神女”以及“星空中的曼陀罗华”——宇佐镜理。
“宇佐……镜理……”
玄炎听闻这段往事的大体脉络之后,低吟着她的名字,沉思着什么,片刻之后飘到弗朗西斯面前,一板一眼地和他说:
“小子,你得想办法与那名神女交配。”
“玄玄玄……玄炎前辈!你在说些什么啊!”
一旁的华失声叫道。
她怎么也想不到,刚到一处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玄炎就要求弗朗西斯做如此荒唐之事。
“那女子……很特殊?”
弗朗西斯研磨着材料,头都没有抬发问道。
“何止是特殊啊,小子,能引来数量如此之多自诩神明的家伙,本来就能说明问题了。”
不顾华那几乎要用目光将其掰为两段的气势,玄炎继续怂恿道:
“那女子……我估计要不就是特殊体质,要不就是生来自带某种特殊法则,对修炼大有裨益。
这样的存在在我们那里都不多见,也难怪如此多家伙对其趋之若鹜……
小子你运气是真好……”
在玄炎的碎碎念中弗朗西斯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讯息。
“自诩神明……你们那里……
玄炎前辈你说这些神祗的本尊……与你是来自与同一个世界吗?”
“它们?”
玄炎的语气立刻变得不屑一顾起来。
“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查尼亚拉尔那种蒙昧之地,只有那什么‘诸天之母’有可能是出身于格尔菲托……
不过我也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号就是了,应该是这万年来新兴起的吧,也难怪来到这偏远一隅……”
习惯了玄炎话语中的鄙夷之情,弗朗西斯低下头,继续自己手上的流程。
看弗朗西斯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玄炎无奈地叹了口气,悻悻地回到华的身边。
华虽然放下心来,可弗朗西斯这漠然的态度让她不由得暗自担忧。
离开了堪维纳之后,弗朗西斯几乎一直处于那种无所谓的状态,华与玄炎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希望时间能够冲淡一切。
等又过了几天,弗朗西斯终于大致明白了这座风隐城存在的必要性了。
在威尔史克延续的四百年时光里,觊觎那神女宇佐镜理的神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其中大多数神祗都在争斗中失败而打消念头离开此处。
而它们的追随者们,神祗存在于这片土地之时他们享受到恩泽。
可神祗离去之时,追随者们同样也会遭受到反噬。
反噬的严重程度也不尽相同,百巧阁的伏甘大神的反噬之力算是最为轻微的一种了,当追随者不再信仰伏甘大神之际,他只会失去大神赐给他的一身技巧,再也无法理解锻造、符咒、阵法之事,这也源于大神赐予追随者的能力与此相关。
而那些获得了战斗能力的提升的信仰者呢,他们的下场可就要惨上许多。
被剥夺神赐之后,耳聪目明者失明失聪,擅于奔袭者四肢萎缩,富于思考者变成痴儿。
更有甚者在神祗离开的那一刻起,追随者们身上就会产生难以想象的畸变。
如此看来那些在神祗抛弃他们时就陷入死亡的追随者们反而是一件幸事了。
虽然反噬的具体变现各不相同,但唯一一点可以肯定的则是,在神祗落败之际,追随者的命运也受到审判。
没有哪一位神祗在离开前还会想着善后,对于那些追随自己的信仰者们,诸神无一不视之为草芥。
这便让圣盟陷入了难以想象的困扰境地,因为稍微成些气候的势力,其追随者都数以万计。
而当神祗离去,也就意味着有数万,或是数十万的追随者陷入癫狂。
数百万,数千万的人族陷入恐慌,无法恢复正常生活。
那些神弃者整日整夜哀嚎不已,对于整个威尔史克的安宁造成了击打影响,而将这数以万计的活人直接处死,又实在是显得过于残忍。
于是圣盟选择在请示过无上神祗后做出决断,将这些失去正常生存能力的人族运转到威尔史克周围数十片荒凉之地,任其自生自灭,威尔史克人将这些地方成为神弃恶地。
当然,这些地域荒凉至极,大部分人都活不过头三天,圣盟还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处理此事的机构。
“虽然他们的双手沾满鲜血,但他们却为生者带来安宁。”
这是无上神女对他们的评价。
不消说,风隐道原本就是被选作为一处神弃恶地,圣盟原本只在此处建筑了必要的驻守关卡,地下的浩瀚都市根本就不存在。
高耸雄伟的城墙,终年不歇的狂风,这些也是后来才有的。
而一切在二百多年前,圣盟的执行队将一支在斗争中落败,神祗弃其而去,导致一百四五十万名神弃者产生的庞大队伍一股脑丢弃于此处之后发生了变化。
那位神明赐下的恩惠是影响魂魄的能力,而在神明离去之后,那些追随者魂魄中的一部分也受到了相应的影响,他们状若痴呆,在城市中游荡。
圣盟举全盟之力才将这些神弃者运往此地,路途中不知死掉多少。
驻扎的守军在要塞上看着他们痴痴地游荡,不断有人倒下,死尸堆积成山也毫不在意,因为那些在神弃恶地中存活下来的家伙们将很快出来吃掉它们的尸骸。
但这一次,圣盟估计错误,在这浩浩荡荡的一行神弃者抵达此处的一个月后,狂风肆虐,飞沙走石,守军的要塞被摧毁殆尽,大量守军不知所踪,幸存者们连忙向圣盟报告。
圣盟的精锐们很快做了充足的准备,进入狂风之中去探查情况,出来的精锐部队随身带来了令所有人都震惊而又狂喜的事物——魄精,也就是纯正无比的生命能量。
原本一个个体死亡之后,维持其机体运转的魄精应该立刻消散于天地之间,遁入轮回,而人族也无法掌握从活人身上提取魄精的手段。
但显然得益于那位离去的灵魂神祗,它的追随者们的魂魄发生了某些难以言说的变化,致使魄精变得可以采集了。
而魄精又可以说是对所有人大有裨益的能量,普通人吸收丝毫便可以稳固神魂。
对于那些专修灵魂的存在,魄精则更是无上至宝。
因此,无数势力蜂拥而至,想要在狂风之中大捞一笔。
这规格宏大的风隐城,也在短短几年时间内迅速建立起来。
发展到今日,风隐城已经是一座有着百万人口的巨大都市。
这原本的神弃恶地虽然风险重重,每一年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亡命其中,但周围的十几个道中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探险者涌入其间,想要大发一笔横财。
而这些冒险者为了提高生还的把握,自然需要极为精良的装备,这也是百巧阁选择在此处建立分阁的原因所在,每天都有大量的魔药,符咒,简易阵法,装备被销售到各方势力手中。
不过这和弗朗西斯都没有关系就是了,他既不想去恶地之中冒着暴露自己实力的风险去收集魄精,那人人所追捧的生命能量他早已见识过其能效。
更不想大肆炼制魔药去提高自己的身份,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药师。
弗朗西斯每天按照自己的节奏将相应的魔药炼制完成之后便选择休息,绝不会通宵熬制。
而分阁上下对这位技艺惊人的年轻药师更是如获至宝,生怕他过度操劳,就任由其性子,甚至连每周必要的向管事汇报工作进展的职务都免去了。
就这样,弗朗西斯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供自己支配。
但他却一改往日习惯,不要说学习阵法符咒锻造这些他原本展现过兴趣的大道,甚至连修炼的时间也大为缩短,而那精灵语的学习,更是不知道放下多久了。
除了跟华出去逛逛街,了解一下风隐城的风土人情,弗朗西斯甚至都很少出去。
他每天坐在窗边感受着穹顶上柔和光芒照在院落内,消磨着时间。
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从堪维纳逃离之后,安缇诺雅那决绝的背影就没有一日不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他不顾一切地嘶吼,试图阻止对方赴死的脚步,可是双方之间的距离却在不断拉长。
有几个夜晚安缇诺雅也曾驻足回首,可当她回眸之际,弗朗西斯才赫然发现,她那精致而高贵的面容早已化为一尊骷髅。
除此之外那些安库德的故人也周而复始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弗朗西斯努力想忘却他们,他们却愈发迫近弗朗西斯的身边。
可当弗朗西斯鼓起勇气想再度凝视他们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们的面庞。
原本因为阿瑞西娅以及玄炎的所作所为而陷入绝望的心境,在安库德的经历后得到了极大程度的修补,可是最后却在蒂法妮的精心计谋下再度被击碎。
弗朗西斯彻底感觉不到自己的心了,只余一片虚无。
他不知道多少次在睡梦中惊醒,努力与梦魇作着斗争。
他的这些症状华与玄炎都看在眼里,玄炎三番五次地想要痛骂弗朗西斯一顿,让他清醒一些,可都被华劝阻了下来。
虽然她并不后悔当初没有阻止安缇诺雅欺瞒弗朗西斯,可看到自己男人这个样子,华也是心痛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那事件带给华的震撼甚至不及带给弗朗西斯的十分之一。
毕竟整个安库德加上堪维纳,除了交好的蒂利娅以及对她表露心迹的普莱柯之外,就没有什么她在意的人了。
而蒂利娅平安无事,和她的族人加入蒂法妮的反叛大军。
普莱柯更是早就战死在那封炎遗迹,没有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
而剩下的那些人,重要性在她眼中甚至还比不上自己的小黑小白。
可眼见弗朗西斯这么一天天沉闷着,挣扎着,华的心中就懊恼不已,痛恨自己没有办法快速帮助他走出困境。
那么陷入这般境地的弗朗西斯又怎么会出现在花柳巷中呢?
缘由还要从一个月前,也就是弗朗西斯与华来到此处的两个月后说起。
在一个傍晚时分,弗朗西斯所在的居所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他走出一看,竟是分阁管事亲自带着七八个人来到这里,各个面带焦躁之色。
身后的担架上躺着一个面色死灰,眉头紧锁的青年,弗朗西斯一看就看出他身中剧毒。
管事说这位是他们分阁多年合作的大主顾之子,在风隐城有几分名声,这一次带队外出,去往恶地,却遭遇了不知名的存在突袭,众人落荒而逃,将其救回。
大主顾遍访城中名师,可是却无一人能够将其医治。
眼见自家孩子的情况每况愈下,气若游丝,老父亲急得团团转,胡子都扯下来好几挫,最后才想到旗下能者众多的百巧阁,亲自上门向管事求助。
那管事第一时间想到弗朗西斯,正好趁着这个时间测试一下他应对突发状况的能力。
听闻此言,弗朗西斯心中也大致明白了几分管事的意图。
看着那护子心切的大主顾,他没说什么,示意将人抬进去。当夜,住所里的灯火未曾熄灭。
弗朗西斯虽然也专门研究过解毒魔剂,但是因为他的个人缘故导致他对于那些在恶地之中游荡的生物不甚了解,只能从那青年的症状来判断毒的特性进行抑制。
可想要彻底根除此毒却让弗朗西斯犯了难,那毒性宛若附骨之疽,弗朗西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将其逼出青年体内。
但这也激起了弗朗西斯的好胜心,他身为一名药师,却要看着一位青年在自己面前中毒而亡,那他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于是穹顶亮起又再度暗淡,弗朗西斯一直守候在那名青年的身边。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青年的生命体征愈发微弱的同时,弗朗西斯所尝试的第四十七种解毒魔剂终于产生了作用。
青年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发生好转,当他在华的搀扶下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走出门外告诉病人已然平安之时,在屋外焦急等待的众人纷纷入内,确认了青年的状况。
出来之后那大主顾喜极而泣把着弗朗西斯的双手颤抖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管事笑着拍了拍弗朗西斯的肩头离去。
就这样,弗朗西斯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
他事后才得知那名大主顾与青年的姓名,鹤田正一与邦彦。
是的,除了极个别人,威尔史克的居民命名规则与弗朗西斯穿越之前的某片东瀛之地相仿。
三十多年前鹤田正一带着一众部下来到此地展开狩猎魄精的行动。
而邦彦,更是在风隐城当地出生,幼年就在父亲的带领下踏入过恶地,他势必会成为自己父亲的接班人。
又过了几日,鹤田父子在管事的陪同下亲自上门致谢。
弗朗西斯对他们的重金谢礼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推让了几下之后还是收下了。
他又顺带提出了请求,希望对方之后去往恶地狩猎的时候,能够给他带回来一些新奇少见的材料,从而进行研究。
弗朗西斯担心以后若是再发生这种情况,他可没有十足的准备能够再将人从死神手中拉回来,还是提早做一些准备。
对面自然是满口答应,双方皆大欢喜。
之后的日子里,隔三岔五就会有新奇的材料送往弗朗西斯的居所,有时是鹤田的部下送来,有时则是邦彦亲自上门。
一来二去,他们就与弗朗西斯混熟了,弗朗西斯是邦彦的救命恩人,他自然心存感激。
而那些部下,只要见过弗朗西斯面色疲惫地从房间里走出的场景,无一不对他充满敬重。
之后便发展到邦彦与他的部下习惯性在外出狩猎归来之际,交割完毕先到弗朗西斯的居所小聚一会,讲述一下这次狩猎的经历。
邦彦此人在其父亲的培育下,成长为一名正直果敢的青年,这也是弗朗西斯对其不反感的原因。
而弗朗西斯虽然目前的身份是一名药师,但他的见识远非终生未曾踏出过风隐城一步的邦彦能够与之相比的,相处起来令其感到如沐春风。
虽然弗朗西斯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但不经意间的三言两语,便能够展示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这让邦彦与其交好之心日益加剧。
而华本身虽然不喜欢邦彦手下的那些人看向自己时暗藏着的渴望目光。
但弗朗西斯只有在与他们相交之时眼神才会展现出一丝灵动,预示着他的灵魂还没有冷却,华也就因此忍耐了下来。
而今晚,鹤田的狩猎队取得了近几年来少有的丰收,每一个人都红光满面,说到兴起处他们非得拉着弗朗西斯去一个好地方见识见识。
弗朗西斯知道他们习惯性在狩猎归来之际去花柳巷中寻觅一处温暖之所逍遥一夜,自然是满口拒绝。
可是对面不由分说,一左一右驾着弗朗西斯就往外走。
弗朗西斯也不想大力挣扎暴露自己的修为,只能转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华。
华冷着脸不说话,在邦彦的抱歉声中目睹一行人远去。
“凤鸣馆……这名字起的还真是高雅脱俗又**至极啊……”
弗朗西斯看着面前娼馆的名字,不由得心生感慨。
这条街中经营着大大小小几十家娼馆,显然是一处专门的营业区。
而邦彦一行人对于两侧花楼中的揽客之声充耳不闻,径直向凤鸣馆走去,看来他们是此间的常客。
事实果然如此,邦彦与相熟识的老鸨打过招呼之后,数名女子就好似蝴蝶一般不知道从哪片绿叶下飞出扑到自己恩客的怀里,他们轻笑着,调情着,寻觅着彼此身上的温暖。
而对于弗朗西斯这位陌生面孔,邦彦更是径直介绍说这是自己的贵客,还是百巧阁的药师。
老鸨一听,打起精神,让馆中所有没有接待恩客的莺花在弗朗西斯面前一字排开,请弗朗西斯选择一个他看着最顺眼的。
可怜的弗朗西斯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他故作镇定,选择了一位看起来最不会对自己上下其手的女子。
事实证明弗朗西斯还是有几分眼光的,因为在别的女子像蛇一般在她的恩客身上游走之时,他所选中的那名女子察言观色,判断出他并不喜好这般,便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只是为其斟酒,偶尔喂弗朗西斯吃一两颗食物,这让他放心不少。
而放松下来的弗朗西斯回应着别人的话语的同时,也能更好地观察到一些有趣的事物。
酒宴以一位舞女跳到桌子上狂舞一曲而告终,神态妩媚,身姿妖娆,看得台下的男人们血脉喷张,再也无法忍受便带着自己的莺鸟各自归巢。
而弗朗西斯也顺势而为,与那名女子来到了一处稍显朴素的房间,二人隔桌而坐,相顾无言。
“公子……公子您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场所?”
那女子沉默片刻,轻声问道。
她叫冈本惠,于这凤鸣馆已然为娼五载,见识过数不胜数的男人,对她们这些娼妓不动手动脚的恩客虽说罕见,但并非没有。
可像弗朗西斯这样连饮十余杯陈年佳酿却依旧面不改色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可冈本不知道的是,弗朗西斯在这边人生地不熟,他生怕自己醉酒之后发生什么意外。
因此在酒水下肚的一瞬间,他便暗中运转起本源魔力,将酒力包裹打散,流向身体各处。
“啊啊……在下的确是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合,让冈本小姐见笑了。”
弗朗西斯心中稍许安宁,心想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其余人此刻定然沉醉在温柔乡中无暇顾及到他,他只需再等候片刻自行离去就好,回去对华还能有所交代,以后可要尽量避免陷入此等境地。
“公子唤我小惠就好……”
冈本摇了摇头,低吟道。
“听鹤田公子说,公子贵为百巧阁的药师,那应该是从外面来的,不知道出身于何道?”
她对面前这年轻却又波澜不惊的恩客产生了些许兴趣,已经很少能遇上如此有礼节的人了,说不定是出身于什么名门世家,冈本如是想到。
“我并非威尔史克本土人,而是从远方来到此处,原本是受人之托去百巧阁办一些事情,后来因为机缘巧合之下留在阁中任职,来到这风隐城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或许是酒力终归产生了一点作用,亦或是三个月来除了华与邦彦一行人之外,弗朗西斯再没有别的沟通对象,他难得向一位陌生的青楼女子吐露实情。
“威尔史克之外的世界?”
冈本的兴致愈发浓厚,她与邦彦那种土生土长的风隐道人一样,终生未曾踏出过此道半步,更不要说更为遥远的,威尔史克之外了。
她十九岁进入凤鸣馆的那一刻起,人生轨迹就已然划定了界限。
“公子能说说,您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吗?小女子感激不尽。”
“故乡?哪里还有什么故乡了。
吉瑞特斯村不是,安库德堪维纳不是,我真正的故乡是那颗此生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得去的蔚蓝星球……”
弗朗西斯内心苦涩地想到,一时间没有说话。
虽然他情绪掩盖得很好,可冈本还是察觉到他眼眸中的那一抹晦暗,心知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起身坐到弗朗西斯身边岔开话题:
“看来是小女子失言了,公子不想说也无妨。
那公子你能说说为什么在如此多的……姑娘中选择了我吗?
比我年轻貌美的有不少,比我娇艳妩媚的也有不少……”
“啊啊……倒也没有为什么,只是惠小姐你看起来和我一样的寂寞……
我应承了邦彦大哥的好意,不得不来到这凤鸣馆。
而你看起来也不像她们那般急着招徕恩客,就好似在寻觅着什么一般……”
弗朗西斯只觉得幽香满鼻,不禁微微侧过头去,发现那冈本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面庞,看似有些痴了。
片刻之后冈本才回过神来,连忙说道:
“公子的理由还真是奇妙……那您知道为什么鹤田公子会带你来这家娼馆吗?”
看到冈本极力避免弗朗西斯触及自己的内心,弗朗西斯也不以为意,谁在这种地方为娼没有自己的苦衷,便随口说道:
“应该是那位名叫末子的姑娘的缘故吧,他看那姑娘的眼神可满眼都是深情……却又充满痛苦。”
末子就是酒宴上陪伴邦彦的那位,他们之间既不像别人那样缠绵,也不像弗朗西斯与冈本这般生疏冷漠,而更是像一对温存的夫妇一般缠绵在一起。
虽然听说邦彦早已成家,甚至连孩子都有三个,但很显然,他在那边没有办法感受到家的温暖。
“公子还真是擅识人心啊……”
冈本心中惊讶,嘴上回应道。
“据说鹤田公子为了末子小姐,这些年来未曾踏入过别的青楼一步,未曾点过别的姑娘一次……在末子姑娘身上的花费不知多少……”
“既然如此为何邦彦大哥他不将末子姑娘赎身,还她清白,纳为侧室?”
弗朗西斯随口问道。
“谈何容易……”
冈本叹息一声,不知不觉中整个人靠在弗朗西斯身上,继续说道:
“妈妈她又怎会舍弃这样一颗摇钱树?
末子小姐与我不同,我是自愿加入凤鸣馆……一段时日之后可以自行离去。
而末子小姐则是被人……卖至此处,她没有决定自己去留的权利……
于是妈妈她狮子大开口开出三百莱曼的天价,即使是鹤田公子一时半会也无法凑够相对应的数额。
而他家那边也受到了相当大的阻力……鹤田一支在风隐城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这么多年好歹闯出了一番名堂,老爷子怎么能够容忍继承人迎娶一名青楼女子。
于是鹤田公子只能趁着每次外出狩猎归来,来这凤鸣馆一解相思之苦。”
冈本轻柔地诉说这段故事,看来这对苦命鸳鸯的情况在此处算是人尽皆知了。
弗朗西斯听在耳中,心中不由得感慨,看似风光无限的鹤田公子背后竟然也受着相恋之苦,向来情关最难以跨越。
他便感慨道:“或许这就是爱情吧……”
“公子莫非羡慕着鹤田公子的苦相思不成?”
冈本低声笑着。
“如果我再年轻一些,我会支持他不顾一切追求自己的爱情。
现在我只能作壁上观,不希望他连自己目前拥有的都失去。”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看向窗外的夜色,时不时仍能听到女子的轻笑声。
“那么惠小姐你呢,会喜欢这样的爱情故事吗?”
冈本将一缕发梢放到耳后,垂下眼睑说道:
“我也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幼的小姑娘了。
或许在以前,我会艳羡,现在我只知道这不过是人生常态罢了……至少他们还有机会彼此慰藉……”
二人抬头,相视而笑。
弗朗西斯忽然觉得心中苦闷的心情被冲淡不少,甚至没那么反感邦彦带他来到这花柳巷中。
冈本感觉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眼波流转衣衫半解,对着弗朗西斯的耳边吐息:
“我想,公子我们也应该进行下一步了吧,别的心急的客人说不定已经来了两三个回合了呢。”
弗朗西斯咬了咬牙,努力不去注意那薄纱下的线条,说出了破坏氛围的话:
“我想,我们今晚到这里就可以了,惠小姐。”
冈本动作一僵,但声音依旧温柔:
“怎么会……莫非公子对奴家的身体不满意吗?
奴家会的……可是很多的呦……”
弗朗西斯长叹一声,阻止了冈本接下来的动作,并帮她把衣衫拉起:
“惠小姐如此诱人,怎会有男性不心动?
只是在下家有猛虎,实在无力采撷花枝,无福消受,见谅。”
冈本听闻此言,也明白的弗朗西斯的意思,便整理衣衫坐直身子,一时间没有开口。
弗朗西斯沉吟了片刻,从戒指中掏出了十枚马勒,堆在桌子上,准备起身离去。
这个数额肯定远远超出正常情况下他应该支付的数目,可弗朗西斯对女孩子一向很大方。
“公子没有与奴家发生什么,这钱奴家不能收。”
冈本摇了摇头,把钱推回弗朗西斯面前。
“收下吧。”
弗朗西斯轻声说道。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自愿来到这里的,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可钱财却能解这世间九成九的苦痛。
更何况,我很庆幸自己选择的对象是你。”
“公子真会说话。”
冈本见状便不再坚持,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可眼眸中却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感。
“那么……有缘再见,惠小姐。”
弗朗西斯站起身来,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嗯……”
冈本低声应下,却没有多说什么,她仿佛已然与黑暗融为一体。
直到弗朗西斯的脚步声远去,她才轻叹了一口气,把玩着桌子上的钱币,自语道:
“金钱能解这世界九成九的苦吗?可是剩下的却无论是什么都无能为力的啊。”
弗朗西斯走出屋内,看了一眼周围紧闭的房门以及传来的各种声音,看样子邦彦一行人是准备在此处过夜了。
他没有惊扰任何人,下楼离去,途中看到老鸨亲自扛着一名醉酒的恩客丢出门外。
那恩客五大三粗并且还在不断挣扎,却被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轻易钳制住。
弗朗西斯看在眼里,心中感到颇为有趣,看样子这老鸨也不是一般人,能在这种地方站稳脚跟的,背后或多或少有些能耐。
如此想着的弗朗西斯踏出巷子,回首看着灯红酒绿的各色招牌,街角处躺着四五个被人丢出来的醉汉,第二天早上,他们会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骂骂咧咧地离去。
而那些在一个个房间中不知有多少露水鸳鸯在互诉衷肠,那些话语又不知道有几分真假。
那些享受温柔的男子,在恶地之中奋力拼杀,只为获得一些钱币来此处潇洒。
这个巷子就好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黑暗一般将一切吞噬殆尽,莺花们的青春,恩客们的资产,以及所有人脱离此处的意志。
“这样的生活,真的值得吗?”
弗朗西斯的脑海中刚一冒出这样的想法就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现在的生活状态,可没比这些人强上哪去啊。
于是弗朗西斯借着穹顶的柔光,缓步向居所的方向走去。
回到居所,二楼寝室的灯依然亮着。弗朗西斯见状叹了口气,此刻已然是后半夜了,华显然仍在等着他。
“怎么样啊,诺姆先生?”
弗朗西斯对着一楼一个房间喊了一句,并不期望得到回应。
他与华搬迁到此处之后,就专门在一楼为诺姆安置了一个小房间。
虽然对于身为傀儡的他来说,无论身处何处都无所谓。
但弗朗西斯还是象征性地给他安置了几件家具,并时不时地跟他打个招呼。
分阁管事虽然出于好心想要给诺姆也安排一个职位,可诺姆在弗朗西斯的操控下一语不发纹丝不动,管事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弗朗西斯爬上了二楼,往日里在他回到居所后定会外出迎接的两只瑞比兽也不见踪影,显然是早已睡下。
他放轻脚步爬上楼,推门看到华坐在灯火之下正在眷写着什么,显然是正在修缮他们过往的经历。
“你回来了。”
华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弗朗西斯心知他被架出门的时候,华的心里肯定是不情愿的,只是不知道火气现在消没消,他刚准备开口说话就被玄炎打断:
“呦呦呦,在外面鬼混到半夜还好意思回来,这么厚的脸皮,我怕是风隐城外的风沙也击不穿,当初建造城墙的时候没拿你的脸皮当作建材还真是可惜。”
弗朗西斯一阵无语,咧了咧嘴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
“那种地方是真没意思,华,下次得想个办法拒绝邦彦大哥他们……”
“我可没看出来你当初被他们拉走的时候脸上有一丝的不情愿……”
华口中嘟囔着,站起身来走进弗朗西斯,虽然脸上还想假装生气,可是心中却在暗中窃喜。
因为玄炎已经不无遗憾地告诉她,弗朗西斯并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她之事。
“这为人处世简直比炼制魔药还要复杂百倍,看来想要保持一身清白也是难事一件啊……”
说着,弗朗西斯将华拥入怀中,只有在这种时刻,弗朗西斯才会感受到心安。
华趴在弗朗西斯的胸口,低声问道:
“明天是休息日,你有什么打算吗……”
“华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华无声地摇了摇头。
“那就应该还是和往常一样了吧……熬一熬,时间就过去了。”
华眼神一黯,可是她依旧没有办法说些什么。
因为她愈是整理弗朗西斯的故事,愈是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个男人被伤得有多深。
可是一旁的玄炎却再也无法忍受,它不顾华的暗中劝阻,开口说道:
“小子你这个状态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一天天的就看着大好时光这么浪费掉,也不进行修炼。
从精灵那里得到如此之多的秘法心得以及材料不知道加以运用,甚至连精灵语都不再学习了,难道你忘记了当初的雄心壮志了吗?”
华只感觉弗朗西斯身体一僵,他轻柔地放开华,声音不急不缓:
“你看,玄炎前辈,我被她……召唤到村子里的时候就已然即将二十四岁了,现在更是还有半年就二十六了,人生中经历最为充沛的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你还在期待些什么呢,时间过得那么快……
所以我想不要那么急着提升修为,无时无刻不在修炼,而是更好地体验我与华在一起的时光。
毕竟变老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们不像精灵,有着长达千年的漫长寿元。
更不像你,万载之后,沧海桑田,世间不知发生多少变迁,而你依然存在。
所以请不要这样,玄炎前辈,不要这样……
我们只剩下短短的几十年了,我更想和华……”
华低下头沉默不语,玄炎却声音古怪地说道:
“小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你在修炼那炼体法术……不,经受过刀刻之术后,可曾感受过自己的身体有丝毫的衰老迹象?”
“玄炎前辈你的意思是……”
弗朗西斯猜到了几分却不敢妄下结论,缓缓问道。
“本源魔力是万物的根基,若是没有本源之火的话,这一整个世界都不会诞生……
体内运转着火之本源魔力的你,虽然还达不到不死不灭的程度,但我估计将你的寿元延长个几千年应该没有问题。
若是之后再勤加修炼,与天地同寿,神魂永存也不是痴心妄想。
至于华,你更不用担心,她胸腔中跳动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玄风心脏。
她的身体正在逐步被玄风之血所改造,生命周期与我相仿。
小子你还不努力修炼,难道是等几千年后寿元终了让丫头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这世间吗?”
玄炎的声音充满诱惑,宛若魔鬼。
“是吗……”
弗朗西斯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凡人穷其一生想要追求长生却终究化为一滩尘土,弗朗西斯却轻易拥有了漫长到他难以衡量的寿元。
他一时间没有什么实感,片刻之后终于说道:
“那太好了,华,我们先休息个几年再考虑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吧……
反正钱也够花,我在考虑要不要把这百巧阁的职务让出去……”
“弗朗西斯……你小子……”
玄炎低沉的声音让华心头一颤,她从未听过玄炎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却轻而易举地从中听出玄炎压抑着的怒火。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吗?
怎么就能够因为这点打击就变得一蹶不振,啊?”
刀身出鞘,飞至弗朗西斯面前,几乎都要贴在弗朗西斯身上。
“那些生物,不管是人族还是精灵,他们所追求的目标与你将要做的事情,将要达成的丰功伟业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家雀怎么能够理解凤凰的志向呢,那不过是一小片漂浮在主大陆之外的独立世界上的微不足道的事物罢了。
生死,离别,背叛,战争,这些东西是在你接下来的人生中不得不经历的,怎么就能畏缩地停下脚步吗?
你忘记你当初告诉她的宏大愿景了吗?
‘凤兮高洁兮,萧萧非梧不栖。’
难道这些都只是骗人的空话吗?”
弗朗西斯看着气到上下打转的玄炎,神情有些黯淡,明明被玄炎扒开伤口撒盐,可他似乎连生气的能力都被剥夺了,只得闭上眼睛后又缓缓睁开,声音低沉: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也无话可说,玄炎前辈。
是,我承认,现在的我已经不敢去再接触外界事物了。
反正得到的终究会失去,熟识的总要经历分别,那还不如不让一切都不发生。
我也想修炼,我也想变得强大,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变得强大就能够解决的。
当初她与华之间你逼着我不得不做出选择,而后人族与安缇诺雅之间我也无能为力,这样变强又有什么意义,反正我终归谁也守候不了!
我已经……不想再经历那些了……”
说到这里,弗朗西斯有些焦躁,他把头偏向一边,继续说道:
“说起来,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提,你一直督促我要变强,要继续前行下去的目的是什么呢?
玄炎前辈,难道不是让我们帮助你返回到你所在的世界,想办法让那位阿瑞西娅复活吗?
可就连她复活之后,华是否能保有自己的意识这种事,你都没有办法给我肯定的答复,你又让我如何继续走下去呢?”
弗朗西斯深吸一口气,结束了自己的宣泄,此时万籁俱寂,屋内气氛沉重至极,甚至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一时间二人一刀谁都没有开口,谁都无法开口。
片刻之后还是弗朗西斯打破了僵局,他抓了一把头发,低下头去,努力不让自己的脸上痛苦的表情被察觉到,声音沙哑到好似不是自己的:
“抱歉,玄炎前辈,失态了。
华,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先去洗漱了。”
说罢,他落荒而逃,转身冲出房间。
华与玄炎相顾无言,不约而同地叹息了一声。
玄炎乖乖地回到了刀鞘之中,不由得思念起那位已然万年没有过联系的同伴焚魂。
华也没有继续写下去的兴致,潦草收拾之后准备就寝。
一番折腾之后,居所的灯终于熄灭,华轻轻地躺倒弗朗西斯的边上。
二人很自然地相拥到一起,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看着窗外的耿耿星河,玄炎又寂寞地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