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说玻尔娜独自一人去引诱两只人面枭的时候,弗朗西斯的身形有些不稳。
他感觉听维科斯因讲述如何设计杀死约西亚久远的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可这明明发生在不久之前。
弗朗西斯遭遇的事情太多。
大长老的自爆。
莲的牺牲。
斩杀卡罗瑟斯。
他竟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维尔亚脸上高兴的表情也凝固住了。
她不知道这次战争中竟有人面枭出现,也不知道玻尔娜竟像十年前的约西亚一样,舍身去引诱那人面枭。
怪不得之前玻尔娜警戒队的成员都刻意躲避着她,就是为了避免告诉维尔亚这个消息。
就算维尔亚之前问起别人,也只是得到了一个含糊其辞的‘不知道。’
他盯着耶基斯的面容,面无表情,随即缓缓开口。
“羽依,告诉我,玻尔娜她……还活着吗?”
沉默良久,羽依低声说道:
“她的遗体在西方不远处的一处密林里,两只人面枭都被她杀死了,玻尔娜小姐表现得很英勇。”
弗朗西斯头晕目眩,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身旁的维尔亚更是直接坐到了地上。
弗朗西斯深呼吸,他告诫自己维尔亚现在一定比自己更痛苦,更需要一个依靠,自己绝对不能表现的更崩溃。
他缓了口气,走到维尔亚身前伸出手,维尔亚抬起头,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走,我们去接她回家。”
片刻之后,弗朗西斯背着维尔亚向密林行进。
其余人见状,默默地目送他们远去,没有人说话。
路上,弗朗西斯暗中用刚刚积攒起的一点本源魔力,治愈了维尔亚腹部的创伤。
身为玻尔娜的妹妹,她自然听说了弗朗西斯所具有的神奇的治愈他人的能力。
但此刻身体上疼痛的消失完全缓解不了维尔亚此刻悲伤的心情。
她静静地趴在弗朗西斯背上,感受着他的体温。
二人一路无语,心中都有些不敢去面对玻尔娜的遗体,却不得不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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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的表现,比我想象的稳定太多了。”
阿瑞西娅喃喃自语。
她本以为就算弗朗西斯不会崩溃,也会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但是弗朗西斯很快振作起来,还照顾着维尔亚,一路上背着她。
但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阿瑞西娅还是感受到了弗朗西斯周身的那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像是一位结束了漫长的战争后回到家的战士却被告知自己的妻子在数年前病故所散发出的那种悲伤。
看得阿瑞西娅心中一紧。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弗朗西斯若是想在这个世界中陪伴自己走下去,就必须得承受住死亡的伤痛。
阿瑞西娅默默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另一处。
华已经将莲的尸首整顿安敛好,抱着她坐在自己本来的家的废墟旁边。
她失去了自己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位亲人。
白蔷薇彻底凋零了。
“这倒是个意外收获,还得感谢那只叫卡罗瑟斯的虚空生物的软弱,居然对华下不去手,真是搞笑……”
对于弗朗西斯以外的村民,阿瑞西娅就恢复了她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羽依却不知道阿瑞西娅的内心活动。
她在问向阿瑞西娅是否需要等待维科斯因出现后,再让医疗队出动,救治众人。
得到了不必在意的回复后,她开始组织在光幕内静静等待了几乎一整天的村民,对那些为守护村子而重伤的战士们进行治疗。
吉瑞特斯村民出动了上千人,他们奔赴各个战场进行善后工作。
而巨虫塔德里克身边围了三百余人了,他们在听说泽瑞为了阻止巨虫啃食光幕而跳入巨虫口内后,便来到巨虫附近准备将泽瑞营救出来。
二长老与安也在人群中。
那塔德里克身体内部显然被泽瑞完全破坏,现在再无挣扎的余力。
只有触须和足肢还偶尔动一下。
村民们一开始不敢上前,等到大量的石头砸在巨虫身上而它毫无反应之后,便一拥而上用着各种器械在塔德里克的身上造成伤害来宣泄情感。
对魔兽的恐惧。
对亲人逝去的哀伤。
对家园被毁灭的愤怒。
对战争胜利的希望。
那巨虫在丧失行动能力之后皮肤便不再分泌粘液,村民们很轻松地就破坏了泽瑞当初毫无办法破坏的皮肤表层。
很快,巨虫身上凡是村民接触的到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块好肉。
二长老见状皱了皱眉,喝停村民。
她用她堪称恐怖的魔力操控能力,竟让村民手中的数百根器械同时升空,从塔德里克的尾端开始缓慢分解起巨虫的身体。
当进行到它的身体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地方,有人惊呼着发现了一个人影。
除了泽瑞还能是谁。
众人在欢呼声中看着二长老利用魔力把泽瑞救了出来,缓缓地放到地上。
可当他们看见泽瑞的样子时欢呼声停止了。
泽瑞在塔德里克的消化液以及虚空能量的双重腐蚀下,衣衫尽碎。
双腿已不见了踪影,头发也消失了一大半。
皮肤多处破裂,露出里面的肌肉。
而他的眼睛,也已在腐蚀下完全融化了,连眼皮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两个窟窿。
就连泽瑞那标志性的火焰大剑,也被腐蚀的只剩三分之一。
这样的泽瑞,突然抬起头来,转头看向用手捂着嘴巴的安。
“是……安德里亚诺吗?”
泽瑞伸出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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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和维尔亚二人来到这片明显遭遇到战斗摧毁的密林。
看着被推倒的树木,爆炸的痕迹,以及滴落的鲜血。
二人心中都清楚到达了目的地。
维尔亚清楚地感觉到了弗朗西斯在接近这里后步伐放慢,身体开始颤抖。
一直劝诫自己要坚强的弗朗西斯走到这附近时终于有些坚持不住了,他忍不住去幻想玻尔娜的尸体会是什么状态。
被人面枭撕咬的鲜血淋漓?死不瞑目地看着他?
或亦是根本没有完整的尸体,只变成一滩……
弗朗西斯不敢继续想下去。
此时,维尔亚轻轻地从弗朗西斯的背上滑落,牵起他的手向林中走去。
弗朗西斯只感觉那只柔弱的手如此冰冷,一个激灵结束了幻想。
“是啊,无论如何都得面对。”
弗朗西斯握紧了维尔亚的手,一起向密林深处走去。
弗朗西斯想象中的画面没有出现,他们在这里遇上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只见玻尔娜安静的躺在地上,面容祥和,似乎走得没有一丝遗憾。
身边是失去双臂的三长老以及抽泣着的四长老。
维尔亚见到自己的父母再也忍不住伤痛,哭叫着跑向四长老,母女二人相拥在一起泣不成声。
弗朗西斯见三长老呆呆地站在那里,见弗朗西斯过来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弗朗西斯一阵心痛。
他还记得当初第一次作战结束,弗朗西斯去三长老家里吃饭,他言语之间流露出的对两个女儿的关心,谁知半年之后阴阳两隔。
弗朗西斯也低下头去,看着玻尔娜那安详的宛若睡着一样的面容,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弗朗西斯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玻尔娜那成熟热情奔放的姿态给弗朗西斯留下了的惊艳。
等到晚上的家宴,得知她的丈夫去世十年时的不知所措。
她戳破自己谎言时的温柔。
讲述十年前的故事时的悔恨。
到了后来星下舞会上,玻尔娜对爱情的怀念,平时的话语,一幕幕地浮现在弗朗西斯面前。
他又想到作战前夜在那个石室里,玻尔娜说希望弗朗西斯实现她一个愿望,等他活着回来就告诉他愿望的内容。
可是现在弗朗西斯活着回来了,而玻尔娜又在哪里呢?
“你到底想让我实现你什么愿望啊,玻尔娜小姐?”
弗朗西斯抬起头看着漫天星河,此时月影西斜,黎明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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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安回过神来,她已跪到了泽瑞的身边,握住了他那只伸出来的手。
看着遍布泽瑞全身的虚空魔力晶体,安转头去看二长老。
二长老明白安的意思,默默地摇了摇头,代表她也无能为力。
已经变成瞎子的泽瑞似乎理解了安的想法,他开口说道:
“不必再去费心治疗我了,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清楚,让我说完我想说的话。
既然安德里亚诺都出来了,是不是证明魔兽他们被击退了?”
他的声音因声带被腐蚀而变得嘶哑,再也不见往日的沉稳。
安定了定神,回答道:
“除了那只名为维科斯因的魔兽不知所踪外,剩余的魔兽都已确认死亡。
神明大人说不用在意那只魔兽,想必自有它的道理。”
泽瑞点点头。
“那战损呢?几位长老和队长都健在吗?”
“此刻正在统计,具体的伤亡名单还没有出来。
但粗略估计整只警戒队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二的成员。
村民则全部安然无恙。”
泽瑞幽幽地叹了口气,战损的严重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不过要是能保证吉瑞特斯村以后再也不会遭遇魔兽侵袭,这些战死的队员的血也没有白流。
“我父母那边没什么需要挂虑的,村子里会把他们照顾的很好。
我也没有什么遗憾。
麻烦安德里亚诺你向耶基斯副队转告一声,说我不能再陪他喝酒了。
我的酿酒的原材料的单子就在住处的那本《警戒队编年史》里夹着,你让他有空去取一下。”
说完,泽瑞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那些腐蚀性液体似乎已经侵蚀到了他的肺部,泽瑞咳着咳着就咳出鲜血来。
安连忙拿出手绢想要为泽瑞拭去面上的血迹,谁知她稍微用力泽瑞脸上的皮肤就脱落了下来。
手足无措的安愣在原地,泽瑞似乎通过熟悉的清香明白了安在做些什么。
“不用麻烦了,安德里亚诺,我的脸上已经没有知觉了,就让血迹留在上边吧。”
泽瑞牵动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微笑。
“在那次准兽灾级的袭击之后,我听从弗朗西斯兄弟的建议,向你表达了我的心迹。
那时候被你干脆的拒绝掉了,请原谅我现在想再说一些,毕竟……”
泽瑞停了下来,喘了会气。
“我的人生,在遇到你之前和遇到你之后被划为截然不同的两半。
之前的我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每一天日子过的差不过。
本以为这辈子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在田地间干一辈子的农活。
但是那次摔伤让我有机会遇见了你,安德里亚诺。
从此,我的人生被照亮了。”
周围的人群静静伫立着聆听,谁也没有打断泽瑞的讲话。
二长老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更是专心致志地听着泽瑞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是不是很懦弱,明明一天见不到你我就心里发慌,却不敢表明心迹。
不知有多少次我从你的屋子外偷偷地走过,站在你上学时的必经之路上。
你毕业之后听说二长老派你去警戒队历练,我几欲癫狂,不过幸好很快被其他长老劝阻了。
那个时候我就决定加入警戒队。
要不是我战死于林中,浇灭这痛苦的爱情之火。
要不是我功成名就,得以守护你一生平安无忧。
为了这个目标,我努力了足足十年。
这十年时间里我没日没夜的训练,以缓解相思之苦。
后来,我终于成为了警戒队的队长。
在年轻一代中也算是翘楚,请原谅我这么说。
可是当我看到二十一的你的那副姿态时,本应提出求婚的我却犹豫了。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为你带来幸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本来还可以拖延一段时日,但是后来弗朗西斯兄弟来了……”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安与二长老都知道其后发生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弗朗西斯兄弟唤醒了我的心,让我确认自己的感情。
我究竟爱上的是安德里亚诺,还是十年来不断折磨自己的自己。
当我向你表白被拒,却没有一丝懊恼。
反而是有所解脱时,我才明白。
我并不需要安德里亚诺你的爱情,我只要默默地守护你就好了,看着你每天开心幸福就好了,并不需要占有你。
我也明白了我并不是爱上了某个时期的安德里亚诺。
不是那个失去父亲一个人暗自努力的安德里亚诺。
不是那个无法融入同龄人而苦恼的安德里亚诺。
不是长大以后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的安德里亚诺。
而是安德里亚诺的全部。
全部时期的安德里亚诺。
你的出现改变了我的人生,要是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爱你,始终如一。
可惜这段感情现在要画上句点了。
祝你之后的人生一切安好。”
安呆呆地望着泽瑞的面容,突然回忆起自己过去的人生里,到处都是这个男人的身影。
他就像一个影子一样默默地守护着自己,如今这个影子要消散掉了。
泽瑞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
“这辈子能遇见你,真好。”
“安德里亚诺。”
泽瑞缓缓平躺下去。
“谢谢你。”